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有婢子將她帶到過廳中。
藺知柔等了大半個時辰,又來一個婢子,將她領到二門內(nèi)一處偏院中。
她又在那里等了約莫半個時辰,才見到了姍姍來遲的長公主。
前兩回見到蘭陵長公主時,她不是穿著胡服便是穿著柳云卿的衣裳,這是藺知柔第一次見她作貴族女子打扮,云髻上點綴著金釵、寶鈿和真珠插梳,上著侈袖窄腰的折紙花上襦,下穿泥銀碧裙,外罩狐裘,玄狐出鋒將她膚色襯得越發(fā)白,卻白得不通透,像尊石膏像。
她的雙眉勾畫成遠山,唇上點著朱色,兩腮貼著面靨,紅粉一直暈到鬢角。
明明是柔媚至極的裝束,她的眼神卻與柔媚毫無關系。
她由著侍女替她解下狐裘,在榻上坐下,慢條斯理地飲了一碗香茶,這才好整以暇地打量跪在地上的藺知柔:“是云卿叫你來的?”語氣冷淡,但含著點不易察覺的期待。
藺知柔道:“回稟貴主,是小民自作主張,斗膽前來謁見貴主。”
“哦?”長公主的聲音瞬間冷了幾分,“所為何事?起來說話。”
藺知柔仍舊跪在地上,她在古代生活了十幾年,已經(jīng)習慣了動輒下跪行禮,雙膝下的黃金早磨沒了。
但此時卻感到了久違的屈辱。
她看了看垂手立在一旁的侍女,長公主注意到她的目光,便即屏退了下人,手肘支在隱幾上,懶懶地望著她:“說吧。”
藺知柔恭謹下拜:“懇請貴主救楚王殿下一命。”
長公主臉色瞬間一變,聲音似冰錐般直刺藺知柔的耳膜:“你是什么東西,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
藺知柔早料到她不會給自己好臉色,并不慌張,告罪道:“小民自知微賤,不敢造次。”
長公主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輕蔑的冷哼:“豎子自作聰明,以為憑著你師父這層關系,便能拿捏我么?”
她忽然坐直身體,怒目圓睜,將手中茶杯重重一撂:“那你就想錯了,若你再口無遮攔,柳云卿來也救不了你!”
若藺知柔真是個十三歲的少年,沒準就被這架勢嚇住了,然而她不是。
想要知道一個人的真實想法,不是聽她怎么說,而是看她怎么做。
蘭陵長公主可以立即將她趕走,但她沒有,這便是給她機會說下去的意思。
“小民不敢,”藺知柔作惶恐狀,“小民斗膽求恩于貴主,皆因此事于貴主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且有百利而無一弊。”
長公主一哂,眼里卻沒有絲毫笑意:“這么說你不是來為舊主搖尾乞憐,反倒是為我著想了?”
藺知柔沉聲道:“小民不敢妄言。”
“不敢?我看你膽子大得很。”
“貴主謬贊。”
這話便是長公主聽了也忍不住一笑:“黃口小兒,倒會蹬鼻子上臉。”
藺知柔聞弦歌而知雅意,聽她語氣有松動之意,便即膝行上前兩步:“非是小民膽大,只是小民知道貴主從不以人廢言,亦不會以言降罪。”
長公主身子前傾,靠在憑幾上,饒有興味地打量她:“那你不妨說說,楚王與我何干?”
藺知柔道:“小民聽聞貴主與先皇后情好款洽,如今先皇后惟余楚王一子,貴主念及故誼,自不會坐視不理。”
她頓了頓,盡量不讓嫌惡和鄙夷從眼角眉梢泄露出丁點:“圣人重情,為江山社稷、天下大義割舍骨肉之情,廢黜東宮是不得已而為之。庶人湚畏罪自盡,雖是咎由自取,然圣人是人君,亦是人父,其痛不啻刮骨剔肉。”
皇帝也是凡人,他會殺兒子,但殺了兒子內(nèi)心不會毫無波瀾,尤其是他心里清楚,這個兒子是無辜的。
如今長子已死,永遠不可能再威脅到他,他的恐懼和戒備便會隨著儲位一起傳給下一個兒子,當他對新太子失望的時候,便會后悔殺了長子——他自己是不會有錯的,錯的定是構陷太子、蒙蔽君上的奸臣。
長公主眉心微微一動,不自覺地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她深諳兄長的性子,當年他發(fā)動宮變,殺死三個兄弟,逼父親退位,事成后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又舍潛邸為佛寺,悄悄為死去的兄弟做法事超度。
他算不上無情之人,或者說是無情而不自知。
藺知柔趁熱打鐵,接著道:“楚王年少,驕狂不羈,徒事游冶,并非可以共商大計之人,將機密告訴他只會壞事,庶人湚生性謹慎,不會做這樣有害無益之事。事發(fā)時楚王在翠微寺中,四周有千牛衛(wèi)把守,即便他想與兄長里應外合,也是有心無力。”
她看了看長公主的臉色,見她沒有打斷自己的意思,便接著道:“愚駑如小民都明白這道理,圣人明察秋毫,自然知曉。且楚王雖不肖,畢竟是圣人與先皇后僅剩的骨肉,圣人念及先皇后,如何不愿網(wǎng)開一面?”
這些道理不用她說,蘭陵長公主自然明白,皇帝讓馮貴妃的娘家侄兒去終南山把楚王羈押歸案,給足了馮貴妃的面子,但只是把人關進了臺獄,卻遲遲沒有個說法,直至今日還未指派三司推鞫的官員,顯然還在猶豫如何處理這個三子——要殺,就把案子交給御史大夫薛鵬舉;要留,便將謀逆案先審結,楚王另立一案,重拿輕放,小懲大戒。
但韓渡不可能在臺獄中一直不明不白地住著,不久便會見個分曉,只要皇帝的態(tài)度確定下來,韓渡的命運便也決定了。
如今正是各方角力的關鍵時刻,馮貴妃和晉王自然卯足了勁要斬草除根、以絕后患——留著個年歲相當?shù)牡栈首邮冀K是大威脅。
也有很多人不想看到馮家得勢——比如右相柳,長公主也是其中之一。
藺知柔把該說的話說完,便適時閉上嘴,她不需要把話說得太透,長公主這樣的上位者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決定要她自己下。
長公主沉吟片刻,笑道:“三郎是我侄兒,二郎亦叫我姑母,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留著韓渡的性命固然可以牽制貴妃,但眼下看來,皇帝似乎一意孤行要扶馮貴妃母子上位,他日晉王登基,自不會忘記她今日所作所為,不是平白無故惹一身騷么?
故此她本來打的就是隔岸關火的主意,由著柳棠和馮貴妃母子去斗,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不管哪個上位都要尊她這大長公主。
藺知柔眨了眨眼睛:“貴主請恕小民直言不諱,圣人想立的當真是晉王么?”
長公主心頭一凜,隨即勃然作色,拍案而起:“大膽!你知不知道剛才這句話夠你死一百次?”
藺知柔伏地告罪:“小民罪該萬死。”心中卻波瀾不興。
長公主臉上震怒,心中卻暗自盤算,眾所周知皇帝寵愛貴妃母子,甚至不惜從自己私庫中出巨資,為二子營構府邸,晉王廣結文士,他也不聞不問,種種跡象都讓人以為太子人選不作他想。
但跳出窠臼一想,卻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葉障目。
對皇帝而言,晉王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選——皇帝自上次墜馬受傷,身體大不如前,他在一天天地衰老,馮貴妃把持后宮,若晉王登上儲君之位,對他的威脅可比廢太子實在得多,他偏愛二子,但同樣不信任他。
一瞬間,仿佛有一道閃電劃過,照得她心底一片雪亮——皇帝不是舍不得殺楚王,他是需要一個借口另立他人為太子。
晉王與楚王勢不兩立,他日晉王得勢,一定會將三弟斬草除根,為了避免兄弟鬩墻的慘禍,他只能另選一人為太子——多么合情合理的借口。他這時候缺的便是一個臺階,而她是最適合遞上這個臺階的人。
長公主從案邊花瓶里掐了一朵白梅,染成赤紅色的指甲輕輕掐進瑩白纖柔的花瓣里,她垂眸看了看指尖的花朵:“我未必要開這個口。”
藺知柔低聲道:“昔年圣人御極,長公主居功至偉。”
大恩如大仇,這些年長公主仗著擁立之功大肆攬權斂財,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大恩便是大仇,今年多事之秋,朝廷可是很缺錢的。
長公主心頭巨震,抬眼看向面容沉靜的少年,那雙水靈的眼睛澄凈清澈,乍一看仿佛淺溪,實際上卻深得探不到底,她莫名有些不寒而栗,仿佛那雙眼睛里住著妖怪。
可不是個妖怪?僅憑一些眾所周知的表象,便能窺見別人最幽暗的心思,無論是她的還是御座上那人的。
這樣的人怕是留不得。
長公主臉色漸漸沉下來,眼底生出實實在在的殺意:“你今日對我說這番話,究竟是何意?”
藺知柔淡淡道:“楚王殿下對小民有知遇之恩。”
長公主嗤笑了一聲:“這么說你是重情重義、知恩圖報之人?你以為我會信?”
藺知柔躬身道:“貴主明鑒,實不相瞞,是因為家?guī)煛!?br />
長公主眉梢一挑:“和十四郎有何干系?”
藺知柔道:“家?guī)熓嵌朔骄樱x的是圣賢書,立的是兼濟天下的大志,奈何小民天生是蠅營狗茍之輩,風雅正音于小民只是對牛彈琴,小民只愿置身青云,榮華加身,原本拜入師父門下只是為其盛名,孰料反受掣肘。”
她向前膝行幾步,幾乎碰到了長公主的裙角:“小民愿侍奉貴主左右。”
她的聲音里帶上了明顯的曖昧之意,手心卻不由自主地沁出薄汗。
長公主戀慕柳十四,男寵都是比著當年的柳云卿找的,清一色的清俊少年郎,按理說藺知柔這樣的長相正合她心意。
但是藺知柔知道她對自己深惡痛絕,所以她敢賭一把。
長公主慢騰騰地站起身。
藺知柔只見銀光閃耀的碧色裙擺下伸出一只小巧的珠履。
下一刻,冰涼的真珠抵住了她的下頜,她呼吸不由一窒。
長公主用鞋尖挑起她的下頜,冷笑道:“長了這樣一張臉,便以為自己無往不利么?我平生最厭惡的便是你這種自作聰明、卑劣齷齪的東西,妄想學人市寵,也不照照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她收回足尖,又重重踢向她的臉頰。
藺知柔被踢得頭一偏,白皙的臉頰上被鞋尖上成簇的金片和珍珠刮出了幾道血印子,臉上火辣辣地作痛,心里卻是一松。
讓長公主相信她是來邀寵獻媚攀高枝的,她反而不會要她的命——殺了她難免要和柳云卿生出嫌隙,不值當。
“離開十四郎,”長公主冷冷道,“還有上次你害我湛兒墜馬,你以為這筆賬不用算了?”
藺知柔心里早有準備,蘭陵長公主睚眥必報,又因柳云卿的緣故嫌惡她,這回是一定會算舊賬的。
她裝出驚詫惶恐之態(tài):“貴主寬宏,請恕小民之罪……”
長公主把玩著指尖的梅花:“看在十四郎的份上,我不殺你,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的兒子不能白折了一條腿。”
她頓了頓,雙眼微覷,尖銳的眼角越發(fā)像鷹隼尖利的喙:“我給你十日,你找個像樣的理由離開終南山,然后來這里領罰。若是向十四郎透露半個字……”
她沒往下說,指尖稍一用力,白梅便被拈成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