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生離之前答應過姜木,等到過了這片林子就喊他出來。他沒有反悔。
聽見了晏生離在外面喊他的名字,姜木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看向呼延萬川,而呼延萬川點了點頭。他們之間常常有一種奇怪又合理的上下關系,也許是因為他對面的不只是看上起脾氣很好的呼延萬川,更多時候他是福親王。姜木總是忘記這一點。
從四方盒子出去的時候,就不用被迫寫盡“委屈”一詞了。姜木很熟練,不用呼延萬川在里面扶著他,只需要出去的時候,晏生離能夠抓住他的手臂,防止他跌倒就好了。
見到姜木正在——在他眼里是這樣——狼狽盡顯地從馬車里爬出來,晏生離往邊上挪了半個身位,這樣他們就不用分太開也不用擠太近。晏生離的力氣,準確一點來說是巧勁兒——事實上他并沒有用太大力——把姜木抓得很痛。
坐定之后,姜木緩了好一會兒,上臂還是麻木的。趁著旁邊那位他一直覺得不太好惹的人不注意的時候,輕輕揉了揉被捏痛的胳膊。
“你們在里面說了什么?”晏生離問。說是問句,尾音也沒有上揚,像是一個篤定的陳述句。
姜木還未理解晏生離這句話里那些兜兜轉轉的豐富情緒,只是微微低下頭,又輕輕搖了搖頭,兩個動作一氣呵成,飄飄然像是一個動作。
“沒說什么,他——”姜木說話間覺得用第三人稱實在不禮貌,尤其還是在晏生離的面前,于是改口道“——福親王,覺得邊上的峽谷流水很美。”說完,姜木覺得這句話怎么想怎么怪,他竟然根本找不到適合呼延萬川的稱呼。
晏生離則一邊駕著馬車,一邊轉過頭看著所謂的“碧水共長天一色”。剛才從密匝的林子出來的時候,也沒顧得上看旁邊。現在才有機會看,果真是美景。只是他沒心情也沒功夫細細欣賞了。
把手里已經攥熱連著馬的皮繩交給姜木,像是一個小小的儀式,晏生離的手里還拿著長鞭。長鞭看起來很軟,像是從牛的軟乎乎的肚皮上取下來的,實際上摸起來硬邦邦,抽在馬身上便留下一道短暫的痕跡。
此時此刻,晏生離的內心有一個很強烈的想法,那就是拋下眼前的一切,和呼延萬川呆在一起。這是一個很荒誕的想法,也是一個不太可能實現的想法,他知道的。但人總是又一些不現實的想法,即便知道不會實現,也會奢望,不然就活不下去了。
馬走了太久,再強壯也會累。現在還不能停下,要再往前走一點,慢一點兒也沒有關系,只是不能停下來。要到人多的地方去,馬要休息,人也要休息。
姜木心軟手也軟,連著馬鞍的皮繩輕輕打在身上,比撓癢還要輕。晏生離白了他一眼,只覺得這是動物對動物的憐憫。他心狠,心要是不狠就活不下來了。長鞭高高揮起,用手腕的力量甩上去,聲音清脆又響亮。馬兒長鳴,在疲憊中甩開蹄子接著跑。
仿佛是打在他的身上,姜木隨著聲音一凜。
長鞭如同一支長劍,最尖銳的地方擦在地上,發出讓人不適的聲音。
晏生離一聲不吭,姜木自然也不會開口。
很難講清楚,甚至連姜木自己都不知道他現在到底懷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情。現在才懊悔自己沒有多讀幾年書,搜遍腦海竟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
像是吃了一塊混雜了五味的餅,不僅味道古怪且難以下咽,不比吞下一塊石頭更讓人難受了。
即便不知道這是何種情緒,但姜木也分得清這絕對不是一種積極向上的情緒。他一手抓著“知道”,另一手抓著“不知道”,像一個天平,時不時左手重一些,他的身體就往□□,時不時右手重一些,他的身體就往□□。只是沒有平衡的時候,更沒有完全傾倒的時候。
兩手空空才能走得更遠,而兩只手里都攥著不能放棄的東西的時候,就會被拖累,無論是否心甘情愿。
姜木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心,兩手空空,卻重得要命。也沒錯,他現在所面對的,的確都是要命的事情。他合上手心,真的感覺手里面好像有東西。
心里好堵,又偷偷去瞄晏生離。瞄了兩眼,就再沒勇氣了。說到底還是怕的,就算現在的他表現得如此和善。行為是一回事,表情就又是另一回事。有時候姜木會想,晏生離到底會不會笑?答案是會的,只是很少笑,只是限定于某個人罷了。
他并不是一個善于自我剖析的人,他連形容心情的詞都只會哪么幾個。人生中第一次面對這么大的苦惱,像是斜斜順著夕陽矗立的稻草人,早晚有一天會被前來偷食的鳥發現,接著在利喙下轟然倒塌。
那只握著名為“不知道”的手愈發重了起來,他忽然覺得不只是心理上,就連身體的一側也變重了,重到他抬也抬不起來。
良辰美景終究也只是一瞬。進了城,找了個官驛歇腳。把這匹一直跟著他們的馬放在這里休息,換了一批更加強壯的馬,就連毛發都比先前這只硬朗。姜木興致勃勃用手掌縷了縷馬毛,馬倒也好脾氣,只是用馬尾巴掃了一下姜木。他識相的,再怎么說彼此之間也是沾親帶故,出門在外還是不要惹事。
姜木站在一邊,看著晏生離給這匹看上去就能跑千里的馬換馬鞍。很壯,很漂亮,雖然比不上飛雁和飛鴻,但也是一匹好馬。
“你怎么不去吃?”見姜木一直在自己身邊轉悠,晏生離問他。
官驛邊上有一家糖水店,三人各點了一碗糖芋苗,現在不是桂花季節,所以糖芋苗就只是糖芋苗。呼延萬川早早就坐下了,在馬車里憋屈太久,需要盡情享受一下外面的自由。
姜木并不是不饞,事實上他真的很想吃那碗熱氣騰騰的、看起來聞起來都很美味的糖芋苗。他見識太少,還沒有吃過糖芋苗。晏生離說這是金陵的一種特有糖水。金陵?金陵在哪里?最近他總是自慚形穢。
因為覺得和呼延萬川兩個人坐在一起并不是很好,對于他個人來說。不是不想,是覺得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什么動作來面對呼延萬川。索性就等著晏生離,等他裝好了馬鞍,再一起去吃。
晏生離看了他一眼,手里頭仍舊擺弄著馬鞍,“你要再不去吃,涼了就要膩了。”他和王爺一起走過的路比姜木吃過的鹽還多,對于這些“漂亮”的甜品沒有很大的興趣。
姜木搖了搖頭,“沒事兒。”為什么沒事兒,他也不說。
“你們吵架了?”晏生離又拋出一句陳述式的問句。關心的意味只占一小部分,他只是想要知道王爺和姜木的關系,是否到達了會吵架的地步。保持禮貌距離是吵不起來的。
“沒有,沒有吵架。”姜木的臉整個兒透著“真誠”二字。
“那怎么不去吃?”又是一個問句拋出來,不過這次晏生離不再用陳述式的語氣了,而是偏向了質問。他的確有這個意思。
他的職業素質和后天訓練,都讓他非常注意微小細節。火苗易滅,熊熊烈火可就不容易滅了,他比誰都清楚這個道理。
姜木看著晏生離,眨巴著眼睛,抿了抿嘴,一副天然而不自知的樣子。晏生離知道這不是他的表演,他是真的過于不諳世事,所以才更討厭。不討厭他,而是討厭自己。
他說不出什么,晏生離知道了。即便問不出來,他的本能也告訴他,他的直覺是對的,盡管這直覺來得太早又太不是時候。他寧愿不知道,也不愿意眼睜睜看著這澆不滅的火苗變成熊熊烈火,燎遍整個廣闊平原。
晏生離嘆了一口氣,又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行了,走吧。”他說。
沒必要再在這個話題上耗費時間了,現在的他無力改變這些,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天兒冷,冒著熱氣的糖芋苗端上來,沒一會兒就會變得冰涼。本來裝馬鞍是一件很快的事情,但是心里都揣著事的姜木和晏生離進行無意義的“心理博弈”的時候,耗費了太多的時間。
所以,現在在這兩位面前的,是兩碗和冷掉的藕粉沒有兩樣的糖芋苗。
呼延萬川早就趁熱吃完了,一碗下肚身體就跟著一起暖了起來。他看著眼前這兩位,表情都不怎么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吵架了。他聳了聳肩。
姜木用勺子舀起一勺糖芋苗。那勺子也像是用冰做的。冷掉之后,糖芋苗接近于涼粉的狀態,卻不如涼粉更有韌性。吃進嘴里,的確和晏生離說的一樣,冷掉之后失了口感,本來在平衡之中的甜味,就變成了一種奇怪的膩。他的表情不太好。
晏生離就不太在乎這些了。不好吃是真,但也不至于到難吃的地步。他只想趕緊解決這碗糖水,體力快快恢復,好趕緊上路。碗很小,比他平時在府里吃飯的碗小上一半,托在手里像是一個玩具。勺子也很小,像是給娃娃喂米漿的勺子。他三兩口就解決了。
這下,姜木變成了眾矢之的。呼延萬川和晏生離都看著他,像是他必須要把這碗一點兒也不糖芋苗的糖芋苗吃干凈一樣。沒辦法,三個人,其中兩個人都這么做了,姜木就別無選擇了。太甜太膩,吃了等會兒準惡心,可他還是兩口就吃完了。
“行了,走吧。”晏生離說。在他眼里,姜木吃干凈糖芋苗這件事只是任務,吃完了就算完成,就可以走了,和個人意志沒有關系,可若是換了一個人,也許吃不吃就都沒有關系了。
晏生離的步伐很快,走在最前面,姜木只能快步跟著他,生怕拉下。拉下就會被呼延萬川捉住,第一想法是不想要并肩走,后面發現人家好像還有話和他說的時候,他的步伐就更急更快了。當然,姜木知道自己的想法也不一定對,可萬一呢。
晏生離在馬車前停下,姜木也在馬車前停下,呼延萬川還在走。剛才他坐的時間太久了,又一直處在逼仄的空間里直不起腰,整個脊背都感覺酸麻脹,走得就慢了些。
見他們在等,他也不會加快速度。即便心中再不情愿“福親王”這個稱呼——雖然有點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跡象——他還是要維護王室的面子。等,那就等等唄。
天兒漸漸暗了下來,冬季暗得總是比較早,也不見漂亮的火燒云。
晏生離伸出手臂,呼延萬川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上了馬車,在無奈和被迫之間,又重新進入了逼仄的四方盒子。
姜木看著晏生離,晏生離因為他過于強烈的目光而感到不適,也看了看他。
“進去吧,別在外面吹了。”晏生離一錘定音。
姜木點了點頭,抓著他的手臂,進了四方盒子。
只剩他一人了,晏生離突然這么不合時宜地想到。他看著四周人來人往,馬上就要過年了,大家都忙著準備。今年格外重要。
晏生離忽然覺得他在這些人之外,明明擦肩而過,卻不像是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在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享受著無上的寂寞。
一個人坐著,比兩個人擠在一起舒服多了。晏生離手里緊緊捏著長鞭,看著眼前這匹馬,不由得生了一絲憐憫。從前他自以為不需要“憐憫”這種軟弱的情感,可有了軟肋之后,憐憫就越來越多了,有時候多到他承受不住。
他憐憫這匹老馬。鬃毛都發白了,眼神卻依然明亮,沒有一絲渾濁。身材健壯,馬蹄子修剪得利落,看上去隨時都做好了行千里的準備。
老馬識途。晏生離看著這匹馬,這個詞就浮現在了他眼前。一記長鞭下去,馬就踏著蹄子跑了起來。每一個步子都腳踏實地,從不虛浮。
迎著夜幕的降臨,他們又重新踏上路途。剛才也沒有說什么時候換班,晏生離就默認這一夜都是他驅車了。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突如其來的時候也就不怵了。
馬車先是在主街奔馳,引得行人紛紛側目。接著走到了郊區,那里人少了很多,但仍有人聽見了動靜,打開窗或者走出家門來看他們。出了城,便又歸入一片寂靜之中。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了,只有余暉依依不舍。滑稽的藤編帽子已經被收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貂皮絨帽,不僅能夠把大半個腦袋遮得嚴嚴實實,更能把他的耳朵藏起來。風再怎么不留情面地狠狠沖擊他也不怕了,有本事把他的帽子帶走。
他的眼光還是和從前一樣毒辣,這匹馬雖然已老,卻仍志在千里。知道自己拉著車,所以刻意放穩步子,更像是意識到等待它的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一樣,在一開始就做好了行千里的準備,勻速又有力地跑著。
穿過永不結冰也永不枯竭的湖泊,穿過高聳入云的峽谷,在一線天里尋找生機。余暉早已不再照耀他們,落入了一線天中,留給他們的只有黑暗。
好在還有月亮。即便缺了一個角,也毫不吝嗇,映在湖面上,一時間竟有了兩個月亮。只是一個是真正的月亮,另一個是劣質的月亮,不僅缺口,且隨著湖面的漣漪陣陣飄動。
若是讓晏生離選擇,他會選湖面上的那個月亮。愈是正經的東西,愈沒意思。湖泊里的月亮,擁有不穩定因素,像是六耳獼猴。
做孫悟空有什么意思,晏生離從來都不羨慕孫悟空,他寧愿做六耳獼猴。
再往前行一段路,另一邊就從田地變成了湖,這下就有三個月亮了。一個是孫悟空,一個是六耳獼猴,另一個是六耳獼猴的贗品。
沒有燈也沒有火,明明是夜里,路上卻亮堂堂的。月光就足夠了,星星也只是點綴。
今夜的星星格外燦爛。四方盒子也在此時被打開兩扇窗,在平靜的無風的夜里,星星靜靜地看著他們。
其實是一整片湖,只是中間辟了一條路出來。他們并不是穿過了兩片湖,而是從一整片湖直直走出去。
這里只有靜謐。越往前走,湖面就越平靜,像是一面鏡子,一絲漣漪都沒有。不再有孫悟空和六耳獼猴還有六耳獼猴的贗品,只有月亮和贗品還有贗品。
車輪滾動的聲音提醒他們,這一切是現實,不是夢境。但太想夢境了。
像是掉進了一個深坑,深坑上都是厚厚的青綠色的苔蘚,密密匝匝互相擁擠,而深坑里還有更深的積水,在黑夜里是如此深不見底。他們一直在繞啊繞,怎么也繞不出這深坑。
路太長了,也是湖泊太大了。若是掉下去,就像是掉進了月亮里。也甘愿沉溺于月亮中。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姜木覺得星星都躲了一大半的時候,月亮碎了。
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