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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府衙, 江程云書房。
顧云浩垂著頭, 一言不發地立在那里。
而江程云亦是坐在書案之后, 面色平靜地打量著自己這個學生。
只見顧云浩身上的學子青衫, 已經被撕開了兩條口子, 原本束好的頭發,也被扯得有些凌亂,嘴角處還帶著淤青。
更為重要的是, 這位弟子現在神情沒落頹喪, 全然不似以往那般俊逸灑脫之態。
“怎么,打架沒打過人家?”
顧云浩原本垂著頭, 聽到老師這個聲音, 也是心里一麻,隨即抬起頭來。
不知為何,看著一臉肅然的江程云,顧云浩今日一直壓在心底的那股酸楚,卻似突然如潮般涌了上來, 隨即只覺鼻頭一酸。
“老師……”剛喊了一句,顧云浩便發現, 他此刻地聲音已經嘶啞非常,“書院沒了。”
“你可是心里不甘?覺著此番柳予安無辜受累,且陵江書院平白更是遭此橫禍?”
聽聞這話,顧云浩只覺心中如麻, 一時也是默默不言。
“以為師所知, 今次洛省科考卻有舞弊之事。”
聞言, 顧云浩神色一動,眼中也帶了幾分疑惑之色:“此事難道并非禮部左侍郎徐景構陷錢卓然?”
見他如此問,江程云卻是略微搖了搖頭,說道:“小浩,你雖然算是行事老成,但總歸未涉及官場,哪里曉得這里面的利害。”
“你只當此事只為徐景所為,卻哪里曉得,那錢卓然亦是咎由自取。眼下圣意已出,你以為,若真是空穴來風,圣上會如此龍顏大怒么?”
說到這里,江程云又是一嘆,方才細細與顧云浩說道此事:“以為師所見,此事乃是徐景一步一步引錢卓然入局,待舞弊之事成真,又找人扇動士子鬧事,而后再自行請命,與刑部一道徹查此事。”
“雖然此乃徐景的陰謀設計,但錢卓然也并非無辜,洛省今次院試,確實乃有不公之處。”
聽了江程云這話,顧云浩也是心驚不已,直直暗嘆自己想的過于淺薄。
“即便如此,那山長他……”
錢卓然為一省提學,卻存有私心,取士不公,這自然是顧云浩這些士子們最為痛恨之事。
而徐景寸寸心機,步步構陷,亦是不折手段之人。
但因著這二人之事,卻是牽連了參與今次洛省院試的那么許多人,甚至連帶著三所書院被封,實在是讓人心里憋悶的慌。
“柳予安雖是被牽累,但他參與院試事宜,自當小心謹慎,為國掄才,且他自身便為讀書人,就更該細心留意,此次他雖是無辜,但亦是有小心不夠的緣故。”江程云直言道。
聞言,顧云浩心中只覺思緒萬千。
因著錢卓然這個主考官舞弊,那么旁的人也就真的必得連帶造禍么?
因著朝中派系之斗,便要牽連到這些無辜之人?
雖然老師所言不錯,山長柳予安或許在洛省院試之事中,不夠小心細致,因而未曾發現其中問題,但這也并不代表柳予安就涉及舞弊之事,這般受到牽累,甚至連陵江書院都一并查封,實在是不公道的。
即便處在這個時代多年,身心也慢慢適應了這里,但顧云浩還是無法接受這種牽強的連帶問罪。
“老師,山長他會如何?”
想了想,顧云浩還是張了張嘴,艱難地問道。
“洛省此次之事,朝中亦是議論紛紛,不僅左相與副相皆涉及其中,甚至還牽扯皇家之事,倒是看著動靜不小。”
江程云蹙眉說道:“不過圣上乃圣明之君,萬事皆是看得分明,以老夫所見,此事雖來勢洶洶,只怕后面反而會大事化小。”
聞言,顧云浩先是不解地垂首思索,隨即卻是眼前一亮,登時反應過來。
“老師,您的意思是,越是牽連甚廣,越是……”
見著弟子總算是了悟過來,江程云亦是欣慰地點了點頭:“不錯,圣上乃圣明之君。有時候,官場朝局之上,極險與極穩,往往只在君王的一念之間。”
“多謝老師教誨。”顧云浩誠心一禮,道。
知曉了柳予安能有生機,他心里總算是好受了一點。
自己怎么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當今圣上在位二十七年,且在即位之前還曾做了八年的太子,在皇家那樣的爾虞我詐之中,能從太子平穩的登上帝位,又豈會是昏庸無能之人?
現下大皇子跟二皇子斗得厲害,就連內閣亦是牽扯其中,圣上又豈會不知?
今次洛省之事,雖然是徐景為除錢卓然而設的一計,但背后牽連的卻是陶明哲跟杜允文,甚至還有兩位皇子。
如此大的動作,圣上又怎么可能看不明白,既然知曉里頭的算計,堂堂九五至尊,又怎會甘心就這般被徐景牽著鼻子走?
看來前番所言的龍顏大怒,未必全是因為洛省錢卓然舞弊之事,恐怕還兼有對徐景等人的不滿之意吧。
若真是如此,那此事便極有可能高高拿起,最后又輕輕放下。
“你今后行事,皆要多思多想,不可魯莽。”見他已經明悟,江程云也不再多言,只嘆息道。
“老師,既然此事尚有回旋的可能,那陵江書院……”
聽聞這話,江程云的面上,亦是多了幾分惋惜之色,說道:“陵江書院乃是禮部所查封,且柳予安確實有牽扯進舞弊之事,想必即便此事過后,若無禮部的官文,陵江書院還是無法重新開課了。”
怎么會這樣?
顧云浩心中憤悶不已。
三百多年的傳承和道統,就這樣毀了?
徐景一紙書令,他們的書院便被直接封館閉學。
說什么無辜,談什么公道,一切都是權勢所至,他們書院無勢,山長柳予安無權,因而只能任人魚肉,無端受累。
“雖然陵江書院被封,但好在尚有你們這些學子。”
此時,江程云的聲音復又響起,顧云浩從憤悶之中回過神來,一臉詫異地看向他:“老師此話何意?”
“難道你輩陵江書院的學子們,竟都是短志之人不成?”江程云沒好氣地道。
聽了這話,顧云浩神色一緊:“老師是說……”
“難道陵江書院七十三名弟子,難道便無一人能今后得以主政禮部,親手下令重開陵江書院?”
也不待顧云浩再多說什么,江程云就直接繼續說道:“若真是無一人有這志向,那陵江書院關與不關,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此時的顧云浩茅塞頓開。
因著徐景如此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他一心只得憤悶,卻又覺得無可奈何,甚至沉浸在對自己無能的自責之中。
加之一想到書院開館遙遙無期,更是難受非常,卻是忘了最關鍵之事。
老師所言不錯,即便他們現在無法讓禮部下令重開書院,但不代表今后也會無能為力。
此事不僅是他,陵江書院七十三名學生,皆會為此事盡心。
不錯,書院一時被封,他們無可奈何,但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三十年之后,又待如何?
他們難道還會如此停在原地,只嘆自己無能么?
他深知自己不會如此,亦是相信陵江書院的同窗和學弟們,也不會如此。
他們終有一天,必能重開陵江書院!
想通了此事之后,顧云浩只覺胸中悶氣舒展了不少,心思更為開闊了許多。
“距離鄉試還有兩年,你可曾想過,今后學業該當如何?”
聽見江程云問及此事,顧云浩想了想,便道:“能否請老師容許學生進府學讀書?”
有了陵江書院在前,他實在不愿再到旁的書院進學。
“如此甚好,為師亦是準備讓你進府學讀書。”
江程云點了點頭,隨后又想起一事,繼而說道:“你的那些同窗們,若是愿意,皆可到府學讀書,至于那些還未取中秀才的學子們,老夫亦會書信一封,告知各縣收入縣學讀書。”
這真的算是給陵江書院的學生們集體開后門了。
要知道進入府學,并不容易,不僅要取中了秀才,而且還要參加入學考試,只有考中之人才可進學。
而那些未考中的秀才,便只得回縣學讀書。
現在陵江書院的內舍弟子,可以進入府學,直接免去了入學考試這一環節。
而那些外舍弟子們,更是直接可以進縣學,這也是很不錯的了。
要知道縣學亦不是尋常人能進的,基本也都是要考中了秀才,方才可以進入縣學讀書。
而各地知縣們,最多也只敢偶爾走個后門,放一兩個童生進縣學。
而江程云此次卻是大筆一揮,直接允準陵江書院外舍弟子,到淮安各縣的縣學讀書,這也是擔了風險的。
想來陵江書院被封,老師心里也不好受。
若不然也不至于這樣為這些學子們考慮。
“多謝老師。”
顧云浩心下動容,神色恭敬地向江程云行了一禮。
“今日老夫便不考校你功課,你回去整理一下,后日便去府學吧。”
江程云立起身來,走上前去,拍了拍顧云浩的肩膀,而后溫言說了一句,便走了出書房。
“是。”
看著他的背影,顧云浩神色平靜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