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知柔走出長公主府,方才感到里衣服后背已經被冷汗濕透,貼在身上很難受,一股遲來的恐懼攫住她,她雙膝發顫,幾乎有些站立不穩,冬日蒼白的陽光沉沉壓在她肩上。
她走進長公主府時作好了最壞的打算——對長公主來說她無異于一只螻蟻,因為柳云卿的緣故,或許格外想踩上一腳,她完全可能暗暗采納她的建議,但借機發落她,也許直接將她杖殺,也許把她扔給令狐湛出氣,她的女子身份一暴露,最后也是個死。
如今這結果已是萬幸,一頓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至少撿回了一條命,多虧長公主對柳云卿的情誼有不少天真純粹的成分,為了在心上人面前掩蓋真面目,她會權衡一下踩死這只螻蟻值不值得。
想起柳云卿,一股淡淡的苦澀從心底涌出來,蔓延到嘴角,凝成一個淺笑,他們的師徒緣分終是走到了盡頭。
長公主聚斂無度,草菅人命,便是她竭力在柳云卿面前掩藏真面目,也不過是自欺欺人,以柳十四郎的清高孤傲,如何會心甘情愿與她同流合污?
可是當年他與父祖決裂,走投無路之時,是蘭陵長公主給他提供了庇護,幫他奔走,拿回他母族的資財。他這樣的性子,恐怕這輩子都無法與她割席。
立新儲多半會開制科,東宮禍起之時,便是柳十四郎青云直上之機。長公主正是勢焰熏天的時候,他出仕,她一定會奔走出力,所有人都會將他視作長公主的同黨,誰會知道他心懷天下,誰又會在意?長公主跋扈恣睢、羊狠狼貪,便是皇帝能容她,新帝呢?屆時他又如何自處?
藺知柔已經可以預見他的痛苦煎熬。
她的出身卻不能帶有長公主府的印記。在蘭陵長公主造訪終南別業的時候,她便已明白,與柳云卿終有一天會分道揚鑣,甚至站到對立的陣營。
她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山中寧謐靜好的日子這么短暫,虛幻得像山間清晨的薄霧,炎日一升起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藺知柔不敢耽擱,一出長公主府便直奔城門而去。
回到別業時,天已擦黑了,群峰只余下一道道黑色的剪影。
冬山空寂,不聞歸鳥,除了潺潺山澗與颯颯山風,便只有馬蹄踏在雪地里的聲音,濡濕的里衣被體溫烘得半干,又被山風吹冷,令她遍體生寒。
轉過一個彎,別業朦朧的輪廓出現在眼前。
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提燈站在門前,燈火在風中搖曳,像一點微弱的螢火。
看到燈火的剎那,藺知柔才發現夜色已經深濃,久違的孤獨像深濃的夜色籠罩了她。
……
藺知柔在五步之外下馬,牽著韁繩走到柳云卿跟前,行了個禮:“弟子回來晚了。”
柳云卿看了看她被山風吹亂的發髻:“見到你要見的人了?”
藺知柔冷靜地答道:“張侍郎不在府上。”
她在京中除了師父師兄和東宮諸人之外,來往的只有同鄉張十八郎,丑孩子與她一直有書信往來,他的叔祖父是當朝吏部侍郎,藺七郎病急亂投醫想走他的門路救楚王,也在情理之中。
柳云卿直覺徒弟沒說真話,但除了張府,他也想不出她還能去請托誰。
無論如何人已經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他便放下心里那點疑惑:“餓了吧?回去換身衣裳,我叫人擺膳。”
藺知柔道:“師父用過飯了么?”
柳云卿提燈走在前面替她照路,輕輕搖了搖頭:“我不餓,等你一起。”
他的語氣很平淡,和平日沒什么不同,不著痕跡的淡淡關切,不會給人負擔。
藺知柔的呼吸沒來由一窒,忽然自心底涌起一股沖動,想把一切對他和盤托出。
她對著那道修長的背影道:“師父……”
柳云卿停住腳步,轉過身:“怎么了?”
他清俊的臉龐半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看不見眼神。
藺知柔瞬間冷靜下來:“讓師父久等,是弟子之過。”
柳云卿輕輕一笑,像是有根繃緊的弦陡然一松:“你入我門下也有三年了,怎么還這樣見外。”
藺知柔不語,低頭快步跟上去。
雖然決定了要走,但要走得合情合理,不惹柳十四郎起疑,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好在蘭陵長公主更怕柳云卿知道真相,給了她十天時間安排妥當。
她每隔數旬便會接到江寧寄來的家書,算算這幾日應當有書信到,她只需以家中有急事要她回江南為由,就能順理成章地離開柳云卿。
果不其然,四日后,江寧的書信到了。
信中照例是趙氏報平安,外加一些家中的瑣事。藺知柔防著筆跡另寫了一封裝進函中,便去找柳云卿辭行——師父不會要求看她的家書,她這么做也只是以防萬一。
藺知柔編了一套天衣無縫的說辭,柳云卿靜靜地聽她說完,目光動了動,良久才道:“我叫人送你回江南。”
“多謝師父,”藺知柔道,“家人已安排好,有相熟的藥商南下,弟子可以隨他們同行。”
柳云卿沉默有時,輕輕頷首:“也好。何時啟程?”
藺知柔遲疑了一瞬,她不是當斷不斷的人,已經決定的事,自然是越快越好,她下山后還有很多事需要安排妥當。
但此刻,望著柳云卿的雙眼,她忽然想拖一拖,哪怕只有幾天時間,哪怕只有一時半刻。
喉嚨像是上了鎖,她抿了抿唇,艱難道:“兩日后便要上船,弟子打算即刻收拾行囊,明日便下山。”
“這么急。”柳云卿輕聲道。
藺知柔“嗯”了一聲。
一時間兩人都無言,沉默如簾幕落下,將他們阻隔兩端。
不知過了多久,柳云卿輕咳了兩聲,嗓音里有幾分澀意:“下晌我要去一趟覺慧寺,今夜宿在寺中,明日大約來不及送你。”
藺知柔道:“不敢勞師父相送。”
柳云卿微垂眼眸,嘴唇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隨即他抬起眼,如往常一樣溫和地望著她笑道:“前日還說你能出師了。”
藺知柔道:“弟子學無所成,有負師父教誨。”
她一開始拜入師門便不是為了治學,滿心都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功利心思,也沒什么治國平天下的志向抱負,柳云卿教她的東西,她是買櫝還珠,只取了外殼和皮毛,她能將他的詩風模仿得惟妙惟肖,卻學不到半點高華氣度和風骨,的確是有負教誨。
“不必妄自菲薄。”柳云卿道,捏了捏眉心,露出一絲疲倦之色。
藺知柔便即起身行禮:“打攪師父清修,弟子這便告退了。”
柳云卿頷首,起身相送。
打起簾櫳一看,外頭不知何時飄起了雪,庭中積雪已經快和第一級臺階齊平了。
藺知柔無言地行個禮,轉身向廊下走去,斜風裹挾著雪片往她頭臉上撲。
“等等。”
柳云卿叫住她,折回屋里,從衣桁上取下一件錦面白狐裘,走下臺階遞給她:“穿上。”
藺知柔沒伸手接:“太貴重了,弟子受之有愧。”
話音未落,臉側一陣夾雜著沉檀和梅韻的風掠過,不等她回過神來,有什么落在她肩頭,將風雪和刺骨的寒意擋在了外頭。
“看樣子明日還有風雪。”柳云卿仔細地替她系上狐裘。
冰涼的指節冷不防地劃過她的下頜,他不自覺地道了聲“抱歉”。
他們一起生活兩年,從未如此靠近,他身上熟悉的氣息籠罩著她,藺知柔不敢呼吸,也不敢抬眼,生怕一不小心對上他的眼睛。
柳云卿站在廊下,望著她走遠,自始至終沒問她何時回來。
藺知柔也只字未提何時回來。
他們都知道,這一別,再相見時便是物是人非。
第二日一早,藺知柔坐著犢車離開別業,駕車的是柳伯,她只有幾件箱籠,幾乎和來時差不多,衣箱底下藏著一個黑檀木盒子,里面有一方碎硯。
她將柳云卿昨日給她的狐裘留在了房中,從今以后再也不會有人替她遮風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