“這些酒不能放在后院,還得勞煩各位哥哥們動動筋骨搬到前頭去,”鶯歌笑著招呼,“辛苦各位哥哥,待會我們掌柜的少不了各位的好處。”
“得嘞,聽妹子的,后邊再來幾個手腳麻利的。”
男人話音未落,便有幾個衣服背后印著“酒”字的粗壯男人趕上前來,利落地把后院碼得整齊的三五只木箱搬到了前廳去。
陸思清放下手中的報紙打屋里向窗外瞧時,酒廠的幫工已經散了,只有溫嬸蹲在地上漿洗東西。陸思清來此已有時日,風陵渡前廳雖喧如鬧市,后院卻安靜,園中各人并不來攪擾,只有溫嬸長如一日將飯菜送到眼前來,話也講得和藹,只叮囑一句“姑娘吃飯”便再無他言。后來便有個男孩石頭上門來,時至九點便“篤篤”敲兩下窗示意,將一堆報紙放到窗臺上便走。哀莫大于心死倒罷,陸思清只恨自己久之竟覺安逸,因此討厭起這份安于銷金巢仍能隨遇而安的坦然來。
她幼時便跟著父母親幾易其家,成人后的年月更是跌宕。父親腿腳閑不下來,又總做飛黃騰達的夢,因此初為人父時便嚷嚷著男兒志在四方要跑到南方去闖蕩。最初在軍隊里混時日還好,可久之逢打槍要換地方,陸思清只好跟著車馬南來北往地顛簸,后來父親嫌棄軍餉難糊家口,又發不了大財,便干脆不顧妻女地跑到南洋去,她和母親這才定居下來,在南京的一處破屋里落了腳。
母親死后,她剛好讀完女中,便拿著母親為她攢的嫁妝錢去香港過了幾年陋巷低瓦的求學日子,后來雖回到南京,所居非故鄉,扁舟無岸,孤家寡身,安逸是奢侈物,貪戀倒成了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病。
陸思清想到這里,又坐回桌子前去,桌上一堆新的舊的報紙已按日期摞成厚厚的一沓,最早的一份是她初到風陵渡時送來的,竟是一個多月前了。她那時沒心思去看,太陽底下無新事,貧民區太平里起火,無人傷亡,這總算好消息,下頭跟著的便是一篇引人聯想的豆腐塊,什么老房子燒火火更旺,白頭翁私會妙齡女,標題更大,版面更多,講的是一位老教授勾引女學生的風流事。陸思清覺得無聊,轉過頭去看月份牌,大拇指翻頁時在那上頭留下個黑指紋,她走到臉盆架旁洗了洗手,又想起毛巾還晾在外面,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姑娘起得早,”溫嬸正蹲在一旁忙著涮洗,見她出來,熱絡地打著招呼。
陸思清話未出口,只覺一股奇異的臭味入鼻,不禁皺了皺眉。
“姑娘離得遠一些,這東西臟,可別沾到你身上。”
陸思清見溫嬸不慌不忙地從碩大的木盆中撈起黃褐色的軟物,時下腥臭味更濃,方知這東西正是那異味的來源。
“溫嬸,這是什么東西?”
“綿羊腸子,”說話間,溫嬸將那腸子翻了個里外接著淘洗。
“綿羊腸子?”陸思清納罕,“做什么用的?”
“這東西戴到男人那里,行房的時候女人不會懷孕,稀罕么。”
鶯歌不知道什么時候跑到陸思清身后來,在她耳邊道。
“鶯歌,”溫嬸道,“這丫頭真是,不干不凈的,你跟陸姑娘說這些干什么!”
鶯歌故作調皮地聳了聳肩,隨手拿過一旁的矮木凳放在溫嬸屁股下頭,又蹲下來要把手伸進盆里去。
“用得著你沾手,去去去,把廚房里的燒堿給我拿過來。”
鶯歌將燒堿倒進木盆里便乖乖蹲在溫嬸身邊,一邊哼著歌一邊低頭摳著手邊一塊長著青苔的方磚,像只難得溫順下來的小狗。
“做出來也沒人會用的,最后不還是咱們姑娘受罪。”
鶯歌說完,忽然抬起頭來看向陸思清,“陸姑娘,你知道女人怎么避孕么?”
“鶯歌,大早上你發的什么羊癲瘋,”溫嬸道,“你閑得慌便去前頭幫忙去。”
“柿子蒂曬干,磨成粉沖了湯水喝下去,便不會懷孕,因此這湯又叫‘斷子絕孫湯’。”
鶯歌忽然嘴角一彎,正值碧玉年華的臉上露出一抹慘淡笑容來,陸思清不由得心頭一驚,她本以為這張臉會永遠爛漫,就像吃“萬年牢”的那天一樣。
“這孩子,去去去!”溫嬸站起來就要把鶯歌趕到前廳去,鶯歌卻蹲著不動。
“□□、水銀,□□,加少許到湯飯里,既能避孕,又能落胎,”鶯歌面無表情地看著陸思清,“不過千萬不要加多了,要不吃得人七竅流血,命就沒了。”
“你是許久不挨打忘了疼是不是?”
鶯歌聽罷這話立即啞了聲,沉默著將身子佝得更低,伸出半根指頭在那盆污物里攪弄乾坤,似是故意發泄心中怨懟。陸思清聞聲辨人,自然知道來者是誰,卻不好與那人打照面,便忸怩著將轉過去一半的頭又轉了回來。
“陸姑娘見笑了,我教導無方,”唐九霄說罷低頭看向鶯歌,“昨日就叮囑你今兒到后院來給陸姑娘送玉,你忘得倒干凈。”
“我忘了能怎么的,”鶯歌的聲音突然大起來,卻是對陸思清喊的,“我還怕不小心摔了她的玉,砸了寶玉樓的招牌!”
“鶯歌,”溫嬸怒喝,“沒規矩!”
陸思清雖不解緣由,只把鶯歌此舉當作十幾歲的孩子鬧脾氣,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是見到溫嬸發怒,覺得今日與平日里待自己藹然的老婦似是兩個人一般,心中有些驚訝。鶯歌卻已一溜煙跑進屋里去了,留下陸思清站在原地動不得,走不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尷尬地背對著唐九霄。
“姑娘,我先去忙了,晚上伺候的人已經安排好了。”
溫嬸將那木盆蓋上便走進屋里去,院子里只剩下唐陸二人。
“陸姑娘,你的玉,”唐九霄從隨手握著的灰色小帕中取出一塊青玉遞給陸思清,“寶玉樓的徐廣慈徐師傅素有‘妙手捻’的美譽,手藝也是上佳。”
陸思清接過這玉便知唐九霄找來修繕此人絕非浪得虛名,她這方隨身玉墜本不值錢,如今玉身壞處以貴料填綴,鶴嘴處巧鑲金飾補損,整塊玉竟完璧無暇起來,難得自落巧奪天工之勢。
“這塊玉實在不值得這般修補,”陸思清反復看著手心的玉墜,臉色卻慢慢難看起來,“我現在身上沒有錢,唐小姐,我實在不知如何還你。”
“這塊玉雖稱不上無價寶,卻有陸姑娘珍視之處,我找人修補也不過成人之美罷了。”唐九霄笑了笑,又覺得自己難免多言,便抬腳準備離開。
“唐小姐,”陸思清欲言又止。
“陸姑娘有什么事么?”唐九霄道。
“我可以向唐小姐要些筆墨么?”
唐九霄見陸思清態度暫緩,又愿意放下成見提些要求,心中不免覺得寬慰。
“我想向南京,我的一位朋友家里寫一封信。”
唐九霄還未張口說話,陸思清又道,“我只是想問問她的近況。”
唐九霄連忙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陸姑娘,你不要誤會,我待會叫人將紙墨給你送過來,陸姑娘將信寫好后,直接交給石頭就是了。”
“我自己去取也是方便的。”
唐九霄不響,低頭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把精致的黃銅鑰匙遞給陸思清。
“這是那間書房的鑰匙,陸姑娘去過的,紙墨便放在柜左第二個抽屜里,”唐九霄仔細觀察著陸思清的面色,“陸姑娘或有讀書的需求,也可到書房去取,左不過是些四書五經之類的舊線本,時興的鴛鴦蝴蝶、武俠神怪倒是沒有。”
陸思清并不伸手去接那把鑰匙,唐九霄又道,“我現在已沒有時間去書房里坐冷板凳了,還要勞煩陸姑娘幫忙看看,那些落了灰的書有沒有被蟲子蛀了。”
陸思清接過那把鑰匙,“謝謝唐小姐。”
唐九霄微微頷首,便徑直離開了后院,陸思清卻仍站在原地瞧著手心里那把黃銅鑰匙發呆。
風陵渡后院的教習課程早已結束,陸思清書讀得入神,只聽得春風又綠江南的詩句繞耳不絕,卻不覺時光流逝半分,抬起頭時,窗外已遍是晚來天色了。
陸思清放下手中的書本,猶豫著拉開了書柜抽屜內的暗環。
她知道,今晚宴會結束之前,這間房子是斷不會有人進來的,因此才敢再走進來,心里卻仍有鳩占鵲巢的怯意,倒像是做賊一般。
唐九霄的臥室與自己剛來時所見并無分別,如今毫發無傷地站在這里再加環視,心中卻是別樣境界。原來陸思清只當風陵渡是虎狼地、閻羅剎,不曾想自己竟如嬌小姐一般在此養尊處優起來。
她心頭一時生出悵惘,驚嘆自己果真在這不知底細的地方待了一月有余,又不知尚且待到何時才算完,心情竟比初到此地前路未卜時還要惶恐驚懼三分。
“諸位晚上好,”門外傳來唐九霄的聲音。
陸思清走到門邊,露開一絲極窄的縫向外看,正瞧見站在舞臺上的唐九霄,她身著一件紫紅色絲絨旗袍,脖頸配細珍珠項鏈,正對著臺下的人侃侃而談。
唐九霄面色年輕,因此晚妝特意畫老了些,經燈光一照顯得大氣,又不失嬌柔,恰巧壓住了那身紫紅,帶著當家人的體面穩重。陸思清再看時,一不留神被吊頂旋轉的燈晃了眼,轉眼瞧去,才發現風陵渡已是改頭換面的氣派:滿庭西式的家俱裝潢極惹人眼不說,那面流光溢彩的玻璃墻更是錦上添彩,如今經由搖光漫射,墻面發出幽微的藍光,恰與這滿眼的璀璨相得益彰,一時別有風味。她看向臺下,除了人群外圍拿著相機的小報記者外,眾人皆是些衣飾豪麗的貴族闊少。兩位穿著軍裝的人正和一位身著白底藍花旗袍的姑娘談笑風生,那年輕一點的白面軍士雖顯靦腆,眼睛卻有意無意地看著姑娘的臉,還有位獐頭鼠目學究打扮的師爺穿梭場內與幾位記者耳語,時不時走到一位穿著綠旗袍的姑娘身邊去賣笑。
陸思清無意觀摩眾生相,只是靜靜地看著臺上那人,唐九霄說的話從自己左耳朵進去,繞幾個彎子再從右耳朵出來,無非是些討好客人的漂亮話,因此字里行間都風情萬種,只為勾著王公顯貴在此豪擲千金,又難得不流于俗,顯山露水時也處處擺著風陵渡的闊,叫人不敢輕看絲毫。她忽然想起自己讀女中時,班上有個頗愛讀風月故事的女同學跟她講,老上海的長三先生,每逢出局便由小倌用四臺大轎抬到酒樓去陪客人喝老酒,全副頭面闊氣得很。
唐九霄也有這樣的生活么,陸思清皺著眉想。
陸思清向門外再看時,唐九霄左手揮了揮,舞臺一側穿黑色西裝的洋樂隊便敲打起來,福克斯的節拍律動感十足,唐九霄拉著秋白,二人跳起美國最時興的狐步舞來,引得臺下連連鼓掌叫好。
唐九霄站在人群中風情萬種自不消說,她不知何時換了一件紅色吊帶亮片流蘇連衣裙,身體被勾勒出富饒的曲線,露著瓷白如玉的肌膚,秋白其人也是玉樹身姿,與她有來有往,舞步默契,難怪她偶爾聽到幾位來后院的姑娘講,九娘與秋白公子是碧玉佳人龍鳳配,登對,登對。
眾人很快騷動起來,跟著音樂的節奏依樣畫起葫蘆,穿長衫的,穿西裝的,穿軍服的,晃動著身體,不倫不類的,女人們倒是扭得大方,隨意比劃兩下都是性感的,唐九霄似乎也很愉快,陸思清突然覺得沒意思起來,便拉過那面櫥柜墻,回到書房中繼續讀她的書去。這一時分心不要緊,她卻再難沉浸到那精彩絕倫的演義中去,眼前腦中倒全疊印出唐九霄的身影,連溫嬸進來送夜宵也毫無察覺。
“陸姑娘還用著功。”溫嬸將一盅銀耳羹放在陸思清面前。
陸思清向墻上看了看,指針已指向了十二點一刻。
“外頭還不知道到幾點呢,姑娘早點歇著罷。”
陸思清點了點頭,又問道:“溫嬸,后院教習的先生走了嗎?”
“姑娘是說程先生,”溫嬸笑道,“從前每逢院子里來了新人,先生都是要教完識字課才會回去,因此這半年都是吃住在這里的,姑娘找他有事?”
陸思清搖了搖頭,只道多謝,溫嬸便收拾好殘羹離開了書房。
陸思清驚嘆于唐九霄通天的本事,竟能夠將程端先請到風陵渡來教眾姑娘讀書識字,她這些日子在天津各類時報上讀過些他的文章和仰慕者寫的評議,才知這位伯禮先生是何等人物。某文學社月刊評:他既寫政論散文,亦作駢四儷六,政論力避激進,駢體不事雕琢,骨架提綱挈領,韻律工整鏗鏘,可謂得體。撇開文章不談,這位程先生從不跟風評論時事政治,偶爾動筆也只寫載道風雅,早些年被新文學派批評擁護封建主義舊文學,便停筆改譯西方名作,后來新文學風潮漸衰,他便理所應當成為天津文界的北斗之尊了。
世間都尊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陸思清雖不知風陵渡在天津衛何等地位,卻知世道向來瞧不起風月門里男盜女娼,如今連程伯禮這樣的津門耆老都為唐九霄座上賓,陸思清唯恐胡思亂想辱沒了這位先生盛名,卻留下個百思難解的心結。
她又想,這銷金風月之地前后真是截然的景色,前廳犬馬聲色酒綠燈紅竹簫四面笙,后院燈火三更詩聲瑯瑯京口瓜洲渡,書中自有天地蒼茫廣野,風陵渡眾位姑娘卻是籠中金絲,斷翅難行,不免令人嗟嘆。
陸思清心緒煩亂,便干脆拉了燈回去,她將后門鎖好走下廊梯時,從那梯下暗處卻忽然升起來一團黑影,“噌”地立在她面前,嚇得她險些叫出聲來。
“陸姑娘,是我,鶯歌。”
陸思清撫著跳動的心口,又急又氣,看到鶯歌那張泛著淚痕的臉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驚訝也罷,心軟也好,只得硬將心中憤怒平下去,從嘴里擠出一句話。
“鶯歌姑娘,你怎么在這?”
陸思清看著站在不遠處的鶯歌,月光柔如水,映在鶯歌臉上,使她白凈伶俐的臉上平添了幾分無辜稚氣。
“我一直坐在這里等你,九娘要我同你道歉。”
“我并未覺得冒犯,”陸思清沉默片刻,又道,“你年紀小,我只當是鬧脾氣。”
陸思清心中明白這話一定會無端惹怒鶯歌,卻不知為何存心不以為意地說出來,顯得她這人慷慨從容似的,不是的,跟十四五歲的姑娘兜圈子并不見得能獲什么樂趣,只因為這姑娘是風陵渡的青鳥,是唐九霄的信徒,是血氣方剛又自恃聰明最易掉進獵人圈套的狼崽。
她只是,太想知道這座金碧輝煌的庭院深處有什么樣的秘密和骯臟。
“我不是鬧脾氣,我只是不喜歡你,”鶯歌本是反駁,語氣卻見軟。
陸思清在臺階上坐下來,又向一側挪了挪,給鶯歌留出個容身的空當,站著的人仍是別扭著,一動未動。
“你來了以后,九娘再沒開心過,”鶯歌抽了抽鼻子,“我不喜歡你。”
“你道歉也是因為唐小姐,不是真心想跟我道歉。”
“是,”鶯歌點了點頭,“我巴不得你快點走。”
“好像是我求著來到這里的,”陸思清嗤笑道,“我是被綁來的,鶯歌姑娘,是你們那位九娘三番五次將我擄了來,困在這里不放,你倒是會顛倒黑白。”
鶯歌坐下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九娘有心事,她不和我講,我也看得出來,”鶯歌坐下來,“陸姑娘,你或許和她的心事有關系。”
“這些綁架人的勾當叫你說得比勾欄瓦舍里的話本故事還有趣,鶯歌姑娘,我并不在乎我與誰有關系,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觸了什么霉頭才落到如此境地來。”
陸思清怔怔望著當空一輪皓月,鏡兒宮里寒光灼人,照出嫦娥桂影,照出庭院空明,照得草木如藻荇,照得慘慘戚戚。
“我們風陵渡從沒做過強買強賣的生意,九娘也絕不會害你,”鶯歌突然走近,抓住陸思清的袖子,“陸姑娘,將來無論發生什么,我求你也不要害她,好么?”
陸思清聽到心中那座艱難建起來的墻轟然倒去的聲音,斷坯頹垣的灰塵糊住了五臟六腑,露出墻腳下幾窩螞蟻蛀蟲,爭先恐后啃噬著她的心。
她拂掉鶯歌的手站起來,與她隔開幾步之遙。
“怎么害人的反倒怕被害的圖她性命,鶯歌姑娘,你難道不知道,我如今是你們九娘手心里的螞蟻,我已不求她能放我一條生路,只求她不將我捏死便謝天謝地了。”陸思清輕蔑地笑了笑,“你們這里的人還真奇怪,做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買賣生意,說的卻盡是行善積德的好話。”
陸思清說著,只覺得兩行清淚從眼角流了出來,信手去拂,卻只摸到冰涼的臉頰,她心中酸澀,只想離開這是非地,直到看到鶯歌走過來跪在她面前,陸思清的心頭火一下子長了起來。
“從前我們有百般不是,我今日向你一并請罪,求陸姑娘原諒。”
陸思清坐回臺階上,看著鶯歌佝著的跪影發呆,她厭惡這種帶著祈求意味的儀式,更厭惡有人以此為手段,明面是哀求,暗里卻是要挾,她并不想扶起她,又感到身體里有只張牙舞爪的鬼怪咆哮起來,惡念先善意半步給她帶來一股奇異的快感,她看到鶯歌變成了紅娘手中那張棋盤,她要借這張棋盤與唐九霄對棋博弈,她要看看唐九霄這位相國夫人的棋盒里到底有何妙子。
“唐姑娘說你沒規矩一點不假,你這番道歉豈不是把她的錯一并認下了。”
鶯歌轉頭看向陸思清,臉上閃過驚訝的神色,又隨即黯淡下來,拍拍衣服站起身來。
“我是個鄉野丫頭,上不了席面的狗肉,陸姑娘說我沒規矩也不錯。”
“難怪今晚這前廳如此熱鬧,鶯歌姑娘卻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這里。”
“我是向陸姑娘看齊,陸姑娘也不許到前廳去,后院不是一樣住得舒心么,”鶯歌嗤笑道,“最近九娘教我重讀《三國志》,司馬文王與禪宴,后主喜笑自若,直道,此間樂,不思蜀,這種心情想必陸姑娘最能體會了。”
“你!”陸思清被人說中心事,又無可反駁,便露出一張惱羞成怒的臉來。
“陸姑娘何必和我爭口舌呢,”鶯歌道,“我這張嘴,天生就是給少爺公子說體己話的,要不然就是把窮人老百姓罵得狗血淋頭,怎么能叫陸姑娘一個體面得連罵人家祖宗十八代都說不出口的女學生占了上風去?”
陸思清聽罷這話忽然羞愧起來,將頭偏到一邊去,“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鶯歌長嘆了一口氣,“陸姑娘,我們園子里的事,你到底是不明白。”
陸思清嘆了一口氣,“那你就跟我說清楚。”
“我們園子里從前鬧出過人命,寒棲姐姐就是因此而死,從那以后,除了前廳伺候客人的姑娘們,九娘不許我們任何人在這種時候去前廳瞧熱鬧。”
“寒棲,是誰?”陸思清納罕。
“寒棲,是從前侍候九娘的姐姐,她在的時候,我還跟在溫嬸屁股后頭,在灶房里拉風箱呢。”
鶯歌坐在陸思清身邊,目不轉睛地望著院落某處發呆,好似在自說自話。
“楊媽媽,“鶯歌又補上一句,“哦,就是我們園子從前當家的媽媽。”
“楊媽媽死后不久,九娘便將前廳的賭場經營賣給了一家小賭坊,過了段日子,秋白哥哥便找了中間人說和,添了些價錢將賭場搬出去給人家作分店。”
“大家都很高興,從此園子里再不見那些要錢不要命的人來賭,九娘那年正是新人當家,園子里又是一派新氣象,她想快些在楊媽媽之后立起威信來,便打算將風陵渡重新裝潢,到時候開業大吉,我們園子的招牌便能在天津衛更響些。”
“后來呢?”陸思清問道。
“沒想到開業前一天,園子里忽然來了一位來歷不明的呂少爺,他說看上了寒棲姐姐,要討回家做小,九娘不答應,和那人磨了好一陣子,后來到底松口放了人。”
“來者不善,這人恐怕不是什么好人。”陸思清眉頭一皺。
“九娘說,這位少爺和天津衛的大人物攀著親戚,不好得罪,寒棲姐姐也怕給園子添麻煩,就答應了這門親,”鶯歌將臉埋進雙腿,“成親第二日,姐姐就被一張木板抬了回來,光溜溜的身子上蓋著塊白布,掀開時人只剩一口氣了。”
陸思清鼻頭一酸,無限滋味涌上心頭。
“秋白哥哥去查,才發現那位呂少爺是鳳來儀老板齊疏鴻的酒肉朋友,又是汪總督在軍校時一位同窗的遠房外甥,”鶯歌擦了擦臉上的淚,“我們是被人擺了一道,算命先生算準了開業的日子,寫帖的時候卻叫齊老板的人掉了包,特意換在那個姓呂的王八蛋和他表舅來天津走親戚的那一天。”
“這位齊老板和你們有過節?”
“九娘當初賣掉賭場時,約定與那位賭坊老板四六分賬,六分利給的便是風陵渡的招牌,后來那老板竟然掛著風陵渡的招牌放印子錢,給我們惹了不少麻煩,九娘便買通了幾位賭客,抓住賭坊出老千的由頭撕了契據,砸了招牌,當時又趕上天津市長孟津韋查賭風,那家小賭坊就關門大吉了,我們這才沒惹上官司。”
“原來如此。”
鶯歌點點頭,“只是沒想到,齊老板才是那家賭坊的老板。”
“這種小賭坊容易避開警察局的盤查,放印子出老千無惡不作,看來也是齊老板的銷金窟,”陸思清嘆了口氣,“唐小姐怕是從沒有想過這家小賭坊背后有高人坐鎮,我話講得難聽一些,恐怕當時她也是有意選了這家小作坊。”
“這是實話,我們挑軟柿子捏是真的,”鶯歌說完又道,“你很聰明,陸姑娘,難怪九娘會喜歡你。”
陸思清神色一怔。
鶯歌苦笑道:“我們不是惡人,卻也不做菩薩,九娘那時常說,賭與嫖,天底下的腌臜事我們占一成就夠了,偏偏園子里太多客人既賭又嫖,不愿九娘專心做生意,因此我們才故意把賭場盤給一家小賭坊,兩個地方里外里攏共幾步路的距離,眼下讓他們先打著風陵渡的招牌拉客,為的就是留住這些金主。”
“寒棲姐姐走后,九娘親自下帖請了園子里的所有客人,連帶齊老板和那位呂少爺,開業的堂會唱了三天,唱得整個天津衛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九娘從此剪彩當家,也在天津城立住了腳,‘云中鶴’的花名就是從那時候喊出來的。”
“后來園子里落寞了好一陣子,九娘從此再也不許我們這種時候去前廳拋頭露面,”鶯歌道,“哪怕她心里明白,寒棲姐姐的事,是再也不會發生了。”
“這些人哪里是看上寒棲姑娘,是要借唐姑娘的身邊人打她的臉罷了,”陸思清皺了皺眉,又道,“你們得罪過什么人么?”
鶯歌搖了搖頭,又嘆氣道:“九娘為了搭救寒棲姐姐,不惜,不惜去求她最敬重的人,只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好人不長命,這句話終于也落到了我們身上。”
陸思清原以為鶯歌是情智初開的小姑娘,聽罷這番話才發覺她也是九竅通郁的聰明人,鶯歌聽罷卻笑道,“左右逢源的行當里吃飯,人前不過裝傻充愣罷了。”
“起風了,”陸思清百感交集,身心俱有涼意,便裹了裹外衣。
“天津衛的風刮得久,”鶯歌抬頭看了看天,“什么時候停還說不準呢。”
鶯歌說完打了個哈欠,起身走下樓梯,陸思清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叫住她。
“齊老板如今還難為你們么?”
“齊老板命犯孤辰,沒過多久就駕鶴西去了,他在江湖上又結了不少仇家,樹倒猢猻散,有鳳來儀也成了枯藤昏鴉。”
鶯歌說這話時,忽然從暗處回過頭來,冷不丁沖陸思清笑了一下,一雙眼睛在夜色中格外炯炯有神,幾乎將陸思清嚇了一跳。
“陸姑娘別忘了答應我的話,”鶯歌道,“大恩大德我永記于心。”
后院本就無人,鶯歌離開后,四下更是靜得駭人,陸思清左右踱著步,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她和鶯歌達成了何種約定,頭頂烏云如墨,眼見寂寥無人,她看著天邊一彎鉤月,忽然想起蘇東坡的一首詞來,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