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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黃巖壽在風陵渡后廂房坐了兩個時辰才離開,走出后門的時候,恰逢一位喝得爛醉的嫖客不知怎么,從前廳走到后院去,張牙舞爪地嘔吐不止,嘴里還說著含混不清的話,他嚇了一跳,立刻用手遮著臉走了出去,骨碌著爬上了停在門口的黃包車,還順手將那帽檐用力向下壓了壓。
    忠叔將兩包點心交給黃巖壽,站在門外端端正正做了個揖,他招呼著黃包車謹慎慢行,定要把先生好生送到家,拉車的小哥嘴里道著“先生坐穩”,便起步動身了,夜深人靜,街上并無過路人,黃巖壽卻仍弓著身子將自己縮進車里去。
    “先生不要拉那雨棚,天晴無雨,過路的見了更要多看兩眼了?!?br/>     黃巖壽聽罷一怔,緩緩抽回了手。
    “你也是唐老板的人?”
    “先生盡管放心,咱們自家的人和車用著便宜,絕不會亂講話。”
    黃巖壽長舒了一口氣,心中也輕快了不少,街景走馬燈似的從眼前閃過,明的暗的晃著眼,他窩在座位里,竟有些隱隱的困意了,黃包車在安陽路停下的時候,平安將黃巖壽喚醒,他迷糊著一腳蹬到了車外去,嘴里還咕噥著,這就到了。
    “先生,這是安陽路南街口,距離府上還有幾步路,這幾步就勞駕先生自行走了,”車夫小哥又道,“先生,別忘了您的點心。”
    黃巖壽點了點頭,伸出手接過點心,抬腳走出去又折回來,才想起市長府是在這街心以南方向,他趿拉著腳步走過街心,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回頭望了望。
    那小哥已拉著黃包車走了,街上只有一只野狗叼著物什走過去。
    黃巖壽看了看手里的點心,搖著頭嘆了口氣,自取其辱,自作聰明,既說邱濟澤,也說自己。
    “老爺回來了?!?br/>     齊管家從府里迎出來,身后跟著的人向黃巖壽匆匆行了個禮便跑出了大門。
    黃巖壽摘下禮帽遞給齊管家,隨著走進院子,朝書房走過去。
    “三更半夜的還跑出去干什么?”
    “說是少爺打發出去辦事的,”齊管家推開書房的門,把黃巖壽迎進去,“好像是會朋友。”
    “他能有什么朋友?”黃巖壽將外衣脫掉,“我看是狐朋狗友,豺狼虎豹罷?!?br/>     “老爺,”齊管家道,“您實在該敲打敲打邱家這位養尊處優的少爺了。”
    “我何嘗不明白你的意思,”黃巖壽嘆了口氣,“可我畢竟不是他的親生父母,這人只怕比喂不熟的狼還沒良心些。”
    “老爺說這話是見外,”齊管家道,“當初他父母不是說盡了好話,什么打罵由您,權且當作親生的,難不成他邱家有求于人,還要來咱們家做祖宗么?”
    “話是這么說,”黃巖壽喝了一口茶,“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德性,一塊豆腐掉到地上,拍不得打不得,好賴不明,遠近不分,表面上還叫我一聲姑父,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罵我,他是個踏實的人也就算了,偏偏是正道不走,正事不做,你是沒看見今日司令府壽宴上他那番舉止,裝模作樣的,我都替他害臊。”
    “現在咱們要打發他回徐州更是難上加難了,”齊管家道。
    “勞什子民俗研究會,吃空餉的職位,汪總督當初怎么就送了這么個順水人情給我。”黃巖壽嘆了口氣,又壓低了聲音道。
    “難不成是想拿捏老爺?”齊管家向黃巖壽做了個“汪總督”的口型。
    “我有什么好拿捏的,”黃巖壽道,“我本本分分做官為政,一不瀆職,二不犯法,難道他還怕我效仿孟津韋這位前人的罪行?”
    黃巖壽突然噤聲看向齊管家。
    “老爺,”齊管家搖了搖頭,“我倒覺得是有人想攪渾水?!?br/>     “這是什么意思,”黃巖壽納罕,“誰還能攪得動天津政界的水?”
    齊管家皺了皺眉,做出一個口型來。
    “何宗昌,”黃巖壽疑惑起來,“他有那么大的本事?”
    “老爺不知道,昨兒司令太太的壽宴結束后,您已經回家來了,咱們家這位少爺可是由何司令的副官,那位姓于的長官親自送回來的,老爺想,他一個虛頭巴腦的會長,無權無勢,怎么這么快就與司令攀上了關系?”
    “難道何宗昌是想拉攏我?”
    齊管家搖了搖頭,“他若存心想拉攏您,隨意打聽打聽,便知道邱濟澤既不是老爺的親生少爺,還是生過過節的,這不是吃力不討好么?”
    “你的意思是?”
    “老爺知道么,天津衛前市長孟津韋生前曾收過一把萬民傘的,”齊管家見黃巖壽搖了搖頭,一副不解的樣子,又道,“他任上第二年時,海河決堤發大水,淹了下游的幾個村子,他安撫好村民后,又親自帶人修河道,建河壩,后來這幾個村子的村民便做了一把萬民傘送給他。”
    “這倒是稀奇,他后來竟會做出那些喪良心的事情來?!?br/>     “何司令羅織罪狀時,這天津衛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這位市長,早上起來還是愛民如子的父母官,第二天便成了走私犯和淫賊了,孟市長給抓起來的那天半夜,他住的地方便起了場大火,一切都給燒得干干凈凈,還連帶燒死了幾戶人,老爺對此不覺得奇怪么?”
    黃巖壽陷入了沉思,疑惑地看向齊管家。
    “這天津城的水太深了,老爺,”齊管家搖了搖頭,“我說句大不敬的話,老爺是一支筆桿子打天下的,這一路上又有貴人相助,吃得苦中苦,才成了這人上人,可咱們在這天津衛卻是無親無故的,府上有一尊佛,可還跟老爺隔著肚皮?!?br/>     黃巖壽看著齊管家殷切的眼神,緩緩點了點頭。
    “我明白你的意思,明哲保身,明哲保身最好,橫豎不能叫他們拿住把柄?!?br/>     “老爺說的是,”齊管家又道,“我再多句嘴,您從此不要再管姓邱的了?!?br/>     “這是為什么,若是他被何宗昌算計了,豈非一并算計到我頭上來?”
    “您身正不怕影子斜,旁人的臟水便怎么也潑不到咱們身上來。”
    “齊管家,這些年你跟著我真是費了不少的心?!秉S巖壽嘆了口氣。
    “老爺性情純潔,官場卻不是,現下這世道不平,咱們雖無害人之心,旁人卻有害我之意,實在是舉步維艱,”齊管家殷切道,“還請老爺千萬小心?!?br/>     黃巖壽點了點頭,又思忖起來,他看著齊管家要走出門去,又忽然叫住他。
    “齊管家,”黃巖壽欲言又止,又搖了搖頭,“你下去吧,早點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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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濟澤看著齊管家的身影從門前經過時,低聲咒罵了一句“老狗”,他姑父雖是塊中看不中用的朽木頭,這齊管家卻是心眼如蓮子的精明人,好在為奴為婢,尚且在他這位主兒家少爺頭上掀不起什么水花來,況且邱濟澤如今已有更重要的事情籌劃,眼下委身的市長府現在看來也不過區區的棲身之所了。
    “好孩子,別熬壞了眼睛?!鼻駪谚翟谕忸^輕輕敲了幾下門。
    邱濟澤看著門外的身影,面色不悅,“知道了,姑母,我還有公務要忙。”
    “你每日這么熬,身子會受不住的。”
    邱濟澤不再應聲,門外的人站了一會便嘆著氣走了。
    “等我混出名堂來,必再也不過這種處處受人掣肘的污糟日子?!?br/>     邱濟澤發泄完,便將目光聚到他手里的那份小報上來,他看著小報標題,不由得想起昨日后晌與何宗昌在司令府書房里的那番交談來。
    于濯纓和何宗昌急匆匆趕到后院時恰與邱濟澤撞了個正著,邱濟澤見兩人神色匆匆,竟以為是來抓人的,畢竟自己這番偷窺之舉是無論如何也登不得臺面的,便先發制人道,“司令恕罪,邱某耽擱了。”
    何宗昌卻抱拳道:“不妨事,不妨事,邱兄見諒,今日府上有些事情,恕我實在不能作陪,請邱兄自行方便罷,敏釗,送邱會長先行?!?br/>     邱濟澤正納罕著,何宗昌又轉過頭來。
    “邱兄,算了,邱兄還是且先留步罷?!?br/>     邱濟澤不明所以,只好跟著何于二人走進何宗昌書房去,直到于濯纓將沏好的茶端到他面前,何宗昌才終于慢悠悠開了口。
    “邱兄,我何某人遇上麻煩了?!?br/>     “司令這是什么意思?”邱濟澤將手中的茶杯放下,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
    何宗昌擺了擺手,于濯纓便將一份報紙放在了邱濟澤面前。
    “這份小報怎么了,”邱濟澤打眼一看,正看到關于阿片那篇文章,“這是哪家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報社,怎么敢宣傳起大煙來了?”
    “這份小報如今傳到總督那里去了,”何宗昌揉了揉太陽穴,“一個快要散伙的爛攤子,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寫手,作了這篇文章,一時鬧得滿城風雨的。”
    “這事怎么會怪到司令頭上來,要怪也是怪那文章作者,還有出版的報社,我看干脆先將他們抓起來,審問審問再說也不遲。”
    “這個叫紗秋的,已經被抓住了,”何宗昌輕蔑地笑了笑,“這人竟然還是個慣犯,付隊長一查才知道,他還用過談劍柄、伏虎等筆名發過許多文章,寫的盡是些為煙土之事,還有為前天津市長孟津韋開脫的話。”
    “煙土一事在總督那里本就是大忌,這篇文章竟然還公然叫囂,稱什么鴉片強身健體,銷毀實為下策,這不是公然尋釁么,難怪總督要大發雷霆?!?br/>     邱濟澤皺了皺眉頭,又偷瞄了一眼何宗昌的表情。
    “付隊長后來用了些手段使這個人招供,他才承認自己確實是故意造出些噱頭來引人注目的,沒成想竟然把事鬧大了,這才慌了神,”何宗昌搖了搖頭,“可我沒想到,一手捏不死個臭蟲的小蝦米,背后竟然還藏著一條走私煙土的大魚?!?br/>     “此話怎講?”邱濟澤將茶杯放下,露出疑惑的表情。
    “這人動了刑后,吐出些人名來,據說都是和他有過往來交易的,”何宗昌道,“估計也是被警署折磨怕了,供出來真真假假的,竟有二十多個人,鄰居、菜販子、酒肉朋友,還有曾托他代筆作文的人,有關的、無關的一并賣了,其中一位拐彎抹角地和我手底下的人攀扯上了關系,總督便降了我個治軍不嚴的罪?!?br/>     “原來是這樣,”邱濟澤點了點頭,“橫豎總督是一時生氣,總不會真治您的罪?!?br/>     “你是不知道咱們這位總督的脾氣,”何宗昌嘆了口氣,“寧肯錯殺,絕不放過,鴉片一事又是他老人家的心頭患,我也實在是怕受了連累?!?br/>     “要真是這樣,那可是啞巴吃黃連了?!鼻駶鷿傻?。
    “誰說不是來,沒想到那個人瘋狗一樣胡亂攀咬,竟然也敢咬到我身上來,對了,敏釗,那人本名叫什么來著,”何宗看了看于濯纓,又轉過頭來看著邱濟澤,“我想起來了,叫高兩乙,兩乙難爭一甲,不倫不類的,誰知道是真名還是假名?!?br/>     邱濟澤一驚,嘴上脫口而出道:“高兩乙?”
    “怎么,邱兄認得他?”
    邱濟澤立刻搖了搖頭,又道,“司令,這高兩乙供出來的人會怎么處置?”
    何宗昌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我看總督這次是鐵了心殺雞儆猴了?!?br/>     “司令,可曾看過高兩乙供出來的那份名單么?”
    “我向付隊長討了個人情,才好歹看上一眼,”何宗昌擺了擺手,于濯纓便退了出去,“邱兄,實不相瞞,這也正是我要你留步的原因?!?br/>     “司令,”邱濟澤登時抻開長衫,跪在何宗昌面前,“請司令救命?!?br/>     “邱兄,你糊涂哇,這要是個普通老百姓也就算了,槍斃了,冤親債主也不敢找上門來,你一個有頭有臉的人,怎么敢與這種人有了交情?”
    “說出來不怕司令笑話,”邱濟澤面露難色,又嘆了口氣道,“司令知道,邱某初到天津時,自知才疏學淺,津門耆老鮮少有瞧得起的,我也是急火攻心,總想著做出些成果來服眾,便一時糊涂走了捷徑,我實在是豬油蒙了心了?!?br/>     “我明白,邱兄不必再說了,”何宗昌道,“這事我來想辦法?!?br/>     “邱某還有一事,”邱濟澤吞吞吐吐,“是關于司令的家務事?!?br/>     “你我都到了這個份上,還有什么話不能當面講的?”
    邱濟澤心一橫,便道,“邱某方才如廁出來,在司令后廂房聽見些動靜,我本來以為是府上的下人閑聊,細聽下去字里行間卻盡是些什么大煙、碼頭之類的,我心里又急又怕,怕是下人們瞞著司令行些不軌事,又怕是我一個外人平白操心,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今日聽了司令所說高兩乙之事,這才敢與司令交個底,實在是怕司令叫手底下的人給耽誤、連累了。”
    “媽的,”何宗昌氣急敗壞地將手里的茶杯扔了出去,“這家里是出了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了,若不是邱兄,我還不知道我何宗昌的后院子也燒起火來了?!?br/>     “司令息怒,可別氣壞了身子。”邱濟澤道。
    “敏釗,”何宗昌喊了一聲,于濯纓便走了進來。
    “一間廂房一間廂房地給我搜,一個人一個人地給我審,把家里頭這些吃里扒外的狗雜碎都給我找出來!”
    “是!”于濯纓說完又走了出去。
    “邱兄,”何宗昌怒氣稍息,“邱兄莫慌,你幫了我的忙,我自會想辦法把邱兄從這趟渾水里撈出來。”
    “多謝司令,”邱濟澤如蒙大赦,“多謝司令?!?br/>     “邱兄,”何宗昌猶豫道,“話已至此,何某人也想請你幫個忙?!?br/>     “司令救我于水火,我自是感激不盡,若有我邱某人幫的上忙的,司令但請吩咐。”邱濟澤抱拳道。
    “高兩乙的事,我在總督面前立了軍令狀,說我手底下被攀扯出來的人絕未參與走私買賣,誰成想這些狗娘養的東西不但糟蹋了我,還在我眼皮子底下存了一批貨,何某腆著臉向邱兄求個援手,可否借邱兄的手,將這批煙土從碼頭運出去,這塊燙手山芋離了身,我也好和上頭交差,這頂烏紗帽才能保得住。”
    “總督眼下不是嚴查這事嗎?”邱濟澤頗有些猶豫。
    “邱兄有所不知,總督現下正在氣頭上,付隊長也只顧著查處名單上的那些人和高兩乙身后的小報窩點了,現如今這事倒是燈下黑,還算是安全。”
    “這,司令,此事可否容邱某思量思量?”邱濟澤又道,“邱某也是怕沒見過世面,笨手笨腳的,倒誤了司令的事了?!?br/>     “當然,”何宗昌端起那茶吹涼,“邱兄若是坦然應下此事,我倒是要愧疚了?!?br/>     “承蒙司令體諒。”邱濟澤訕訕道。
    “邱兄不必為難,落我的款簽我的名,這事旁人辦也是行得通的,雖說終究是關系疏遠些,我不過是怕有人趁這個時候落井下石罷了。”
    “邱某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邱濟澤拱手行禮,“愿替司令分憂?!?br/>     “邱兄放心,我是不會讓你難做的,這月十五我家三姨太會坐船回娘家,這批貨就偽裝成她隨身帶的行李包裹,例行檢查的人自不敢找司令姨太太的麻煩,邱兄到時候只管蓋上我的戳,簽上我的名就是了。”
    “貨單上若是留了司令的印,不會給司令添麻煩么?”
    “這些箱子打開裝的也是海螃蟹,隨三姨太一道回娘家,不過走貨運罷了,”何宗昌又支支吾吾道,“顧徇齊老,邱兄可還記得?”
    邱濟澤點了點頭:“當然,承蒙司令引薦,顧老對我工作多有助力,研究會的各位,如今也算是以他馬首是瞻了?!?br/>     “顧老有一位晚輩,在漕運上很能說得上話,我文化不多,與顧老沒什么交情,邱兄卻是顧老的忘年交,何某冒昧想搭邱兄這條人情,麻煩顧老說句話,叫這位晚輩在漕運上給些方便。”
    邱濟澤尷尬地笑了笑:“司令不是說,例行檢查的人不敢找咱們的麻煩么?”
    “漕運水深,邱兄也知道,一條船跟著來的,螃蟹是紅螃蟹,魚卻是黃魚,一箱子臭魚爛蝦,指不定下頭藏著什么,一個拉纖的,說不準都是哪位貴人的眼珠子,這群人仗著有勢力,橫得很,我也是想求條萬全之策?!?br/>     何宗昌見邱濟澤面露難色,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若是邱兄實在不便,我絕不強人所難,不過何某答應了邱兄的事也不會出爾反爾,這點你盡可以放心?!?br/>     邱濟澤聽罷,心中縱有一萬個不愿意,牙一咬,血一熱,也要踏上何宗昌這條船了,又生出些項霸王背水一戰的激越來,險些拉住何宗昌的手。
    “邱濟澤今日便與司令交付肝膽了?!?br/>     “邱兄,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謝。”何宗昌拍了拍邱濟澤的背。
    何宗昌目送邱濟澤走后,于濯纓和景三洪便從拐角處走了出來。
    “司令,這姓邱的小子真他媽磨嘰死個人了。”
    何宗昌掏了掏耳朵,“凈顯擺肚子里那點子墨水了,屁話連天的,聽得老子耳朵眼里都要長繭子?!?br/>     于濯纓和景三洪正要離開時,何宗昌突然叫住兩人。
    “敏釗,你代我給付隊長下個帖,總不能叫人家白當了冤大頭,要是有一天邱濟澤回過神兒來找付隊長對證,教人家也好有套說辭,”何宗昌又指了指景三洪,“你床上那個娘們兒,你想辦法打發了?!?br/>     “是?!本叭辄c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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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幾聲稀稀拉拉的槍響將邱濟澤拉回了現實,他跑到院子里瞧,槍聲正是從東南方向傳來的,打發出去的人這時候正慌里慌張地從大門外跑進來,邱濟澤急忙拉住他問,“打聽清楚了么,這是什么動靜?”
    “打聽清楚了,警察在東郊亂葬崗子上槍斃了十好幾個人,臉上都蒙著黑布,黑乎乎的血流了一地,可嚇人了!”
    “什么罪名槍斃的?”
    “什么罪名?”這人撓著后腦勺問。
    “嘖,”邱濟澤咂了咂嘴,“因為什么事兒槍斃的?”
    “說是抽大煙,惹了當官的不樂意,犯了法,才吃了槍子兒?!?br/>     “哦,抽大煙,”邱濟澤若有所思地點著頭,“這么快就槍斃了?”
    “你還沒睡么?”
    邱濟澤聽見黃巖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便擺了擺手示意下人退下了,又轉過身去,畢恭畢敬地道了聲姑父。
    “這天津衛不太平,你以后行事做人也要多些小心?!?br/>     邱濟澤知道黃巖壽接下來又要說些老掉牙的轱轆話,心中厭惡,臉上卻仍要裝出一出一副恭謹的樣子來。
    “我之前實在不該過分約束你,我既非你生身父母,倒怕委屈了你。”
    邱濟澤雖納罕黃巖壽此話何意,仍不忘擺著一張笑臉,“姑父這是說的哪里話,姑父姑母對我視如己出,我也自當二位親生父母一般。”
    黃巖壽兩眼盯著邱濟澤走了神,忽然想起唐九霄送他離開風陵渡時說的話來,邱濟澤被看得心里發毛,反倒心虛地摸起了自己的后腦勺。
    “黃先生若是真關心這個侄子,便任打任罵,玉不琢不成器,吃了苦楚長了記性,歪脖子樹也能往那直立上長,我知道黃先生是慈善人,侄子也視為己出,又下不了狠手,這才操起親生爹娘的心,找到我風陵渡來?!?br/>     邱濟澤仍是不敢動作,探著頭向黃巖壽輕喚姑父。
    “若是假關心么,做好表面功夫便足夠了,不招人恨,還能落個賢名兒,”唐九霄附上黃巖壽耳邊,“我勸黃先生不如放開手腳,邱會長是八斗之才,審時度勢的事也做的來,你瞧瞧,如今在津門不是如魚得水么?!?br/>     黃巖壽皺著眉頭,思忖著唐九霄所說之話,又聽她嘆口氣道,“這世道里,做人家爹娘的,若是有黃先生一半的父母心,子女便都要成才了,偏是掌上明珠似地捧著,驕縱著,驕縱,驕縱,自古以來做父母的便是只占一個‘縱’字,孩子再交些亂七八糟的朋友,毀了前途不是早晚的事么?!?br/>     唐九霄說罷回頭便看了一眼黃巖壽,道了聲慢走不送,推門走了出去。
    黃巖壽這樣想著,嘆了口氣,又伸出手去拍了拍邱濟澤的肩膀。
    “奉承的話就不必再說了,以后這市長府你自由來去,既無禮數,也無宵禁,”黃巖壽道,“你畢竟已成年,又有要職在身,許多事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只要謹記,規矩做人,不丟你祖父、祖母和父母雙親的臉便是了?!?br/>     黃巖壽說完便轉身回房了,邱濟澤雖不知他是哪根筋不對頭,心情卻已如鳥躍出籠般自在爽快了,他隨即向不遠處站著的一個下人揮了揮手,道了聲備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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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登瀛樓的包間走出來已是深夜了,何宗昌與付隊長一頓酒喝到三巡尚有余興,于濯纓卻仍餓著肚子,他本想隨意找個餛飩攤吃些夜宵,過路的五家里倒有三家不是已經收攤、打烊便是賣光了料,平日里熱鬧活潑的街巷今日倒如鬼市一般空不見人,等他再抬起頭來,便是平安戲院門口一盞照得他瞇住眼的大燈了,于濯纓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票來。
    “司令,梅鴛怕是要道別了,今日為太太祝壽,權當是見最后一面了。”
    阮梅鴛說這話時,司令府的客人已三三兩兩地散了,于濯纓故意站得遠些,好像這樣就聽不見她說話似的,何宗昌卻笑著拍她的肩膀,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他突然生了氣,覺得何宗昌虛偽,似乎阮梅鴛不是他的妓,而是他的妻,他的客,他的好友親朋,他的官場之交,他總不會忘了兩人是如何纏綿床笫的,男女之間說到底不過是那一件事,黑夜里魚水相歡,白天卻衣冠楚楚。于濯纓沒見過,卻清楚得很,他怕自己想到阮梅鴛那副樣子,又總能透過阮梅鴛的衣服下流起來,白底藍花,勾針蕾絲,方領盤扣,靛青的血管,嫣紅的唇,細窄的足腕,凸起的乳,窈窕的髖骨,盈盈的腰,他胸口常因此燥熱起來,便更厭惡她,何宗昌卻壯士斷腕,平原放馬,徹徹底底將她視作大明星阮梅鴛了。
    于濯纓這樣想著,阮梅鴛卻忽然走了過來,從包里拿出兩張電影票放在他手心里。
    “于副官若是不嫌棄,閑來無事也看看看影戲解悶兒?!?br/>     “阮姑娘抬舉了?!?br/>     “于副官總是皺著眉,天曉得你有多少煩心事。”
    阮梅鴛說完,沖他笑了笑便走了。
    于濯纓的目光咬著她的踝骨走出司令府去,那倩影坐進黑色汽車里便消失不見了,等他再抬起頭來,阮梅鴛便化成了眼前這幅巨大的影戲海報。
    “天津一婦人”五個字排在海報右側,“民心影業公司發行”靠左,阮梅鴛則站在海報中間,神色憂郁地倚著門邊,這人像她,也不像,于濯纓想,好似家里常用的杯盞碗碟成了拍賣的文物,倒懷疑起杯口的描金繡彩用的是神仙手藝來。
    “先生,要看戲么?”票務員從亭子里探出頭來。
    “阮梅鴛的《天津一婦人》?!庇阱t說著,將票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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