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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喬妍(六)

    聶良弼死后,立夏與谷雨幾人一直提心吊膽, 唯恐喬妍會因此消沉萎靡, 又或者難耐憤恨,沖進宮去同李開濟拼命,哪知一連幾日, 她都沒什么動靜, 只是神情沉郁, 也不言語。
    幾人見狀, 心下愈加不安,商量過后, 便悄悄去請了常山王妃來勸慰幼妹。
    出事之后,喬妍便在府中為聶良弼設(shè)了牌位供奉, 每日都去待大半個時辰,常山王妃到時,她正待在里邊兒。
    常山王妃知道幼妹心里難過,也明白她的自責(zé)與痛苦,不想在這關(guān)頭去攪擾她, 便在門外靜靜等候,約莫過了兩刻鐘,才聽“吱呀”一聲,那門扉被人從內(nèi)推開了。
    “姐姐?你怎么來了。”
    喬妍身著素服, 神情靜穆,抬眼瞧見常山王妃時,神情中才多了幾分波動。
    她笑了笑, 自問自答道:“八成是谷雨她們不放心我,才叫你來的。”
    常山王妃到這兒之前,腦海中想過無數(shù)個可能,她以為小妹這時候是悲痛的,是苦悶的,是萬千愁緒于一身的,卻沒想到現(xiàn)下的她,竟是如此云淡風(fēng)輕。
    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選擇將哀慟表露在臉上。
    她明白這一節(jié),便沒有多提,挽著小妹的手,與她一道進了內(nèi)室:“安安,你還有丈夫,還有兒女,你不能輕易被打倒。”
    “我知道。”
    喬妍恬淡一笑,道:“不看到李開濟的下場,哪怕是死,我也合不上眼。”
    “瞎說什么呢,”這話說的太不吉利,常山王妃抬手拍了她一下,嗔怪道:“嘴上也沒個忌諱。”
    喬妍笑了一笑,卻沒做聲。
    自己帶大的孩子,常山王妃總能察覺到她心思,拉住小妹的手,低聲道:“姐姐知道你心里難過,也聽人提及那日余氏說的話,可安安,你不該拿李開濟做的孽,來懲罰自己。那老王八蛋拿良弼開刀,誠然有你的緣故,可換位一想,假如那天你沒有去,劉黑闥自定州逃脫,突厥將安源屠戮一空,難道李開濟便不會以此為由對良弼下手嗎?”
    “只要他想,結(jié)果便都是一樣的,”她溫聲勸慰道:“你不要因此自苦。”
    喬妍勉強笑了一下,道:“姐姐,我越不過心里那道坎兒。即便有萬千個理由,在良弼的性命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常山王妃輕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道:“我?guī)Я艘粋€人來,你見見他吧。”
    喬妍聽得微怔,卻下意識點了點頭,常山王妃拍了拍手,不多時,便聽有人隔門問安,聲音帶著男子的英朗。
    喬妍心下不解,扭頭去看姐姐,卻聽她道:“進來吧。”
    門外走進來一個年約而立、將軍裝扮的剽悍男子,見了喬家姐妹,便抱拳問候,喬妍曾經(jīng)在聶良弼身邊見過他,隱約記得姓衛(wèi),目光落在他有些熟悉的面容上,不知怎么,眼眶忽然間便有些發(fā)燙。
    “將軍驍勇善戰(zhàn),不想死于這等污名,可笑圣上甚至連明發(fā)圣旨都不敢,竟要暗地行事。”
    衛(wèi)將軍提及此事,神情激憤,神情中帶著三分譏誚,轉(zhuǎn)向喬妍,目光中又多了幾抹哀色,謹(jǐn)?shù)溃骸皩④娮躁惔松霾焕⒂谔欤┎烩粲谌耍谷桓八馈ER終之前,他叫我給王妃帶句話,他說:不怪你。”
    喬妍勉強忍了幾日的眼淚,忽然間再度落下,她以手掩面,哽咽不能言語。
    世間最有資格責(zé)備她的人,竟選擇了體諒,愧疚與痛楚恍如海浪,一次次奔涌向前,幾乎要將她淹沒。
    衛(wèi)將軍不知是何時離去的,喬妍在回過神后,內(nèi)室之中卻知留了她和姐姐二人。
    “要振作。”常山王妃心疼的摟住她,拍了拍小妹的背,又道:“別怨余氏。她的確言語激憤,但她也是可憐人。”
    喬妍坦然一笑,道:“我哪有資格怨她呢。”
    “去的人已經(jīng)去了,留下的人應(yīng)該好好活下去,”常山王妃定定看著她,道:“李開濟還活著,章氏也還活著,李昌還坐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安安,還有很多艱難險阻在前邊兒等你,你絕不能被打垮。”
    喬毓合上眼去,腦海中浮現(xiàn)出聶良弼年輕英朗的面孔,回想起劉文靜死時的那個艷陽天,又回想起喬家的父兄與宮中的李開濟。
    她睜開眼,目光深處有一團火再燒:“我會等下去的,姐姐。我要等下去。”
    由仇恨灌溉出的種子開始生根發(fā)芽,喬妍扭頭去看太極宮所在之處,在心里冷冷道:“李開濟,咱們來日方長!”
    ……
    聶良弼死后,周圍人漸漸發(fā)現(xiàn),喬妍變了。
    她不再往校場去習(xí)武,也不再教導(dǎo)兩個兒子武藝,便她的性情,似乎都在一夜之間變得柔婉起來。
    她正在成為一個合格的,符合大眾主流要求的賢妻良母。
    李泓征討徐元朗歸京,見她如此,不免憂心忡忡,想要勸慰,最后卻也咽下去了。
    聶良弼死了,妻子的心里也破了一個大洞,每日都在向外涌著痛苦與愧疚,任什么都無法填平。
    所謂的言語與安撫,在兄弟拭去的哀慟面前,太過無力了。
    唯一能夠叫這種苦痛得以紓解的,便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意氣風(fēng)發(fā)的秦王開始沉下心來,靜靜打磨自己,在歲月流逝中韜光養(yǎng)晦,昔年英姿颯爽的喬妍,也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整個人從內(nèi)而外的透著沉穩(wěn)與練達。
    他們在靜靜蟄伏,等待給予敵人致命的一擊。
    好在,他們都是有耐心的獵手。
    ……
    武德九年的夏天,比往常年來的更早,剛進四月,太極宮外的柳樹上便纏繞著不絕的蟬鳴聲。
    李開濟上了年紀(jì),便不像年輕時候那般體健,加之養(yǎng)尊處優(yōu)久了,愈加放縱自己,日頭一升起來,天氣轉(zhuǎn)熱,便攜帶年輕貌美的宮嬪們往太極宮側(cè)的湖中泛舟,日子過得好不自在。
    而皇太子李昌,便在這種時候,與生母章皇后,一道登上了湖中的畫舫。
    “父皇為何要叫秦王往洛陽開府,還許建天子旌旗?梁懷王是太宗愛子,骨肉情深,可秦王人面獸心,稍有不慎,便將反噬!”
    雖然只是五月,空氣中卻盈蕩著令人難耐的暑氣,只是從岸邊乘船抵達畫舫,李昌額頭都生了汗。
    然而這會兒,這位向來在意儀容的皇太子卻顧不得擦拭,神情惶然,語調(diào)中甚至透出了幾分質(zhì)問的味道:“父皇難道不知道,李泓一旦離開長安往洛陽去,那便真的鉗制不住他了嗎?!”
    這么簡單的事情,難道他會看不出嗎?
    像是被刺到了痛處一般,李開濟的面色忽然難看起來,他擺擺手,遣退身邊宮嬪,目光陰郁道:“別人不懂,你難道也不懂?朕何嘗不知那逆子不能輕縱?”
    李昌聽得怔住,略微一愣,忽然緩過神兒來,眉宇間盈出了幾分喜色:“父皇是打算借機……”
    李開濟幾不可聞的冷笑一聲,重新躺回原處,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目光有些晦暗:“秦王往洛陽去開府,想來天策府眾人都很是歡欣……”
    李昌面露不忿,道:“豈止如此!一旦離開長安,到了洛陽,旋即便有天下分裂之虞!”
    李開濟還在,尚且鎮(zhèn)不住李泓,倘若他駕崩了,留下一個稟性軟弱的皇太子繼位,李泓豈不是要翻天?
    李開濟瞇起眼來,半晌,忽然笑了。
    “二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沉不住氣,”暖風(fēng)和暢,叫人情不自禁的有些醺然,他舒一口氣,道:“快了,那逆子到不了洛陽的,離京之前,他必然要進宮辭別,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
    李昌雖不知父親究竟如何計劃,可看他此時神情,卻也知十拿九穩(wěn),欣然笑道:“父皇英明神武,老謀深算,豈是秦王可比?”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眉宇間都隱含著幾分得色。
    水面上掠過幾只飛鳥,振翅落到不遠處柳樹上,撲棱棱驚起一群鳴蟬,偌大的海池,忽然間寂靜下來。
    圖窮匕見,對于兩方而言,都到了最后的關(guān)頭。
    ……
    天策府參軍魏玄抵達秦王/府時,夜色已深,管家迎著他進府,將其請到書房之后,又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李泓端坐上首,身側(cè)是妻子喬妍,再之下,則是常山王李琛與喬瑁喬宣兩兄弟,周克明、蘇靖、程公瑾、許亮,皆是天策府的心腹人物。
    燭火照亮了所有人的面龐,他們臉上都帶著一種相似的堅毅,隱隱透著肅殺。
    “英國公與宋國公沒有點頭應(yīng)允,但也沒有表示反對,”魏玄向秦王夫妻見禮,欣然笑道:“幸不辱命。”
    話音落地,眾人神情中都閃過一抹釋然。
    事情到了這地步,已經(jīng)沒有任何轉(zhuǎn)圜的余地。
    秦王如若不想被李開濟除掉,又或者是被新帝斬殺,最直接切最有力的辦法,便是坐上那個位置。
    可李開濟畢竟是他的父親,是君主,是天子,無論他做了什么,都無法否定這一點。
    李昌再差勁,也是皇帝的嫡長子,大唐的皇太子,他不僅僅是李泓的弟弟,也是儲君,在某種層面上來說,也是李泓的君主。
    李開濟是絕對不會廢黜李昌,叫李泓做皇太子,順利登基的。
    當(dāng)言辭沒有可能發(fā)生作用時,唯一能夠使得李泓坐上那個位置的,便只剩下刀與槍,劍刃與烽火。
    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在世俗定義上,這叫做謀逆反叛,但他們?nèi)匀粵Q定要這么做。
    生死兩分,別無選擇。
    英國公與宋國公德高望重,也是大唐的中流砥柱,再這樣一個問題上選擇沉默,本身就已經(jīng)表明了他們的態(tài)度。
    這夜,秦王/府書房里的燈火徹夜不息,所有的行動步驟都被一一劃分,具體到每個人身上,他們知道,此事只能勝利,不能失敗,倘若失手,等待所有人的,便是萬劫不復(fù)。
    若要事成,首先便要控制李開濟,把控中樞。
    若要控制住李開濟,便要控制住太極宮。
    橫亙在李開濟與李泓之間最重要的那道關(guān)隘,便是玄武門。
    那是太極宮的北宮門,也是禁軍的駐扎地,生死攸關(guān)之處。
    “長安守備軍駐扎城外,緊急之間難以策應(yīng),禁軍與東宮六衛(wèi)身處皇城,才是重中之重。”
    李泓面色肅然,環(huán)視左右,最后道:“我率領(lǐng)府中精銳,親自往玄武門去,把控玄武門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常何,可助我一臂之力。”
    眾人稱是,李泓又道:“玄武門若被把控,東宮與太極宮禁軍勢必反撲,我須得穩(wěn)定大局,卻還要有人更進一步,控制住太極宮——”
    他心念間幾轉(zhuǎn),望向妻子。
    果不其然,不等他開口,喬妍便道:“我去。”
    她平靜面容下有跳躍著的仇恨,隱忍多年之后,終于浮現(xiàn)在世人面前:“我去會一會李開濟。”
    李泓靜靜的看著她,眼底深處有不易察覺的感傷,最后,他頷首道:“好。”
    將一切敲定,已經(jīng)過了子夜,眾人想著幾日之后即將抵達的那場巨大風(fēng)暴,卻沒有多少困意。
    宵禁早就開始,現(xiàn)下離開,卻不得宜,便各自往客房去歇息,一直到了次日清晨。
    ……
    六月初三,是個晴天。
    喬妍令人取出已然蒙塵的佩刀,坐在窗前靜靜擦拭,精鋼鍛造的刀身重歸明亮,帶著凜冽殺氣,閃耀起令人心寒的光芒。
    李琰前來向母親問安,見這一幕,忽然間有些難過。
    歲月匆匆流逝,他已經(jīng)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但當(dāng)年母親跌坐在校場中嚎啕痛哭的那一幕,卻始終沒有忘卻。
    “阿娘,”他走到近前去,撫慰道:“你不要難過。”
    “真的沒有,”長子已經(jīng)很高,喬妍坐在椅子上,竟摸不到他的頭了,她笑了笑,神情中少見了顯露出幾分鋒芒銳氣:“阿娘今天很高興。”
    李琰聰敏穎達,十五歲的年紀(jì)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了,李泓沒有刻意告知他此事,卻也沒有隱瞞。
    他知道母親心里壓抑著的痛苦,就像是日復(fù)一日,不斷加重的磚石,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壓垮,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叫自己松一口氣,這真的很好。
    母子二人相視而笑,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釋然。
    李泓悄無聲息的來到門邊,目光鋒銳,神態(tài)斂肅,他輕輕喚了聲:“阿妍。”
    喬妍歸刀入鞘,神情凜然:“走吧。”
    刀劍與盔甲摩擦,發(fā)出令人膽顫的清鳴聲,馬蹄轟響,兵甲鏗鏘,偌大的長安上空,似乎都浮現(xiàn)著肉眼難以望見的血腥氣。
    窗外日光仍舊明亮的晃眼,同近來天氣如出一轍,樹上的蟬叫聲沒有一刻停歇,不知疲倦的繼續(xù)著。
    沒有任何預(yù)兆的,天空中劃過一道明光。
    這光芒是如此的明亮奪目,連夏日里最盛的陽光都難以匹敵,蟬鳴聲停止了,所有人都下意識的抬起頭來,看著它劃過天際,帶著不容忽視的光輝,一寸寸消失在天際。
    負責(zé)監(jiān)察天象的太史令親眼瞧見這幕,不覺冷汗涔涔,下意識退后一步,跌坐在地。
    “太,太白經(jīng)天!”
    周遭的官吏們也是面色驚變,想起近來朝中屢有異變,不知怎么,忽然生出幾分不詳?shù)念A(yù)感來。
    今日太白金星的異動,或許就是某種不祥之事的預(yù)兆。
    太白金星在午間時分出現(xiàn),名曰經(jīng)天,是謂亂紀(jì)。
    天下亂,改政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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