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玉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的差不多了,但顯然今天不會是個好天氣,天空霧蒙蒙,看樣子快要下雨了。
昨晚的事他多少是記得一些的,但怎么說,他寧可自己昨晚失憶了,這樣子今早醒來他就不用面對自己做的混賬事了。
但顯然,這不可能。
他剛抱著頭,痛苦的□□了一聲,頭頂就傳來了嘗云陰冷的聲音,“醒了啊,鳳教主,我還以為你睡死過去,不打算醒了呢。”
“……”
鳳玉完全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面對嘗云,逃避地低著頭,甚至一度將腦袋埋在自己膝蓋上。
他想當縮頭烏龜,可不代表嘗云會放過他。
只見嘗云抬起腳,毫不留情,一腳就踹在了他腦袋上。
一陣天旋地轉,鳳玉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嘗云居高臨下道:“鳳教主,你擱這裝什么死啊!昨晚你不挺能耐的嘛?你是怎么說的,朝聞道夕死是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現在就成全你去見我佛。”
他臉上毫不掩飾的嫌惡清晰可見。
而且比之前更嚴重,這次已經不在像以前,單純是那種看什么臟東西的嫌惡,更平增了許多仇恨。
厭惡和仇恨混合在一起,堪比世間最鋒利的刀子,只消一眼,鳳玉就無處遁形。
“對……對不起。”除了道歉,鳳玉也不知道還該說點什么。
“你覺著對不起有用嗎?”嘗云似笑非笑地彎下腰,單手握住了鳳玉的脖子。
任誰命脈落在旁人手里,都會本能的緊張,鳳玉也沒例外,他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但他卻一點都沒動,怔怔躺著任由嘗云一點點加重手里的力氣。
很快他就有點喘不上來氣,白玉般的面孔憋的通紅,但他卻依然沒有反抗,老老實實躺著,一瞬不瞬望著嘗云的臉。
嘗云被看得有點惱了,惡意揣測道:“你這樣看著我,是覺著我會饒了你嗎?”
鳳玉艱難地搖了搖頭,道:“我沒那樣覺著,你想殺我動手就行了,我絕不會反抗。”
一聽這話,嘗云惱了,什么叫他想殺他,他絕不反抗,感情這還全是他的錯不成。
他可去他媽的,真是給他臉了,昨晚吃虧的明明是他,他沒委屈,施害方還委屈上了。
“你他媽還有臉反抗!”嘗云越想越氣,越想越不愿意看見鳳玉的臉,尤其是不想看見他的眼睛,他眼中霧氣藹藹,似有一層薄薄的水膜,妖冶的風情蕩然無存,但卻變得有那么幾分我見猶憐,嘗云不想在這張臉上看到這種表情,他殘忍地用手按住了鳳玉的眼睛,“不要用懷玉的臉擺出這種表情,我看了想吐。”
鳳玉不僅眼前一黑,心里也瞬間暗了下來,許多昨晚他不愿意想起來的細節紛紛想了起來。
這其中就包括,嘗云找上他,就是因為他這張臉和顧懷玉長得一樣。
原來到頭來,他是借了人顧懷玉的光。
真他媽好笑。
鳳玉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活脫脫一個瘋子,“嘗云大師,你和顧懷玉試沒試過啊!你說我和他是不是連其他地方也一樣啊!”
“你……”反應過來鳳玉在說什么后,嘗云有種被侮辱了的感覺,還是一下子連他帶顧懷玉都被侮辱了進去,雙倍的侮辱雙倍的憤怒,嘗云怒不可遏,揚手就是一個耳光,扇得鳳玉臉瞬間腫起來一塊,“我他媽是不是給你好臉了啊,讓你分不清大小王了,不是我說,你他媽也不撒泡尿照照看,你他媽算什么東西,你的臟嘴配提起懷玉的名字嗎?”
知道嘗云喜歡顧懷玉和真正體驗到嘗云喜歡顧懷玉是兩種不同的感受,鳳玉氣得發瘋,說話也不過腦子了,道:“我當然不配提起他了,人顧道長多光風霽月,人淡如菊,我多齷齪不是人,用你嘗云的話來說,我和他放一起都是對他的侮辱,但不是我好奇,就是你嘗云既然那么稀罕他,怎么上趕著找上我來侮辱他呢?難道說是人家看不上你,你走投無路找到我聊勝于無的嗎?”
有種心事被說中的感覺,嘗云微微側過頭,沒什么底氣道:“你嘴巴放干凈點,不要在這胡言亂語。”
“是我在胡言亂語,還是你的心事被我說中了。”鳳玉步步緊逼,“嘗云,他顧懷玉就那么好嗎?好到他不愿意,你都愿意找我當他的替身嗎?”
嘗云知道鳳玉討厭顧懷玉。他其實也挺能理解的,一母同生,但命運卻天壤之別,顧懷玉名門之后,正道魁首,人人敬重,他卻因天榜有名,早就該死的人卻不死不滅,成了活在人間的惡鬼,人見人厭,連畜生都不如。
理解歸理解,厭惡的情感并不會因此有絲毫減少,甚至還在昨之后,與日俱增。
面對討厭的人,嘗云心中的壓抑的破壞欲展現的淋漓盡致,毫不客氣的說,他就是想要弄壞他。
在這種情緒的發酵下,嘗云大言不慚道:“沒錯,就是這樣,但你想錯了一點,那就是我根本沒去找過他,我嘗云雖然沒那么正人君子,但對上了有好感的人,我還挺是個東西。”
鳳玉氣得發抖,咬著牙問:“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嗎?這不很明顯嗎?”經過昨一晚后,嘗云是真的想弄死鳳玉,但比起掐死他,把他弄壞,讓他痛苦,讓他絕望,似乎更能讓人滿足,嘗云殘忍地笑著,一字一字誅著鳳玉的心,“懷玉多么光風霽月,我保護他還來不及呢?怎么能去毀掉他呢?”
“你怎么能這么做呢?”
鳳玉聲音顫抖,他喜歡裝傻子,但又不是真的傻,很多事他只要稍微想一想,心里就都明白了,就比如現在,他心里門清,兩個男人發生點什么總是于禮不合的,尤其嘗云還是個和尚,這不僅注定這段關系沒有未來,還注定一旦被外界獲知,涉事雙方就少不了被世人戳著脊梁骨罵,就嘗云那句話,人顧懷玉多光風霽月,怎么能去面對這些呢?
可他可以,可以被罵,可以被玩,不會有人心疼,更不會有人介意。
“嘗云。”一開口,鳳玉眼淚就往外流,他哭道:“他顧懷玉是人,我鳳玉也是人,人的心都是肉做的,都會疼,我不介意會不會被人罵,也不介意朝聞道夕死,但我的心好痛。”
明明如愿以償了,鳳玉真被他弄絕望了,他應該開心,但不知道為什么,嘗云突然有點不落忍,不是心痛,就是被他哭的有點不落忍。
嘗云將此歸咎于愧疚。
“那個……”你別哭了。
后半句話嘗云還沒來得及說,枝節乍起,一把匕首破風而來。
嘗云把所有要說的話全都吞了下去,快速反應,他向左后方跨了一步,準備避過這道攻擊。
但會在暗處偷偷摸摸使暗器偷襲的人,心腸歹毒和深思熟慮缺一不可,這種人都喜歡萬無一失 ,所以哪里會只丟一道暗器,就跟算準了嘗云會往那個方向躲一樣,又一道匕首自左后方襲來。
換以往,就這兩把匕首,嘗云放都不會放在眼里,輕輕松松就能躲過去,但今時不同往日,一是他應劫走火入魔,功力十去其六;二是昨晚他真被折騰了個夠慘,腳步浮夸,雙腿打顫,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匕首離得太近。
幾廂作用下,他竟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已經不太能躲得過去,那還努力什么,他索性直接擺爛,躲也不躲了,站直了硬扛。
“小心。”
純屬皇帝不急,太監急,鳳玉也顧不上那點爭執了,他看著匕首勢如破竹,飛掠而來,急的不行。
這越急越亂,以至于鳳玉忘記了拔刀相抵,他慌不擇路地以身相抵。
精鐵打造的匕首削鐵如泥,就這樣直接沒進了鳳玉腹腔。
殷紅的血就跟不要錢似的,從翕長的傷口里汩汩流出。
沒感覺到疼痛的嘗云睜開眼睛,正好對上擋在他身前的鳳玉背影,高瘦蕭瑟的身影冷硬的就跟一把刀似的,直接扎進了嘗云心里,不疼,就是挺膈應的。
“你……”深吸一口氣后,嘗云找回點聲音,不過他并沒有那種話本里小姑娘被人英雄救美后的感動和嬌羞,相反還覺著滑稽和可笑,嘴里講出來的話相應也跟刀子似的,專挑疼的地方扎,“鳳教主,感覺怎么樣?死了沒?對了,瞧我這記性,真是年紀大了記性都不好使了,你又死不了,我浪費感情問你這個干嘛?但你都上趕著給我表演了,我不問你這個,我又該問點什么呢?”
“你以為我是故意的?”聽出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后,鳳玉說不上來是傷口疼還是心里疼,或者兩者都挺疼的,但是疼多了也就習慣了,疲憊,前所未有的疲憊逼得他左右見絀,他真的已經應付不過來了,他的好意對于嘗云來說是層層圈套,他的拒絕對于嘗云來說是欲擒故縱,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讓嘗云滿意,可能因為是他,嘗云就永遠不會滿意。
鳳玉差不多已經感到絕望了,嘗云卻還要再推他一把,“難道不是嗎?鳳教主,你可別跟我說,以你的能耐,就這么一把小小的匕首,你都對付不了。”
“我……”鳳玉想解釋他這是關心則亂,沒想那許多,就沖上來幫他擋了這一下,但對上嘗云嘲諷似的眼神,他許多話說不出口了,其實就算解釋了又能怎么樣,只要嘗云覺著他這是在使用苦肉計博同情,那么他就算長十張嘴,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說成白的,也無濟于事。
鳳玉將所有的話咽了下去,認命道:“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怎么,沒話可以說了嗎?不是我說你,鳳教主,你心機怎么這么重呢?”嘗云就是故意的,歧視他已經打算放過鳳玉了,但是鳳玉救他的行為卻又一次挑起了他的怒火,不是因為別的,單純是因為他不想欠任何人人情,尤其這個人還是鳳玉的時候,他就更不想欠他的人情,昨晚的事,他可以當被狗咬了一口,既往不咎,但后續他真的不想在和鳳玉糾纏,可天不遂人愿,那孫子救了他就不說了,自己還受傷了,這不就是變相讓他又欠那孫子一個人情嗎?
欠下的人情總歸是要還的,嘗云一想到這,就變得惱怒,而憤怒的人說出來的話總是格外傷人,“鳳玉,其實我這才發現,你身上原來也有懷玉自愧不如的地方,單就你這份心機,懷玉他就是拍馬也趕不上。”
“嘗云。”
說這話時鳳玉的眼睛已經紅了,他原本是不打算和嘗云繼續糾纏下去的,但嘗云的話越聽他心里越不是滋味,還就那句話,他鳳玉也是人,人心都是肉做的,會疼,鳳玉實在是疼的太厲害了,他想不明白為什么不論他做什么都是錯誤的,俗話說得好,肉包子打狗還能聽到個回響,他一片真心拋出去,什么都沒得到不說,還被傷了個遍體鱗傷。
“我真的好累,我甚至不知道我該做點什么才能讓你滿意,或許我活著對于你來說就是痛苦,昨天的事也沒有爭辯誰對誰錯的意義了,那都是我的錯,既然做錯了事,那我就要認。”
說話間,鳳玉將身體轉了過來。
他眼中宛如有兩團燃燒著的火焰。
而與此同時,霧蒙蒙的天空下雨了,雨大如席,接天連地的雨幕中,所有的人或物都變得模糊,什么都看不分明,只有鳳玉眼中那團火焰激烈地燃燒著,嘗云感覺自己也快被點燃了。
烈火之中似乎隱藏著一份決絕。嘗云感覺到了,他在雨中嘶吼著質問,“你他媽想做什么?”
雨聲遮蓋住了他的聲音,瓢潑的雨勢中只剩鳳玉壓抑的笑聲。
無法言喻的脆弱與癲狂蘊含其中,這讓嘗云膽顫。經昨一晚,他對鳳玉也有了些模糊的了解,顧懷玉就跟某種開關一樣,一旦涉及到,他就會立刻換一個人,變得有些瘋魔。
果不其然,哪怕嘗云有心理準備,但是當鳳玉握住他的手,以不可抗駁的力量帶領著他,握上那把扎進他腹部的匕首,往里送的時候,他還是稍微怔了一下。下一刻,從他翕張的傷口中流出來的血液沾濕了嘗云的手掌,血液所有的灼熱觸感與雨水冰冷的質感對比起來是那么的明顯,嘗云被燙的松開了手。
“你……你他媽瘋了吧!”嘗云說話的聲音都在抖。
“我嗎?”鳳玉的聲音含笑。
大雨中,嘗云的視線被雨幕阻擋,看不清鳳玉的臉,但他能想象,那張漂亮的面孔是如何赤著雙眼,扭曲且瘋狂的微笑,雨聲毫無作用,他癲狂的聲音近在耳邊,“嘗云大師,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清醒過,但還是那句話,我鳳玉雖然處處比不上顧懷玉,但是有一點我說話算數,既然我說這條賤命給你,那就給你,我若是眨一下眼睛,我都枉為人一場。”
“你……”
嘗云都不知道該說他什么好,沉默了一會,然后一點一點掰開鳳玉握住他的手指,將手抽回來后,反手就是一個耳光,鳳玉的臉被抽偏了過去,但他沒動,就那樣歪著頭望著他,大雨掩蓋不住他眼中的執拗與癲狂,仿佛兩簇火苗,在雨中熊熊燃燒著。
“怎么,嘗云大師,你不想要了嗎?”鳳玉想了想,了然道:“嘗云,我知道你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你根本不可能會因為我現在看起來有那么點慘就饒了我,你為什么不動手呢?是因為你怕自己動手會臟自己的手嗎?如果你有這種顧慮的話,你大可和我直接說,我也不是那么沒眼色的人,這點忙還是可以幫你的。”
嘗云真的厭惡了這種糾纏不清的爭執,吼道:“你幫我,你打算幫我做些什么?殺了你自己嗎?鳳玉你差不多得了,你天榜有名,不死不滅,就算你在捅自己更多刀,你也會好生生站在這里,你弄這套給誰看呢?給我嗎?你希望我回復你什么樣的情緒,感激涕零還是釋然?”
“你覺著我這么做是在威脅你嗎?”鳳玉越說越激動,“還是說,你一直覺著我在給你表演什么嗎?嘗云,你太小看我了,用你的話來說,我是陰險狡詐,不是人,也處處比不上顧懷玉,但我還沒這么不是東西。”
嘗云哼笑,“鳳玉,你是不是講話的時候,不刻意提一下懷玉,你就不會說話了,如果真是這樣,那你就最好把嘴閉上,不是我說,我真的跟你沒什么好說的了,而且今早至今,我好像什么都沒說,是你一個勁的沒完沒了,我不知道我倆這舊賬還要翻到什么時候,但怎么說,我累了,我沒心思在和你繼續翻舊賬了,昨的事我就當被狗咬了一口,你說這人怎么能跟畜生一般見識呢?所以鳳玉,我不和你一般見識,昨兒那事就讓它過去吧,你不用在我面前裝得要死要活的。”
這次嘗云是真的打算放過鳳玉了,不為別的,單純是因為和一瘋子糾纏屬實太累了。
“我就當做昨兒瞎了眼,你也當昨兒是一場夢,我倆該怎么樣怎么樣,以后該過獨木橋的過獨木橋,該走陽光道的走陽光道,再也別糾纏了。”
鳳玉已經沒有力氣糾結嘗云顛倒黑白的那些話了,他只覺著很累也很冷,他將這歸結為今天的雨下的太大了,雨水帶走了他的力氣,讓他頭腦昏沉。
“嘗云,你用不著這么文縐縐的,想說以后讓我別在出現在你眼前膈應你,你就直說,我也不是那么沒眼力見的人,自從之后,我絕對不出現在你方圓五里的范圍內。”
忍著天旋地轉說完話后,鳳玉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以至于他只能看見嘗云離開時,白色緞面的鞋子在泥地上留下一個個深淺不一的足跡,直至視野中嘗云的足跡來到盡頭,再也尋找不到,鳳玉才存夠力氣將頭抬了起來,但接天連地的雨幕中哪里還有嘗云的身影。
他走得那么決絕,甚至連一句再見也沒有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