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生離從隨身的布口袋里拿出一個皮水囊。姜木從前也見過這樣的皮水囊，里面裝的是他幫李汜打的酒，從白酒到黃酒甚至是自釀的果酒，他都幫著打過。
    當(dāng)然他知道，晏生離是一個自律的人，他不會在這種時候喝酒的。皮水囊打開，鼻子就嗅到了沁人的茶香。是剛才在集市上打的新泡茶水吧，姜木雖然沒有看見，但是他記得這味道，就是在集市上的。
    左手是被茶灌得滿滿的皮水囊，右手是一塊圓圓的黃澄澄的餅，看上去水分很足，飽滿得好似馬上就要在晏生離的手里綻放。是玉米餅，玉米的香氣很濃郁，還混雜著小麥獨有的味道。姜木聞到了。
    “你要是餓的話，還有幾塊?！标躺x說。
    姜木搖了搖頭，他不餓。就像晏生離的手里都是滿滿的一樣，他的手里也都是滿滿的。一只手里是長鞭，另一只手里是連著馬的皮繩。
    太陽就照在他們的面前，晏生離放下自己的皮水囊，用左手給自己戴上了一頂草帽。也是自家編織的那種，上面還有新鮮的藤條的香味。當(dāng)然他并沒有只顧自己，也給姜木戴上了同樣的藤編帽。
    一模一樣的帽子，但是頭的大小卻不一樣。對于晏生離來說，他頭上的這頂帽子是正正好好，但對于姜木來說就有些大了。戴上去就遮住了眼睛，他用拿著長鞭的那只手挪了挪帽子，一雙漂亮的羊般的眼睛便露了出來。只是額頭還是藏在帽檐下，藏一半兒露一半兒。
    晏生離的影子印在姜木的身上，而姜木的影子掉在地上，斜斜的長長的。
    在他們身后的四方盒子里，呼延萬川自然而然地醒了過來。睡夠了，也就醒了。整個人被裹在重得像石頭一樣的棉襖裹住，醒過來之后呆呆看著黑黢黢中悄悄溜進(jìn)來的縫一般的光。
    等到身體適應(yīng)了溫度之后，呼延萬川擤了擤鼻子，手從石頭堆一般的棉襖里伸出來，揉了揉眼睛。他太白了，本身就白得很，像是被刷了白漆，現(xiàn)在被深色的環(huán)境和棉襖襯托下，更加白了。他本來沒有那么白的，有一段時間，他的膚色健康到不能再健康了。
    醒來之后沒有看到姜木，他也不著急。預(yù)感這回事兒就是玄學(xué)，但大部分時間都是準(zhǔn)的，有時候呼延萬川覺得這可能和他身上流淌的血脈多少有點關(guān)系。
    他知道姜木在外面，聽見皮繩甩在馬屁股上、長鞭抽在馬身上的聲音，他就知道了。這聲音里帶著的是不熟練和顫巍的動作，肯定不是晏生離，他是長安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騎射高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動了動。慢吞吞的，像是一只上了百歲，不，更像是一只千歲的老龜。把棉襖疊好，放在身邊。深色的棉襖與深色的木頭融為一體。
    撩開小窗的簾子，半張臉埋進(jìn)領(lǐng)子里，再把下巴擱在窗沿上。外面的景象走再久也變換不了多少，樹無論如何都是樹，枯著還是常青對于他來說都沒有任何區(qū)別。房子無論是磚頭壘的還是泥巴糊的，都只是房子。
    讓他目光移不開的，是姜木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到呼延萬川的眼前。本身就不是骨頭寬大的人，像是抻面一樣被拉長之后。他記得自己從前看過幾幅西洋進(jìn)貢來的畫，畫上的人就和姜木的影子一模一樣。
    之前看的時候，只覺得恐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會長成這樣?，F(xiàn)在親眼見過，就不會這么覺得了。只是看的視角不一樣，人還是那樣的人，眼睛看到的東西也都是一樣的東西，是腦子——或者說是幻想，看到的東西才是不一樣的。
    不可怖，反而有些可愛，呼延萬川這么想。帽子變得很大很大，快要蓋住整個人，偶爾因為動作閃現(xiàn)出來的手指纖細(xì)得要命，好像踩到影子上就會被折斷?？蓯鄣綗o比，又是無比的可愛。
    呼延萬川有些著急，他迫不及待想要記錄下眼前的景象，又怕在動作間就把這可愛的影子給弄丟了。他著急到自己都覺得不像是自己，像是一個嶄新到被布料重重包裹又在太陽底下打開的自己。
    慌慌張張像是被山芋燙了手一樣，打開被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包裹，拿出炭筆和粗糙的紙，把紙放在膝蓋上，動作間就把它揉亂了，像是平原上起伏的山巒。
    也管不了這么多了，目光抓住姜木的影子就不放。炭筆在紙上舞動，從黑黢黢的一團(tuán)，漸漸有了一個輪廓，在影子落入另一個影子之前，呼延萬川完成了他的畫作?？粗嬛械膸坠P，輪廓明顯，但這世上也許就只有他一個人看得懂這幅畫。簡陋，卻意義非凡。
    呼延萬川暫時不需要賦予這寶物任何意義，這世上也許只有他一人能夠看懂這稱不上畫的畫，但沒關(guān)系，不要緊，以后他就會知道了。
    這么想著，把褶皺的紙攤平，再小心翼翼折好。不能太重了，時間長了容易四分五裂，也不能太輕了，使了力道也容易四分五裂。得力道適中，但這力道還真難把握。
    折好，像是對待一件重要的寶貝。從包裹里拿出邊角已經(jīng)軟爛的書，把這張速寫平穩(wěn)放進(jìn)去，再合上書，最后放回包裹里。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心中涌上一股特別的成就感。
    塵封的回憶也在這個時候閃現(xiàn)。小時候，讀書是一件被逼迫的事情。他倒不是討厭，只是老有人在他后面催他，叛逆的心思上來了，就不愿意乖乖伏案了。趁著先生小解，跑出書房，甩開小小的腳丫子一直跑啊跑，跑到了后宮。
    那里不準(zhǔn)許私自出入，先生就算發(fā)現(xiàn)他了，也不敢過來。擁有小小的腳丫子的小小的呼延萬川，很是為自己的小聰明而得意。那時正是春天，花兒開得最艷的時候，趁著這時候沒人，他從樹上——以他的個子可以夠得著的地方——摘下了最漂亮的一朵。在最與最之中，小小的孩子咯咯笑著從后宮跑了出來。
    先生還沒有回來，他簡直不能再幸運了！
    再偷偷溜回去，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般，認(rèn)認(rèn)真真伏在案上看那些他現(xiàn)在早已記不得的天書。而那朵盛開的花呢？早就被他夾進(jìn)了書頁里。小孩子，急得快忘得也快，先生回來之后就忘了這回事兒。
    那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呢？在第一場雪的時候，先生翻開書頁，只見那朵盛開的鮮花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變成了枯黃色，里面豐腴的汁水也浸潤了書頁，黑墨字早就看不見了。先生發(fā)怒的樣子，呼延萬川已經(jīng)記不清了，事實上他連先生的模樣也記不清了——這么久以來，他換過太多的教書先生了。不過唯一記得的，是那天戒尺打在手心上的感覺，真的很痛。
    今時不同往日，那時的呼延萬川一邊讀書一邊貪玩，做過的很多事都只有一個單純的目的，就是玩?，F(xiàn)在，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明確的目的，即便現(xiàn)在看不清，以后有一天也會看清的。
    等到再抬起頭，長長的可愛的影子早就不見了。他們進(jìn)了一片林子，左右都是密密匝匝的樹。馬車行駛的速度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穩(wěn)，那些樹在他眼前劃過，像是一遍一遍輕輕刺他的眼睛。
    索性不看了，風(fēng)吹著樹刺著，好像是在受刑。呼延萬川把窗簾子拉上，四方盒子也就黑了。晏生離的棉襖同他一齊安靜坐著。
    也不知是哪一任教書先生說過，有時候什么也不想，也是一種思考。那時的呼延萬川聽到這句話，大叫著“歪理！歪理！”，現(xiàn)在想想，也許先生是對的。什么也不想，也是一種思考。
    耳邊的聲音穩(wěn)定而嘈雜。馬蹄子甩起來的聲音，車轱轆在地上滾動的聲音，風(fēng)包裹住他們的馬車的聲音，還有時不時皮繩打在馬身上的聲音。
    不會讓人心亂，至少不會讓呼延萬川心亂。他什么也不想，靜靜地坐在黑暗里，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車馬人皆不停。
    這片林子很長很大，像是永遠(yuǎn)都走不盡似的。馬車在這里變得很小很小，像是孩童的玩具。無論多久，往左往右看都只有青中帶著點兒枯黃的林子，像是他們一直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來沒有走出來一樣。
    晏生離的左右手早就空空，玉米餅已經(jīng)下肚，皮水囊也癟了下去，藤編帽孤零零站在他的如破餡的芝麻湯圓般的腦袋上?？粗掷锏乃灸希谛毙鄙溥^來的陽光下，耀出灼眼的光芒。沒有走錯，沒有鬼打墻，只是路太長罷了。
    是陌生的地方，即便照著地圖走，圖上也只有路線，不會把危險畫出來。他們身份特殊，眼下時間也特殊，萬事須小心為妙。
    晏生離接過了姜木手里的長鞭，過了一會兒把皮繩也接了過來。馬車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你先進(jìn)去吧，等出了這片林子我再喊你?！标躺x說道。
    姜木雖然有些不明白，但他作為一只非常態(tài)的狼，同樣也是一個非常態(tài)的人，有著非常人的感官力。在明白危險到底是什么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危險。像是一種氣味，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就嗅到了。
    “好。”姜木很聽話，點了點頭。想著要把帽子還給晏生離，但晏生離讓他戴著。
    出四方盒子的時候，像是出嫁的姑娘，風(fēng)風(fēng)光光臉上都帶著太陽贈與他的紅光，進(jìn)四方盒子的時候，就沒有這么爽快了，憋屈得像是吃力不討好的小媳婦。
    晏生離還托著他的手肘，說是“托”也不太準(zhǔn)確，更像是八爪魚一樣，整個兒抓住他的手肘，用巧勁兒往里一推。若是就他一個人往里一推，那姜木就準(zhǔn)要跌進(jìn)去，狠狠把臉砸在地上。
    呼延萬川見姜木掀簾子進(jìn)來，而馬車也絲毫沒有減速，半起身來迎接他。晏生離在外面，還要顧著前方的路，自然看不到四方盒子里是如何一般景象。
    好在呼延萬川站穩(wěn)了，沒有被姜木一起拖到地上去。他給了對方半個懷抱，對方也給了他半個懷抱。一個是帶著外頭的寒氣的懷抱，一個是帶著自身的溫暖的懷抱。
    在互相的踉蹌中，他倆的聲音齊齊擦過。呼延萬川的“誒”，像是在街上遇到了面熟的人，想要把對方攔住，開口了卻忘記對方叫什么，而姜木的“誒”則更是踉蹌后的本能反應(yīng)，出了聲便證明自己沒有注意到，不是故意的。
    也沒有寒暄客套的“沒事兒吧”，心懷鬼胎的人是說不出這樣的話的。他倆的座位倒了個個兒，呼延萬川甘愿坐冷板凳，姜木在情愿中感受如松松垮垮的懷抱一般的微溫。他們都有那么一點點輕微滿足的感覺。
    小小的黑盒子里，有了兩個人的溫度，就沒有剛才那么冷了。條件惡劣，行程匆忙，一切都需要忍受。馬車依舊踢踏前行，四目時不時互相捕捉，又很快閃過去。即便看不到外面，也能感覺得到，馬同四方盒子一齊在密林中辟出來的道上狂奔。
    這種“奔”持續(xù)了好久，直到冷板凳和微溫的擁抱都帶上自己的溫度，馬車才緩緩減速。呼延萬川側(cè)過身子扭過腰，這種動作對于他來說幅度還是有點大了，心中又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就沒有控制好力度，猛烈地一轉(zhuǎn)，扭到了腰。還好他沒叫出來。
    那沉重的像是碎石編織而成的簾子，遮擋住了所有想要偷偷溜進(jìn)來的光線，連呼嘯的風(fēng)都沒有辦法把它吹起來。只有手指和手腕一同使力的時候，才能穩(wěn)穩(wěn)推開。保暖，但總有一些弊端。
    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那片密林，現(xiàn)在呼延萬川這一邊的窗戶，映照出來的是依稀的人家與冬季的荒地，顏色淡得像是被揭去了一層彩膜，又像是被人恣意糊上了一層薄灰。
    等到像是鳥兒一樣穿來穿去的風(fēng)吹到呼延萬川的臉頰，他下意識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姜木也把他那一側(cè)的簾子打開了。一眼望過去，像是兩個世界。
    碧水共長天一色，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景象吧。高聳到仿佛要入云的峽谷間，是長長的一眼望不到頭的碧水。天很冷，冷到在呼延萬川看來，連云都在瑟瑟發(fā)抖，可這漂亮的仿佛上等的翠玉一般的碧水還是沒有結(jié)冰。隨著風(fēng)吹過，泛起陣陣漣漪。就連漣漪也是漂亮的。
    知道呼延萬川被這景象吸了眼，姜木便一直把簾子的一角捏在手里。他有一些驕傲地問，“漂亮吧？”即便這景象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這是一種莫名的情調(diào)，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調(diào)。在喜歡這種情緒當(dāng)中，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又順其自然。
    呼延萬川微微笑著，嘴角揚起一個漂亮的弧度，像是漣漪一樣。如果陽光再好一些，姜木就會看到對面這個可愛得不能再可愛的人的臉上，有著兩團(tuán)圓滾滾的粉紅小團(tuán)子。
    他點了點頭，是的，很漂亮，都漂亮。
    愛情真美，朦朧的愛情也是如此美麗。
    “放下吧，風(fēng)要吹進(jìn)來了?！焙粞尤f川說。
    “誒?！苯撅@露出一點微小到幾乎看不見的羞澀。
    松開了手，與窗戶緊密相連的簾子便墜了下來，他們所在的四方盒子就重回了黑暗。得有好一會兒，呼延萬川才適應(yīng)了黑暗，能夠看清眼前的景象。
    姜木當(dāng)然沒有這種煩惱，他是狼人，擁有絕對優(yōu)渥的夜視能力。這也就給他帶來了某種福利——當(dāng)然說是福利也有些不太對——可至少他是這么認(rèn)為的。
    在還沒有適應(yīng)黑暗的時候，呼延萬川露出了一種近乎于“茫然”的眼神。一點兒不設(shè)防，眼神在努力發(fā)著光，想要看清這黑暗。姜木有點害羞，本意并沒有想要看到這場景，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好在這種境況沒有持續(xù)太久，呼延萬川強(qiáng)壯有力的適應(yīng)能力讓他那茫然的眼神很快就跟著一起消失在了黑暗中。他看向姜木的眼神中，恢復(fù)了往日的那種堅定，而這種堅定是一直存在從不磨滅的。
    姜木像是做了壞事兒的小孩，低下頭摳著手，眼神有些許慌亂。
    “不遠(yuǎn)了，走到這里就不遠(yuǎn)了，最快明天后半夜就能到。”呼延萬川說。這也是他在看不清的時候一直想要說的話?？吹贸鰜斫局绷?，雖然他沒有說出口。
    “嗯?！苯军c了點頭，又覺得自己剛才的聲音太小了，添了一句“知道了”。在他看來突兀得不行。
    呼延萬川也點了點頭，說了聲“嗯”。
    一切又重歸平靜，姜木甚至能聽得見呼延萬川平穩(wěn)的呼吸聲。他覺得自己的呼吸聲在這時候也很大很大，像是一種惱人的噪音。
    不知道呼延萬川能不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這種噪音，若是被聽到了，就會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
    他應(yīng)該聽不到，姜木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