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br> 林珍兒坐在殿外的花園里。</br> 手上提著一只灑水壺,認真的給花園里的花澆著水。</br> 她把葉子一片片撥開,從花的根莖部分往下倒水。</br> 水倒得極慢,仿佛等著時間緩緩流逝。</br> 身邊的宮女木香從外頭進來,看了四周一眼,過來走到她身邊,低聲道:</br> “娘娘,林將軍回京了?!?lt;/br> 林珍兒明顯的手一頓,然后繼續(xù)給下一株花澆水。</br> “嗯,我知道了,真好。”</br> 木香又提了一句,</br> “陳小公子也回來了,聽聞這一次他立了大功,會得到陛下的嘉獎?!?lt;/br> 林珍兒臉上沒有表情,手指卻微微顫抖,她放下水壺,兩手相互握了握,在一側(cè)的石凳上坐下。</br> 風聲嗚咽,她望著宮墻下的那株槐樹,默默愣怔。</br> 她枯枯的坐著,直到天黑也沒有發(fā)覺。</br> 屋檐下掌了燈,宮人們聽從吩咐都退了出去,木香在一旁候著。</br> 上的茶都已經(jīng)涼了,林珍兒也沒有喝一口。</br> 月上高懸,木香過來:</br> “小姐,入夜了,風大,奴婢扶您進去吧。”</br> 林珍兒許久才側(cè)過頭來看她,</br> “你下去吧,別讓人過來。”</br> 木香擔憂的看了她一眼,想說什么林珍兒阻止了她,揮了揮手:“下去?!?lt;/br> 木香看她狀態(tài)不好,不敢反駁,只能退下去,只是人卻沒有走遠,目光一直跟隨著林珍兒,讓她在喚自己的時候,自己能第一時間出現(xiàn)。</br> 她是跟著自家小姐從林府進了宮里的。</br> 自家小姐現(xiàn)在雖然成了受寵的娘娘,人人都羨慕這份恩寵,但只有她知道,自家小姐心里有多苦。</br> 造化弄人沒辦法,再苦也得守著,她都明白。</br> 現(xiàn)在皇帝病重,晟王成為太子,林家沉冤得雪,或許有可能是小姐的一條生路。</br> 木香看著遠處,昏暗的月光下那道身影孤獨無助,面露心疼。</br> 她家小姐,一定能苦盡甘來的吧。</br> 外人都說,林家判的判,發(fā)賣的發(fā)賣,入奴籍的入奴籍,流放的流放,只有大小姐一人在宮中享盡榮華富貴。</br> 這樣的話,從前不知道聽了多少,小姐雖然什么都不說,但是她知道小姐的心中必定心如刀割。</br> 無論多苦,小姐依然忍了下來。</br> 這樣的富貴她家小姐不想要。</br> 可為了林家,不得不忍辱負重。</br> 現(xiàn)在林家沉冤得雪,恢復(fù)榮耀,可她家小姐,又該何去何從?</br> 不遠處,林珍兒向著暗處走去。</br> 她記得那墻邊有一口廢井,今夜月光皎潔,真真是個好日子。</br> 夠了。</br> 時間到了。</br> 她抬頭,看著頭頂?shù)脑鹿狻?lt;/br> 記憶回到了小時候。</br> 有一個一直對她笑的少年,牽著她小小的手,在樹底下奔跑,逃過侍衛(wèi)們的視線,帶著她悄悄的爬墻。</br> 年少時光,回不去的年少時光。</br> 為什么光想一想,就讓人心如刀絞。</br> 林珍兒靜靜的站在月光下,看著不遠處的那口井,毅然決然的緩步向前走去。</br> 只是,她才走了一半,前面有一人便在三丈外擋住了她的去路。</br> “那是一口廢井。”</br> 聽到這道聲音,林珍兒如遭雷擊,整個人被驚嚇到了,下意識的往后退了兩步。</br> 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br> “所以你想干什么?!?lt;/br> 那道聲音又說話了,林珍兒心虛的又往后退了兩步,作勢就要逃。</br> 只是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人抓住。</br> 林珍兒回頭,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br> 陳啟岸回京,一路風塵撲撲。</br> 見過了皇帝之后,他連武安侯府都沒回去,留在皇宮中,就是為了想辦法要來見她一面。</br> 但是他一來,就看到這幅畫面。</br> 他都要崩潰了,他無法想象若自己晚來一步,會是什么后果。</br> 林珍兒被他鉗住手腕。</br> 他看起來很生氣,一身風塵仆仆,胡子拉扎,少了幾分幼時的稚嫩,多了歲月的風霜。</br> 模樣已經(jīng)和從前改變了許多,但是她依舊能一眼就認出來。</br> 他們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見面了。</br> 上一回見面,是他想盡辦法入了宮,悄悄的來見了她一眼。</br> 那時候她只是一個不受人關(guān)注的才人,林家一倒,皇后也放棄了她,沒有人注意到她。</br> 那一次,他們說了許多話。</br> 他說他要去護著林家的人,她泣不成聲,除了感激說不出別的話。</br> 總歸是欠他的,她以前以為或許有機會可以還,后來發(fā)現(xiàn)有的債欠了就是一輩子,或許下一世才有機會。</br> 只是下一世還能認出彼此來嗎?下一次自己會不會做得不好?</br> 林珍兒忍住眼淚,忍住心底洶涌的情緒,手腕微微向外用力,從陳啟岸的手中抽出來。</br> 她低著頭行了禮:“見過陳小公子。”</br> 陳啟岸看著林珍兒,聽著她疏離的話,心一抽一抽的痛。</br> “珍兒,你別這樣?!?lt;/br> 林珍兒抬頭,眼中有淚光,卻沒有淚水落下</br> “我……現(xiàn)在此林妃娘娘。”</br> 她想用一個娘娘的姿態(tài)面對他,但無論如何“本宮”兩個字卻說不出口。</br> 陳啟岸見她如此,深吸了一口氣壓抑住自己的情緒,慢慢的跟她解釋:</br> “珍兒,你別這樣,我知道你無可奈何,我不介意。</br> 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結(jié)果已經(jīng)比從前好了太多太多。</br> 當林家入獄的時候,我以為……我以為……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br> 但是現(xiàn)在,我還能見到你,你好好的,我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其他的我真的都不介意?!?lt;/br> 林珍兒眼中的淚,終于忍不住落下一滴,又被克制的忍住,也不敢哭出聲音,</br> 陳啟岸越是如此,她越覺得自己骯臟落魄。</br> 她嘴唇囁嚅,卻總是穩(wěn)不住情緒,想出口的話到嘴邊,最后都先化作了哭腔。</br> 她死死的咬住牙關(guān),低著頭不去看他。</br> 見她如此,陳啟岸只覺得自己一顆心被掰開摁在地上揉來揉去,痛到不能呼吸。</br> 過了許久,林珍兒稍稍穩(wěn)住了情緒才開口:</br> “可是我介意?!?lt;/br> 陳啟岸無奈又無力,他理解林珍兒的情緒,但是不接受。</br> “珍兒,我受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就是為了和你相聚,你別為了這些不重要的東西拒絕我。</br> 我哥去找過太子了,太子答應(yīng)我會讓我們離開。</br> 我們?nèi)ヒ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我們可以從頭開始。”</br> 林珍兒拼命搖頭,淚水一顆一顆落下來:</br> “從不了頭了,來不及了,我現(xiàn)在是林妃娘娘?!?lt;/br> 陳啟岸看她哭,心如刀絞。</br> 向前一步,慢慢將林珍兒擁入懷中。</br> 他不敢用力,他對她視若珍寶。</br>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林妃娘娘,我也知道你是我的珍兒。</br> 你是林家的功臣,若沒有你,林家如今還在關(guān)外流放,你的母親和妹妹還流落在外,珍兒,沒有人笑話你。</br> 我們都知道你的付出,心疼你的付出,你可不可以不要自暴自棄?!?lt;/br> 林珍兒閉上眼睛,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br> 抱住她的懷抱,寬廣溫暖,像一座巨大的墻,可以為她遮擋住風浪。</br> 可是她怎么忍心呢?</br> 他越好,她便越嫌棄自己不好。</br> 他的心意她何嘗不知,但同時她也清楚的明白自己的心意,和一切的代價。</br> 好想好想不顧一切的跟他走,但是她不能。</br> 她知道一個女子的再嫁意味著什么。</br> 更知道她曾經(jīng)是宮妃代表著什么。</br> 也知道若陳啟岸帶她走,對于陳啟岸意味著什么。</br> 要么陳啟岸一輩子被指指點點,要么陳啟岸拋棄仕途。</br> 無論哪一條路,都是毀了陳啟岸的人生,她不能這么做。</br> 越愛一個人就越是為對方考慮,而不是自私的只考慮自己。</br> 陳啟岸不僅是她的心上人,還是她的恩人,她整個林家的恩人。</br> 她怎么能恩將仇報。</br> 她不能。</br> 林珍兒的淚水,一串一串的落下來。</br> 夜風吹來,清清涼涼,二人四周卻似乎沒有絲毫冷意。</br>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珍兒的情緒平息下來。</br> 她抬起手推了推陳啟岸,從他的懷中退出來。</br> “我們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都應(yīng)該向前看,你以后會有遠大的前程,也會有和你門單戶對情投意合的姑娘。</br> 你還有無可限量的未來,和美好的人生。”</br> 陳啟岸看著她,輕笑了一聲,“呵呵。</br> 遠大的前程?情投意合的姑娘?</br> 你都已經(jīng)幫我安排好了是吧?”</br> 林珍兒:“是,那才是你應(yīng)該走的路,你值得擁有那些,你值得擁有那一切。”</br> 陳啟岸笑得無奈:</br> “是啊,我值得擁有一切,卻不值得擁有你。”</br> 林珍兒說不出話:“你不應(yīng)該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br> 陳啟岸:“浪不浪費我說了算。</br> 你為我安排好了未來,那你呢?</br> 是不是準備就跳入那口井中,從此一了百了?”</br> 陳啟岸指著他們前面那口井,氣得目眥欲裂。</br> 林珍兒不敢說話,她確實是這樣想的。</br> 被陳啟岸這樣說出來,她無地自容。</br> 陳啟岸氣急了,在她面前走來走去踱步,因為生氣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br> 但是他一想到林珍兒的打算,腦子里就一片凌亂,整個人像被火燒火烤的,難受的要命。</br> 這是他捧在掌心里的姑娘,放在心尖上的姑娘,打不得,罵不得,兇不得,吼不得連說一句重話,他都心疼的要死。</br> 而這個人,她在推開他。</br> 他感覺自己什么辯解的話都說不出,整個人要崩潰了。</br> 林珍兒開口:</br> “我自然有我的生活。</br> 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過未來的日子?!?lt;/br> 陳啟岸被氣的要抓狂了。</br> 他就知道林珍兒是存了死心,沒準他才從這里離開,轉(zhuǎn)身林珍兒就能跳入那口井里,明天他只等著來給她收尸就是。</br> 一想到這一幕,陳啟岸覺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滯了。</br> “你究竟懂不懂,我究竟是為了什么?</br> 我要的是林珍兒啊,不是別人,</br> 我誰都不要,哪怕別人再好我就是要你,無論你是林妃娘娘,還是林才人,你到底懂不懂?你個傻子。</br> 你不是要跳井嗎?你去跳啊,你前腳跳我后腳來,咱們生不在一塊死在一起也算我得償所愿。</br> 既然你這么不想和我在一起,我又這么想跟你在一起。那你去。</br> 反正我陳啟岸這輩子下輩子你做人做鬼,我都要跟你在一起。”</br> 林珍兒哭了,哭聲傷心欲絕,聞?wù)呗錅I。</br> “我真的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br> 若她還是林珍兒,那無論天涯海角,無論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哪怕是沿街乞討,她都愿意陪著陳啟岸。</br> 但她不是啊,她是林妃娘娘,受了冊封,上了玉牒的宮妃,她怎么能啊……</br> “那可不可以為了我,努力去做到?!?lt;/br> “我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什么仕途前程,沒有你又有什么意義?</br> 我本身對仕途就不感興趣,之前無論是為了武安侯府,還是為了你,我都不得不入這個局。</br> 但現(xiàn)在一切塵埃落定,我們便可以重新去選擇。</br> 我排除萬難向你靠近,你可不可以,不要推開我?”</br> 林珍兒搖頭。</br> 她很想答應(yīng)他,想到答應(yīng)的話就要脫口而出。</br> 她很想放肆一回,可是她根本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br> 她是皇帝的妃子,這是不爭的事實。</br> 她要怎么洗清這段時間的罪惡。</br> 林珍兒閉上眼睛,痛苦的嗚咽聲從喉嚨嗚嗚耶耶的發(fā)出來,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哪怕哭也不敢用盡全力去嘶吼。</br> 陳啟岸心痛得要命。</br>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你相信我好嗎?</br> 我會安排好一切,我?guī)湍銣蕚湟粋€新的身份,我們?nèi)ヒ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只要你愿意,我們可以去到天涯海角,那里甚至連京城都不知道在哪個方向。</br> 或者我們可以去西涼,去東晉,也可以去南疆的深山老林里隱居,我們關(guān)起門來過我們的日子,好不好?”</br> 陳啟岸越這么說,林珍兒心中的負疚感越重,她陷入一種悲傷又無力的情緒里無法自拔。</br> 她不停的搖頭:“不,不可以”</br> 她嘴上說著不可以,淚水卻早已決了堤。</br> 陳啟岸見著這樣的林珍兒,心碎成了一瓣一瓣。</br> 林珍兒口中一直在說的“不可以”,也讓他的傷雪上加霜。</br> 林珍兒淚眼婆娑:“我不能恩將仇報。”</br> 陳啟岸無力極了。</br> “珍兒,別這樣說?!?lt;/br> “珍兒,你知道,我不是很會說話。”</br> 陳啟岸眼圈通紅,語氣悲傷。</br> 她走過來,一把將林珍兒擁入懷中。</br> “珍兒,你別不要我。”</br> “你不在了,你讓我怎么辦呢。”</br> 林珍兒嚎啕大哭。</br> 陳啟岸低聲溫柔的安撫她:</br> “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們都一起面對,好嗎?”</br> “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