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由得他牽離了那攤子,待走得遠了,才滿面通紅地將手抽了回來,雙手拈著琉璃燈的手柄,低著頭不說話。
裴靖低頭笑問她:“好玩么?在那攤子邊盤桓了許久,又勞心勞力的,餓了吧?前頭就是那胡人的酒肆了,來,咱去嘗嘗新鮮。”說著引著她到了酒肆門口,沖著守門的胡姬頷首笑道,“阿□□,收拾個位子出來,四個人,要能看到天井的。”酒肆里頭熱鬧非凡,歌舞笑鬧聲不絕于耳,四人在門口便聽得真切。裴靖要大聲喊出來,那胡姬才聽清楚他說什么。
阿□□點點頭,左右看看,又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轉了幾轉方沖他咧嘴一笑:“包你滿意!”
說著叫了另一個年紀稍輕些的姑娘引幾人上樓,自己先一步走了,想是叫人收拾位子去。
進得酒肆,便見一樓的位子鮮有人坐,客人們都站著,或是坐在桌上,胡人和漢人擠在一處,和著音樂唱歌談笑,幾乎人人手里舉著個大個兒的黃銅酒杯,處處酒香撲鼻,肉香四溢。
安晴也抬著頭,好奇地四處亂看,心道胡人性子奔放,竟將漢人也帶得如此開心,這里還真是個叫人想不起傷心事的好地方。
那姑娘將四人引到二樓的一處長桌邊,裴靖與安晴靠著欄桿坐下,又招手示意環茵夫婦不必拘禮。環茵與來貴都是跟了安晴許久的老人,自然懂得如何才是遂他們的性子,于是也不推辭,挨著另一邊坐下,只離他們稍遠些。
引他們來的姑娘體貼地將桌子四周的竹簾放下,只留著朝向天井的一邊視野開闊,待簾子放下,安晴才覺得耳邊的歌聲小了些,于是問裴靖:“你常來?店里生意這樣火爆,都有這么好的位子替你留著,裴公子,你吃得很開嘛。”
裴靖笑:“自然吃得開,我每月都要從這里抽成的。——小爺我可是這兒的二老板,當然要為我留位子了。”
安晴身子向后仰,上下打量他一番后駭笑:“裴大少,莫非你的生意遍布落霞?”
“要真是那樣就好了。”裴靖摸摸鼻子,悻悻地,“這是我存了近一年的私房錢啊,肉疼死我了,幸好現在已收回來七成有余,還不致落得個囊中空空的地步。”
安晴笑,也學方才守攤人的樣子豎著大拇指夸他:“裴公子眼力甚好,怪不得方才能連中九環!”
裴靖坦然受夸,瞥她一眼后笑得頗有深意:“嗯,還成吧。”說罷起身道,“我下去跟后廚交待一聲,你頭回吃,香料什么的不能放得太多,恐怕不習慣。”說著便走了。
環茵喝著之前胡姬斟的麥茶,笑得頗有深意。
安晴睨她一眼:“笑什么呢,說來給小姐我聽聽?”
環茵含笑道:“裴公子真是小姐的克星,以后婢子便知道,小姐生氣了之后該去搬哪路的救兵了!”
安晴瞪她一眼:“我哪有那么大的氣性?再說,我今兒個原本也只是興致不高,并不是生氣。”
環茵體貼地點頭,并不與她爭辯:“嗯,是婢子誤會了。”
半盞茶的功夫之后,裴靖隨著烤肉烤馕一道回了位子。方才引他們進來的那姑娘跟在他身后,手里端了一盤烤羊肉,底下鋪著幾張烤馕。
裴靖拎著酒壺替幾位斟上,笑道:“這是他們自釀的葡萄酒,甘醇可口,也不怎么上頭,可以喝上一點的。”卻只替安晴斟了半杯,道,“你先嘗嘗,看合不合你口味,若是覺得沖鼻,我便要他們換甘蔗汁上來。”
安晴喝了一口,便沖那胡姬贊道:“清香甘醇,入口卻不覺得甜膩,店家釀得一手好酒。”
胡姬沖她咧嘴一笑:“小姐叫我夏亞就好啦。”一口漢語說得字正腔圓,想是久居于此了。說著低頭切肉,將一盤羊肉分成能入口的小塊后,再用下面墊的烤馕盛著,分別為四人用盤子盛了,配上黃銅的簽子分送到四人面前。
安晴頭一次吃,自然覺著新鮮,用簽子扎著慢慢品味,但覺烤肉滋味香濃奔放一如胡人的性格,烤馕卻綿軟又不失嚼勁,烤馕的一面因放著烤肉而沾上了些許肉汁,以及烤出來的絲絲肉油,是以只吃烤馕也覺肉香滿口,鮮美無比。烤肉烤馕入口,再配上一口葡萄酒,飯食雖簡單,卻不令人覺著簡陋,反而也被胡人這種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豪情所感染。
天井里適時響起了歌聲,一個盛裝打扮,用頭紗半蒙著面的胡姬和著手鼓胡琴款款跳起胡人的舞蹈來,眼波流轉,腰肢扭動得仿佛靈蛇一般,卻無法讓人產生絲毫猥褻的想法,只覺無限快樂。
樓下眾人全圍到天井附近,跟著鼓點發出“嘿!嘿!”的喊聲,替胡姬助威,另有幾名大漢被樂聲感染,也舉著酒杯下場,隨著胡姬舞蹈。那胡姬也不以為忤,反倒好似穿花蝴蝶一般,引著幾名大漢,隨著他們的舞姿而變換動作。胡漢的舞蹈陽剛味甚濃,又不乏俏皮的小動作,聳脖抖肩間,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安晴也是笑聲不絕,一頓飯吃得開心不已。
到肉已半盡,阿□□走到桌邊跪坐下來,懷里抱著個東西,因用布包得嚴實,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只看她小心的神色猜測應該是個活物。阿□□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安晴:“小姐,您能收留這個小寶貝么?”包袱展開,里面躺著只小灰貓,四只小爪卻似雪球一般,毛發根根分明,腦袋只拳頭點大。甫見了亮光,它黑圓的眼睛先是瞇了瞇,便瞬也不瞬地盯著安晴看。
安晴心都被它瞧軟了,小心翼翼地抱過來,憐惜不已:“這么小的貓,才剛斷奶吧?”
阿□□笑著回答:“前幾天剛斷的,家里的烏米生了五只,五只全活了。雖然是個好事,但是咱畢竟開的是飯莊,不好養那么多活物的,只好尋思著送人。剛剛裴公子跟我說,小姐是個心善的人,也喜歡小動物,我便斗著膽子來問問,小姐能收養這個小寶貝么?”
安晴柔聲道:“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又沖裴靖一笑,頗含了些感激的意味,然后便轉頭細細詢問阿□□該如何照顧小貓,阿□□一一答了,又笑道:“小姐真是個細心的人,小寶貝交到小姐手里,我便放心了!”說著將右手放在胸前一禮,恭敬地退了下去。
安晴懷里抱著小貓,笑看裴靖:“真是,我什么心思都瞞不過你,連我自己都沒理清楚的,你竟也搶先一步知曉了,真叫我又是感激又是害怕。”
裴靖笑笑,伸手點點她鼻尖:“我早說過,我比你自己還了解你。”
安晴又鬧了個大紅臉,忙偏頭去看環茵夫婦,見他二人早被天井的歌舞吸引,依在窗邊不錯眼地看著樓下,便稍覺著放松了些,輕咳著打岔道:“這小貓還沒起名字吧,給起個什么名兒好呢?”
小貓好似通人性一般,聽到要給它取名字,便在安晴膝上翻了個身,露出男孩子的特征來,咪嗚咪嗚地叫。安晴笑著拿指尖逗它:“還知道表明身份,提醒咱別起錯了名字呢!”說罷支著頭細想,片刻后詢問地看著裴靖,“叫‘灑銀’如何?”
裴靖搖著頭笑:“這個名字,對咱做生意的可是不吉利。還是換一個吧。”
“那……叫沉香。”
裴靖咋舌:“哈,你等著三圣母來尋兒子呢?”
安晴又提了幾個,都被裴靖一一給否了,不由泄氣道:“我是再想不出來了,不如你來想。”
裴靖又搖頭:“我想出來的,你定會出于報復,全都給否了。我才不要做無用功。”
“不會不會,你且說罷。”
裴靖還是搖頭,安晴千保證萬保證,索性道:“不若你說什么,它便叫什么吧!你快說,莫要再推了!”
裴靖邪邪一笑,安晴頓覺自己進了套子,果不其然,他笑著逗逗小貓,下了結論:“就叫青衣吧。”
安晴立馬反對:“青衣可是女人!”小貓咪嗚咪嗚的叫聲陡然增大,也是一副不滿的樣子。
“你之前的保證都不作數么?”裴靖當下板起臉來,安晴也沒轍,只得抱起小貓蹭蹭它臉上的絨毛:“小青衣呀,我對不起你,實在是某人太霸道,我惹不起他啊,你就從了吧!”
小青衣也回蹭安晴記下,咪嗚咪嗚地小聲叫個不停,十分委屈的模樣,逗得裴靖哈哈大笑,安晴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裴靖笑著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只是暫時的,以后,我們……”
下面實在太吵,安晴聽得斷斷續續的,于是轉了頭問他:“你說什么?大點聲。”
裴靖卻直著身子,笑而不語。
安晴還待再問,卻聽得天井突然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歡呼,眾人將一位留著八字小胡的中年胡人推到了天井中央,那男人手中拿著一把怪模怪樣的小琴,和琵琶有些類似,卻比琵琶更小更圓,跟這胡漢魁梧的身材相比,就似小孩玩的玩具一般。
眾人不斷沖他呼喊,胡語漢語雜在一處,難以聽清楚,安晴只約略聽出來“老板”一詞,便猜他就是這里的老板了。
那大漢一手舉著琴,一手向下虛按,眾人漸漸安靜下來后,大漢方朗聲道:“今日唱的歌兒,是特別為了一位難得的客人所唱。祝福我的兄弟們,祝福我的姐妹們,祝你們得真神的保佑!”之后便是一句胡語,圍觀的胡人也跟著他低聲念了同樣的一句,聲音虔誠,想是與他們的宗教祝禱有關。
說完之后,那大漢便席地而坐,調了調琴弦,手指一撥,優美靈動的樂聲隨之響起,若不是親眼得見,安晴很難想象得出,他那樣粗的手指竟是這樣靈活。
琴聲好似小溪潺潺,曲調半是甜蜜半是憂傷,前奏過后,大漢緩緩開口,聲線低沉悅耳,歌詞竟然是漢語:
樹梢上的月亮照亮村莊
我的心上人兒的臉龐喲,比那月亮還要美麗
百靈鳥的歌聲傳遍四方
我的心上人兒的笑聲喲,比那百靈還要動人
月亮躲在了云彩后面
啊我的心上人兒喲,你什么時候才能知曉我憂傷
晨風吹散了朵朵云彩
啊我的心上人兒喲,你什么時候才能撫慰我心房
月亮下去又爬上來
啊我的心上人兒喲,你什么時候才能來到我身旁
大漢不斷地重復著最后一句歌詞,渾厚的歌聲蘊著無窮的感染力,漸漸地,樓下過了半數的人都跟著他輕聲哼唱:“啊我的心上人喲,你什么時候才能來到我身邊?”求而不得固然憂傷,卻又因滿懷愛意而無限溫柔。
安晴也聽得心里發酸,不由輕輕靠在窗邊,聽著歌聲一遍遍重復,仰望著頭頂無限月色,竟也如同癡了一般。
不覺間,裴靖輕輕移過來,用溫熱的胸膛默默貼著她后背,烘得她身上暖融融的。她覺得不妥,卻不想在這個時候說任何話,好在他只是貼著,仿佛也被這歌聲陶醉,不發一言。
歌聲再唱一遍,裴靖突也開口,在她身后低聲和道:“啊我的心上人兒喲,你什么時候才能來到我身旁?”聲線輕柔卻不失磁性,歌聲里飽含的深情,仿佛感同身受。
濕熱的氣息吹在她耳邊,她覺得耳朵又麻又癢,心里頭的某一塊地方,竟然也跟著又麻又癢起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