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者的出行方式很多，亞圣以上自可乘奔御風(fēng)，一日萬里，或有破開空間的神通手段。而只要邁入修行門檻的人，也可消耗自身真元提升速度，或催動法器，或馭使異獸。
只可惜當(dāng)今世上，經(jīng)歷過‘末法時代’之后，出行法器已是大宗門獨有的稀罕物，異獸更是難得。因為異獸的生存條件苛刻，不止需要天輔相成的地勢靈脈，還需要被它們真正認(rèn)可的主人。
據(jù)說北陸的皇帝陛下——六亞圣之一，就豢養(yǎng)了四只青翼鸞用來拉皇輦。每年要消耗八十萬晶石與六萬斤碧璽朱果。
能做到這種程度的人，天下屈指可數(shù)。
以殷璧越三人如今的修為，若是催發(fā)真元到極致，渡海趕赴南陸也不過半月。但用段崇軒的話說，就成了“難得下山一趟，時間尚充足，何必著急趕路呢？大師兄的意思也是讓我們多走走。”
殷璧越是沒有意見，因為他想對這個世界多些了解。縱然記憶中有無數(shù)典籍記載敘述，哪有真正走過感觸真實？
洛明川見他點頭，也點頭了。
出了滄涯山的地界，過晉城、旸城，翻盤龍嶺，取道西陸第四官道，一路向南，乘船出西大陸，渡過浮空海。最終在南大陸的葉城中，與滄涯山隊伍匯合，一起去重明山赴會。
這是他們預(yù)計的路線。準(zhǔn)確的說，是柳欺霜反復(fù)考慮，最終敲定的。既不會一帆風(fēng)順的平穩(wěn)，也避開了‘十萬大山’那等兇險至極的地方。
在車水馬龍的晉城，他們上茶樓聽說書，聽滿堂茶客把折花會說的天花亂墜。
在旸城換下道袍，置辦了普通的衣飾，白馬揚鞭順堤而下，像三個離家游學(xué)的年輕公子。
令殷璧越驚訝的是，這一路上話嘮和洛明川相處融洽。因為他不愛說話的緣故，反倒是這兩人的交流最多。
禮節(jié)周全，言笑晏晏，頗有些君子之交的味道。
不知道還以為洛明川是段崇軒的至交好友，而不是在兮華峰被有意針對的人。
殷璧越想，這應(yīng)該是被主角光環(huán)折服了吧。
直到他們進盤龍嶺前天，段崇軒決定換身衣服。
殷璧越也因為發(fā)色總被圍觀而不自在，想了想，加了件帶兜帽的墨色披風(fēng)。
他現(xiàn)在對自己的形象很滿意，帶上兜帽只露出削瘦的下頜，陰郁加成十個點，反派配置滿點。
可是等段崇軒從客棧屋里出來，他覺得自己要瞎了。
這身明顯全旸城都買不到的土豪套，絕對是自帶的。
那人搖著折扇，一身交領(lǐng)右衽長袍金線繡飛鸞，頭戴紫金攢珠冠，腰系白玉鎏金龍紋帶，配掐絲琺瑯嵌珊瑚帶扣。
珠光寶氣閃的人睜不開眼，遠遠看上去就像個——
移動的小金人。
如果說以前的打扮是貴氣天成，那么現(xiàn)在就是一夜暴富的紈绔公子，錢多人傻的那種。
殷璧越猜測，段話嘮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
但是話嘮自己笑的很開心，他也不好說什么。
洛明川出來時，微微一怔，顯然也是被這身打扮閃了一下。
隨即輕咳一聲，別過頭，“走吧。”
殷璧越仿佛看到了他臉上‘不忍直視’四個字。
樹蔭濃郁，遮天蔽日。山間清涼的風(fēng)中盡是草木泥土的氣息。
三人走在崎嶇蜿蜒的小道上走了許久，一路無話。日影漸漸西斜。
殷璧越在想，雖然盤龍嶺從未聽說有什么厲害兇獸，可話嘮這一身十里之外都反光的金色套裝真的沒問題么？
想什么來什么。
殷璧越神識微動，停下了腳步。
洛明川也停在了原地。
五息之后，林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愈來愈近。
來者不善，戾氣很重，且絲毫沒有掩飾蹤跡的意思。
伴著一聲大喝，“給爺站住！”密林里跳出了十余個大漢。
為首的刀疤臉身高八尺，手拿千斤板斧，“打哪兒來的啊？懂不懂規(guī)矩，今兒個你們要從爺幾個家門口過，銀子也好，靈石也好，統(tǒng)統(tǒng)留下！”
跟在后面的嘍啰高聲附和，“都沒有就把命留下！”
接著是一陣哄笑。
從山匪領(lǐng)頭開始說話，殷璧越就跟著默念臺詞。
一字不差。
多么熟悉的場景啊！
曾幾何時，他之前就是手拿鐵棍，啊不，拿鐵棍都輪不著他。
他就是跟在手拿鐵棍，身穿破洞牛仔褲，劉海長過臉的殺馬特少年身后，聽到領(lǐng)頭的說‘小姑娘要不要陪哥幾個樂樂’，默默配合獰笑，等著聽見一聲‘住手！’，在領(lǐng)頭大哥‘弟兄們上啊’的呼喊中被主角一腳踢飛。
臺詞都沒有一句。
想到這里，殷璧越有些嫌棄。
因為這伙人明顯職業(yè)素養(yǎng)不高，看最后面那幾個，眼神不夠兇狠，表情過度僵硬。
我給差評！
或許是因為跟在主角身邊，劇本換了，殷璧越數(shù)到三，也沒聽到那聲熟悉的住手。
卻聽到身邊一聲輕笑。
笑出聲的是段話嘮。
難怪話嘮會笑，他們?nèi)齻€要去參加折花會的人，滄涯的首徒與劍圣的弟子，居然……遇到了打劫！
這事傳出去夠整個修行界笑一年。
殷璧越看了看他們?nèi)齻€的打扮，就像兩個隨從陪富家紈绔公子出游。
這實在不能怪打劫小隊眼拙。
洛明川神色平靜，不慍不怒，似乎還打算講道理。
沒等他開口，段崇軒氣定神閑的搖著扇子道，“你們知道我身邊站的是誰？”
打劫小隊愣了。
段崇軒理直氣壯的往洛明川背后一站，
“我身邊這位，是堂堂滄涯山大弟子，下一任滄涯掌門，洛明川洛師兄！”然后他鼻孔朝天，表情極其輕蔑欠揍，
“你們還不跪下叫爹！”
小隊長立刻炸了，“我呸！什么滄涯大弟子，爺還是北陸皇帝老子呢！”
段崇軒怔了怔，表情變得有些奇異，“不，你不是。”
打劫團伙已經(jīng)沖了上來。
可是他們還沒到三人身前十步遠，就高高飛起撞了出去。為首的傷的尤其重，足足撞斷了兩顆大樹才落地。
無形的真元屏障將人彈了出去。
洛明川的身形一動未動。
打劫小隊癱在地上□□吐血。死也想不通多年的打劫經(jīng)驗怎么就失效了呢。看好的肥羊怎么就成了鐵板。
這伙人的領(lǐng)頭已經(jīng)過了伐髓，算是已踏入修行門檻，還有幾人也是練氣，只是都沒有更進一步的潛質(zhì)。這樣的山賊團伙在盤龍嶺，對付請不起護衛(wèi)的商隊或趕路人是綽綽有余。盤龍嶺靈氣匱乏，更無天材地寶，修行者很少會來。
毫無疑問，他們都是被移動的小金人吸引來的。
打劫小隊從抬腳到躺倒十秒鐘都不到，洛明川回頭道，“走吧。”
三人穿過微弱的痛呼與求饒聲向前走去。
他們就這樣以每隔十里的頻率遭遇類似小隊，就算黃昏時分，還有打著火把來的。
于是以上情景重復(fù)播放。
殷璧越似乎有點明白話嘮的做法了。
但如果只是為給洛明川找麻煩添堵，這手段未免太低級。
那么話嘮到底想干什么呢？
總不會是為肅清山匪、替天行道吧？
入夜之后總算清凈。
清冷的月色穿過濃密樹影灑下來，暮春時節(jié)的夜風(fēng)也添了寒意。
三人尋了一處僻靜的山洞，段崇軒點了一張燃符，燒了蛛網(wǎng)與枯枝雜草。取出一只濯珠嵌在洞里石壁上，柔和的光暈頃刻流瀉而出。
洛明川與殷璧越準(zhǔn)備凝神打坐。
段崇軒又取出了一張鮫紗帳紫檀雕花大床，問道，
“四師兄，我還備了一張床，你要么？”
殷璧越本以為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他清奇的畫風(fēng)，還是沒忍住嘴角微抽，
“不必了。”
話嘮頗有些遺憾的‘哦’了一聲，上床去睡了。
月影西顧，斜斜照進洞里，與濯珠的光彩交相輝映。
靜謐的夜色中，只有蟲鳴與風(fēng)過山林的沙沙聲。
山洞不大，打坐的殷璧越與洛明川相隔不過三尺。
在修行界，這是很犯忌諱的距離。
如果是陌生人，三尺之內(nèi)代表著失禮。
如果是敵人，近身三尺意味著危險。
殷璧越覺得有些不自在。
他不知道是這具身體殘留的反應(yīng)，還是自己心中的防備。
凝神境之后，修者五感格外敏銳，即使不用刻意，也能感受的身邊人的呼吸吐納，甚至是微涼夜晚中的……溫度。
隨著時間的推移與夜色漸沉，這種感覺被成倍放大。
他不知道一貫持禮的洛明川，此時是否跟他一樣不自在。還是已沉浸在吐納冥想之中，甚至漸入佳境，打算拿出靈石開始修煉了。畢竟是靈修，身上總會帶著靈石的。
恰恰相反，洛明川在回憶。
他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像是回到了瀾淵學(xué)府的夜書樓里，冷傲沉默的少年坐在案前看書，青燈微黃的光暈落在側(cè)臉上，令人莫名生出幾分溫柔的錯覺。
而自己呢？
自己有時就坐在他旁邊的桌子，也點著燈，桌上也摞著厚厚的書卷。
看書累了，就看看他。
少年縱使眉眼尚帶稚氣，也依然好看，多看幾眼好像能解乏一般。看書也極是專注，從來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動作。
夜書樓與藏書閣有空中走廊相連，有些書不被允許帶出去，又需要連夜看完，學(xué)子們就會來這里。
洛明川并不常來，但似乎每次來總能看到少年，坐在西窗下那個固定的位置。
有時不禁失笑，“師弟啊，你還這么小，經(jīng)常熬夜會長不高的。”
這話在心里想過無數(shù)次，從沒說出口。
因為他記得少年好像很不喜歡別人說他年齡小。
前來夜讀的學(xué)子們，深夜乏了，時常與鄰桌低聲竊語幾句，既能提神，有時也能交到朋友。
可是他與少年坐了無數(shù)次鄰桌，一句話也沒說過。
因為少年不曾露出疲憊神色，更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他便不好冒昧打擾。
直到有一次，少年看著青燈，微微蹙起眉。
學(xué)府崇尚簡素，是沒有鮫油銅燈的。而青燈點的久了，燈芯分岔，光便暗下來。
洛明川看了一眼，不由笑起來，低聲問道，“這位師弟，可是忘帶燈剪了？”
少年側(cè)過臉，黑白分明的眸子映著暖黃的燭光，白日的冷傲褪去，“是。”
洛明川便起身為他剪燭，微傾過身，長發(fā)垂落。近到能看見少年睫羽覆下的陰影，兩人影子落在西窗上，好似融在一處。
片刻之后，桌案明亮如故。他也退回禮貌的距離。
少年點頭，“多謝。”
“師弟客氣。”他放下燈剪，自報家門，
“東陸瓊州洛明川。”
“中陸潁安城殷璧越。”
這是入學(xué)一年后，他們之間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學(xué)府三年里，屈指可數(shù)的一句話。
光影交錯的夜書樓，陳年累牘的厚厚卷宗沉默著，老舊斑駁的青燈炸開燈花。
時間便停在了那一刻。
殷璧越覺得洛明川應(yīng)該也是極不自在的。因為他氣息不穩(wěn)。
所幸到了卯時三刻，天光微亮，殷璧越提劍走出山洞。
晨風(fēng)拂面，吹去一晚的浮亂心緒。
破曉將至，正是一天練劍的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