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祭祀之后,南荒就真的入冬了。
這里的冬季特別的漫長,勤勞的耳鼠們逐漸忙碌起來,它們將被雪覆蓋住的藥圃打理的井井有條,甚至給一些脆弱的植物們做起了遮擋用的棚子。
景木提起它們的時候,總是贊不絕口。
吃的不多,住的簡陋,干活麻利,不領月錢。
這樣價廉物美的勞動力可遇不可求。
景木和連肆之間,或許是因為白嬌的影響,也或許是因為有了共同的秘密,兩人偶爾也能心平氣和的面對面溝通,只是結局總不大友好。
甚至有宮人聽見過如下對話。
“我早八百年就該弄死你?!?br/>
“可惜呀,我還沒出生呢?!?br/>
……
唯一不變的,大概是拿回了護心鱗的白嬌,依舊還是懶洋洋的。
天氣更冷了,她不想動。
處理完事務的連肆隨手扔了幾塊木頭進銅盆里,看著火苗逐漸蔓延開來,屋內也能跟著暖和一些。
他問白嬌,“連御巫主從您這拿走的東西,就是護心鱗?”
白嬌打了個哈欠,她點點頭,“不過護心鱗現在已經沒用了,當年它從我身上摘下的時候還可以憑借我的力量保護連御?!?br/>
連肆想起了連御的手札。
“您為什么把護心鱗給連御巫主?”他問。
白嬌很是努力的回想,但因為年代實在久遠,這些事的起因她也不大記得了。
“好像是因為連御說自己要去做危險的事,很想要一件可以保護自己的東西。”
怎么連御想要你就給?我讓你多等會你就不耐煩。
區別對待是吧。
言語中很容易就感受到了白嬌帶著些認真的意味,她的確非常在意連御,甚至把連御的一些無理要求都當作指令。
難怪在南荒口口相傳的故事中,神蛟是聽令于巫主的。
對比之下更顯的連御是個小人。
手札里的連御、白嬌記憶中的連御,以及南荒史冊里記載的連御,完全是三個不同的人。
手段卑劣不計代價、溫和有禮待人大方,以及身世坎坷一鳴驚人。
很難想象一個人是怎么做到這三樣的。
果然還是我修行不夠。
松木案幾上攤開的手札已經展露出頁邊破損的跡象,泛黃的紙張由于經過特殊處理,字跡保存尚且完好。
漫長思考之后,連肆深深的呼了口氣,也分不清自己現在應該算是嘆了口氣,還是松了口氣。
他不大高興的抖了抖連御留下的手札。
害人不淺。
他瞥向一旁翻閱繪本的白嬌,自從石洞回來之后,他就沒見過白嬌穿那件金青色的錦衣了,替代的是另一件他不曾見過的白色長袍。
雖然不知道洞里后來又發生了什么,但至少能看清連御在白嬌身上造成的影響正在逐漸衰退。
神蛟已經很久沒有提到過連御了。
此刻的白嬌維持著靠坐的姿勢已經很久了,只是偶爾伸出手指,一按一捻,一頁就翻了過去。
連肆猶豫開口,“連御巫主親手撰寫的手札,您要不要看?”
白嬌頭也不抬,“我不識字。”
連肆忽想起她至今也只是在景木那里學了寫個名字。
“所以,”白嬌手上繼續翻著繪本,但有些心不在焉,“你念給我聽?!?br/>
“不行!”連肆道,手札里記錄的內容萬一激怒了神蛟,他將獨自面對風暴,“讓景木給你念?!?br/>
白嬌指尖一頓,她合上繪本,目光悠悠看向連肆,眼神里帶著些無奈。
被注視著的連肆以他近期和白嬌相處的經驗總結,腦子里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起身往外跑。
連肆跑出了此生最快的速度,風與自由相伴。
眨眼間他就從殿內飛奔至殿門口,還來不及細想是推門出去還是撞門而出,整個人懶腰被絆了一下。
他絕望的低頭,果不其然,入目的是腰間銀白色的蛇尾以及熟悉的纏繞之感。
“連肆,”白嬌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些嘲諷,“跑這么快,也不怕摔著?!?br/>
連肆一哽。
又來了,這種被當作獵物的感覺。
白嬌將額頭貼上了連肆的額頭,倒霉獵物被迫眼前一黑。
連肆回過神的時候,白嬌已經離開了。
他環顧殿內,安靜的只剩下銅盆里燃燒的木頭發出斷斷續續的噼啪聲。
有些像他現在焦躁的心情。
最后是景木找到的人,“神蛟怎么了?她在觀星臺上站了不知道多久?!?br/>
連肆暗自思考過許多種可能性,但眼前的樣子的確不是他所想到過的,“她知曉了手札的內容。”
景木聽的眉頭不自覺的一挑。
連肆有些后悔與自嘲,若是他做好萬全準備的話,也不至于如此。
景木沒有出聲嘲諷,他看了看觀星臺上的神蛟,又看了看面前的巫主。
白嬌站在神巫殿最高處,望著王城中的湖面。
連肆站在回廊中看著白嬌。
雪落在她身上,又順著滑落在屋檐上,再凝成了細碎的冰。
景木大約是想到了什么,“去拿傘來?!?br/>
很快就有兩把傘送到他身邊。
他遲疑了一瞬間,輕聲道,“兩把都給巫主。”
連肆看了看手中的傘,又看了看已經景木已經邁步離開的背影。
討人厭的人永遠都是討人厭啊。
他揚了揚嘴角,伸手抽走了一把油紙傘,“另一把留給神巫吧。”
說著他就往上走去。
“白嬌,”登上了觀星臺,才發現白嬌的外衣上已經凝了一層霜,“走了,屋外冷?!?br/>
白嬌慢慢的回頭,她的眼里似乎空蕩的很,就連看著連肆的時候都好像透過連肆在看別的什么,連肆就那樣任由她打量著。
很意外的,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被注視時而感到不適。
沒過多久白嬌好像反應過來了,她緩慢的眨了眨眼。
連肆知道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他撐開傘,試著又向前走了幾步,將白嬌籠罩在傘下。
白嬌的目光順著他的手與傘之間來回游移。
“是連肆啊。”她沒有讓連肆等的太久,她開口,晃了晃腦袋,積了不知多久的雪跟著掉落下來。
“是我。”連肆將傘往白嬌的方向傾了傾,抬起手彈了彈落在白嬌肩頭的雪。
“是連肆啊,”白嬌又重復了一遍,白色羽睫輕顫,“真好?!?br/>
連肆一怔,一瞬間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于是他也跟著重復了一遍,“是我。”
白嬌略略抬起下巴,瞇起眼睛,沖著連肆一笑。
依舊是人類無法企及的嘴角弧度。
卻格外的讓連肆覺得安心。
那個平日里懶洋洋的白嬌又回來了。
于是他難得大膽的帶著笑意嘲諷了一句,“你不要這樣笑,會嚇到別人?!?br/>
白嬌不大高興的呲牙咧嘴,“嚇到就嚇到,跟我有什么關系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