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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回了王府,就是回了家,一下子舒坦勁兒就全涌上來了。
    緊趕慢趕,還是稍微遲了一些。雪都積攢了薄薄的一層,踩在地上直打滑。
    下人們來接他們的馬車,晏生離要拉著他們的馬車,免得馬蹄子打滑跑走。呼延萬川先從馬車上下來,站穩了之后,再伸手準備搭一把姜木。兩個人一起走,不容易摔。
    姜木自然不會接呼延萬川的手,也沒有拒絕的膽量。他只是裝作什么都沒看見,腳底踩實在了之后就一步一步往前邁。留下呼延萬川在馬車邊,有點兒可憐又有點兒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背影。
    雪是越下越大,和姜木一樣一點兒情面也不留,白色的顆粒撒在他們的身上,還沒有落下就被體溫給融化了。
    晏生離把馬車交給下人,迎著雪小跑著追趕呼延萬川。
    三人像是在雪中奔襲,用身體破開重巒疊嶂般的雪。進了府之后,就直奔寢房。府里沒人知道他們今天回來,自然也就沒有起暖爐,屋里和屋外也沒有多大區別,一樣冷得讓人掉眉毛。
    晏生離熟練地點火起暖爐,呼延萬川在房間各處都點上燈,姜木就大剌剌坐在地上,等著房間暖起來。
    “你屋呢?吩咐下人了沒有?”呼延萬川用燭剪子剪掉高聳的火苗的時候,問晏生離。
    在他眼里是隨口一問,而晏生離也是隨口一答——“吩咐過了,讓他們生暖爐,也分吩咐了燒熱水。”
    姜木抬起頭,先是看了看呼延萬川,再是看了看晏生離。
    好在屋子里很快就暖起來了,昏黃的光照著他們所有人,姜木甚至覺得這屋里像是有一個小太陽在照著他們。
    全身上下都暖起來了,特別是剛才他覺得差點兒就要凍掉的腳趾頭。暖烘烘的,小太陽像是進到了他的身體里。
    很暖和很舒服很安心的時候,就覺得困了。盤坐在暖爐邊上,瀟灑地打了一個很大的哈欠。
    晏生離看了他一眼。
    “今晚你還和我睡一屋,我讓他們給你鋪了一張床。”他說。
    姜木點了點頭,他沒有任何怨言。現在,只要能讓他在床上睡一覺,哪怕床板上只鋪一張床單,連褥子都沒有,也比縮成一個球呆在馬車里來得好。
    不一會兒,下人就把熱水送來了。晏生離和姜木也到了該離開呼延萬川的寢房的時候了。
    晏生離先行離開,也不回自己的房里。他還有事兒要囑咐下人,他不在也不知道管家有沒有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家里家外都缺不了他。
    姜木隨后離開。從地上起身的時候,他已經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慢吞吞爬起來,又慢吞吞走出去。
    前腳才跨出去,就聽見身后呼延萬川說“晚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以為是在對晏生離說,又想起晏生離比他早一步出去了,才意識到是對自己說的。
    該怎么反應會比較好?姜木不知道,也沒有時間給他考慮。只是一只腳在門外邊,一只腳在門里面,轉過身子沖呼延萬川笑了笑,又覺得不妥,補了句“晚安”。
    呼延萬川沖他笑笑,他也沖著呼延萬川笑笑。離開的時候把門關上,昏黃得讓人免不得打瞌睡的光從窗戶里透出來,姜木忍不住在門外多待了一會兒,雖然他什么都沒有看到。
    小跑著去晏生離的房間,推開門的時候手都快凍得沒力氣了,更別說腳趾頭。撅著屁股把暖爐拉到下人給他鋪好的床的邊上,動作僵硬到像是皮偶戲一般,把被融化的雪浸濕的衣服脫下來。
    剛才在呼延萬川的寢房的時候,衣服已經被烘得半干了,脫下來之后就干巴巴的,立了個自己的形狀。姜木把脫下來的衣服都掛在床角。
    熱水已經打過來了,滿滿的兩壺,就放在洗臉用的銅盆邊上。姜木沒急著去梳洗,還是坐在暖爐邊上,把身體全部烘暖了再說。
    腳趾頭回到自己身上之后,晏生離回來了,同樣也帶著濕漉漉的衣服,還有一縷一縷的頭發。
    這屋子里的光沒有呼延萬川屋子里的光亮,暗得讓人眼睛不舒服。晏生離把濕衣服脫掉之后,也跟著姜木一起烘了烘,接著再把屋里的燈都點上,這下整個屋子就亮了起來。
    姜木梳洗的時候,晏生離把他們的濕衣服掛了起來,又用從上到下細細用手掌拍了個遍,把硬得像是結了塊的地方給拍松軟。不管明天穿還是不穿,都不能讓衣服結塊一晚上,不然洗的時候就洗不開了。
    等到姜木舒舒服服鉆進暖烘烘的被窩里的時候,才發現里面竟然被放了一個湯婆子。不是他在街市上隨便買的那個,說起來那個湯婆子好像還在呼延萬川的寢房里。他被窩里的這個湯婆子,質量好得很,抱在懷里也不覺得燙,正正好好可以暖著他。
    把屋子收拾妥當之后,晏生離才開始梳洗。
    姜木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看著屋子里的一切。和呼延萬川那屋好像也差不多,只是沒有那么多書。家具陳設都很低調,連雕花都沒有,但是不管是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些家具都價值不菲。
    擺在門邊上的那個架子上邊,圓圓滾滾的古董花瓶,里面還插著一支梅花。就一支,獨美,又不單調。
    想想也是,畢竟這里是福親王府,就算福親王本人再不喜歡鋪張浪費,那這里頭的東西也肯定是極好的。在這府里,說不定哪個不起眼的小玩意兒都能換長安城的一家鋪子。
    洗去一身疲倦的晏生離坐在床邊,看著露出半個腦袋的姜木。
    “你還不睡?”他說。
    姜木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把自己的腳從被子邊收回來,整個人縮成半個團。
    “睡。”他答道。
    不舍得閉眼睛,就是為了看晏生離把屋子里的燈滅掉。就眼瞧著他伸出手,看似隨意地揮了那么幾下,屋子里的燈就全滅了。
    厲害,又羨慕,姜木眨了眨眼睛,再閉上。好累,他要睡覺。
    閉上眼睛之后,就聽見晏生離也進了被子里。也不知道他的被子里有沒有湯婆子,姜木胡思亂想。他沒再動,一切都安靜下來。
    姜木沒再聽下去,他睡著了。
    像是在刻意和他們作對似的,從長安城離開之后,雪就停了,他們一回來,瓢潑似的雪就嘩啦啦地下。
    一夜下到了天亮。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屋子里的西洋鐘叫了他多少次都沒醒。睜開眼的時候,寢房里亮得嚇人。外面積了厚厚的雪,太陽光照上去就反到了里面。
    呼延萬川盯著暖爐不撒眼。一晚上了,屋子里依然暖烘烘的,想必是晏生離在他睡著了的時候進來給他添過煤。
    醒了一會兒,身上才反過勁兒來。一直憋屈地窩在馬車里,睡也睡不好,終于舒舒服服在熟悉的床上睡了一覺,醒來之后身體反而不舒服。呼延萬川知道,他起碼得緩個幾天才能好。
    就像是突然的由儉入奢,一下子竟然還適應不了。
    吸著鼻子晃著腦袋起來,身體重重的,他自己都差點兒以為昨晚是倒立著睡的。看了看屋里的西洋鐘——也到點了,該走了。
    衣服穿了一半,晏生離就進來了,帶著熱水和熱粥。他早已梳洗完畢,頭發梳得油光水滑像是剛剛從湖里釣上來的魚,精氣神兒好得很。要說呼延萬川最喜歡作為貼身侍衛的晏生離哪一點,那一定是不上臉。無論遇到了什么事情,都不愛把情緒寫在臉上。
    “今天你跟我去,讓他留在府里,找個人看住他。”呼延萬川手里頭還捧著洗臉巾,側過身子對正在搗騰暖爐的晏生離說。
    “知道了。”晏生離答道。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呼延萬川仍舊維持著這個動作,說:“也別看得太緊了,給他一點自由。”說完這話,他就轉身把洗臉巾扔回銅盆里。
    晏生離的動作停下了,一時間他竟不知道該對呼延萬川的這句話作何反應。
    他本來想問,“一點自由”是多少自由。可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最后只說了句“好”。
    晏生離打開門,走出寢房之后就很快關上。他怕屋子里的暖意都趁此機會逃走。
    長安城的雪是如何得既會故意使壞,又會審時度勢。他起來的時候雪還是紛紛地下著,等到從呼延萬川的寢房里出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下了。
    看著院子里積得厚厚又厚厚的一層雪,晏生離仿佛看到了狡黠的笑容。
    他不能在這里停留太久,要去關照得力的下人看著姜木——這孩子睡到了現在,還要讓把馬從馬廄里牽出來——昨夜就叮囑馬夫給馬穿上了衣服。
    在做這些事情之間,他還是去自己的房間,看了看姜木。仍舊處在平穩的睡夢中,昨天夜里也沒見他起來過。整個人被暖爐烘得從額頭至脖頸都是紅紅的,不像是緋紅色,倒像是剛剛烤熟的紅薯。
    不免就有些擔心,少一事總比多一事好。輕輕帶上門,走到姜木的身邊,垂下手臂,用手背貼了貼他的光光的額頭。沒有發燒,孩子就是單純給熱的。
    這樣最好了。本身王爺的煩心事就不少,更不能給他添麻煩。
    晏生離把暖爐里燒得最紅的兩塊煤夾了出來,這樣屋子里就不會太熱了。姜木也是夠實誠,熱了為什么不把胳膊從被子里放出來,還像入睡之前那樣連鼻子都埋進去。
    本想著直接離開的,但還是隔著被子拍了拍姜木的肩膀,沒反應。沒反應就沒反應吧,他還是留下了一句“我們走了”。
    這回姜木聽到了,只不過也沒睜眼,“哼”了一聲,意思是他聽到了。
    晏生離在微微的無奈中離開了暖洋洋的屋子,走進了白茫茫一片之中。
    囑咐了下人看著姜木,想著呼延萬川說的“一點自由”,這個度太難把握了,對于每個人,來說都不一樣,索性直接告訴下人“別讓他走出王府”就行了。
    準備去馬廄牽馬的時候,就在去路上遇到了呼延萬川和馬夫。
    雖說第一眼就認出了那位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是他的王爺,但還是有點震驚,因為印象中王爺并沒有這么怕冷。
    小跑著上去,從馬夫手里牽過了自己的馬。飛雁和飛鴻都被照顧得很好,晏生離露出溫柔的深情,摸了摸飛鴻的頭。飛鴻同樣也親昵地蹭了蹭晏生離的胳膊。
    “走吧。”呼延萬川對晏生離說。說完這話,他臉上突然掛起了笑容。
    晏生離點了點頭,以一個飄逸的姿勢上了馬。微垂在雪地上的衣擺,因為他的動作揚起了稀散的雪,形成了一道轉瞬即逝卻又漂亮得無話可說的弧線。
    呼延萬川看到了這一切。他什么都沒有說。
    重新回到馬背上的感覺太好了,飛雁和飛鴻都跟了他們很多年,配合自然無切。速度快了慢了都可以隨時調整,且在馬背上飛馳的感覺簡直太好了。
    “駕。”只一聲,呼延萬川的飛雁便撒開蹄子跑了起來。打了鐵蹄子之后,怎么踩在雪地里都不會打滑了。飛雁許久未見他的主人,興奮極了,很快就跑了晏生離看不到的地方。
    飛鴻見飛雁跑遠了,一時有些著急,發出“嗚嗚嗚”的聲音,等著它的主人給它下命令。它聽話又訓練有素,沒有主人的命令是絕對不會擅自行動的。
    終于,待到晏生離說了“跑”之后,飛鴻才撒開早就耐不住的蹄子,在雪地中和飛雁追與逐,一會兒就追上了剛才跑遠的飛雁。
    兩匹馬在這時候慢了下來。馬上就要到了,所以慢悠悠地走也沒有關系了。悠哉悠哉,鐵蹄子實實在在踏在地上,發出清脆響亮又富有節奏的聲音。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呼延萬川轉過頭,問晏生離:“帶了嗎?”
    早上起來的時候,光顧著關注自己的身體,“反過勁兒”這種體驗太過于不舒爽,他甚至打起了退堂鼓。當然不能不去,雖然的確有“不去”的想法,但想法終歸是想法。按照規矩,應該昨晚上就過去的,只不過自己也累了,又不想打擾皇兄休息,才歇了一晚上。
    規矩就是規矩。他們不僅僅是兄弟,更是皇帝和臣子。今兒要是再不去,就不成體統了。
    當然,肖像畫和梅花糕其實也是差不多的東西,對于他來說。不能空著手去,但可以空著手回。其實他很少空著手回來,要么帶著母親給他準備的吃食,要么帶著皇兄交給他的任務。
    晏生離點了點頭,又拍了拍自己隨身帶著的包袱。“都帶著呢。”他說。
    在宮里是不許乘馬的,且也只許走偏門。所以在偏門前下了馬,把馬給了當守的侍衛,它們有它們的去處。
    晏生離跟著呼延萬川進了偏門,走了一小會兒,就看見總管太監在等著他們了。
    一見到呼延萬川,便賠著笑走了上來。他一直跟著皇兄,也做過不少于公理來說的壞事,卻從來都是笑瞇瞇的樣子。笑面虎,大約說的就是他。
    “皇上一直等著您呢,特意讓我來接您。”說話的時候,公公的脊背一直是半彎的,像是一把廢棄的弓。
    呼延萬川也笑,只是嘴巴笑,眼睛沒有笑。如此有禮的笑,他再熟悉不過了,做過了千千萬萬次,有時候都忘記了真正開心的時候該怎么笑。
    “公公有禮了。”他說。
    總管太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三人便走了起來。和往日里呼延萬川習慣走的小路不同,他帶著他們走了正路。大禮,想必是皇兄的意思。
    略微有那么一些惶恐。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禮遇,即便他們知道的同時也說過無數次,親兄弟之間不必拘禮。話是話,皇帝終究是皇帝。
    一路上,倒也無風。雪早就被清掃干凈了,留下點點水漬,在磚石上拓了深深切切的印子。
    總管太監是父皇選的人,做人做事都滴水不漏。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按照當今皇帝的吩咐做事。是個絕好的劊子手,但絕對不是一個可以坐下來喝茶的人。
    一點兒也不把感情表露在外的人,都是恐怖的人。總管太監是,李濂也是。他的皇兄更是。
    他忽然不認識這個剛剛坐上皇位的哥哥了,從前就覺得他好像很遠很遠,遠得他看不清。作為哥哥,絕對是一個稱職的好哥哥,無論小時候的他再怎么淘氣,再怎么要走父皇母后的愛,他也不會生氣。
    但當呼延萬川是個孩子的時候,他也是個孩子。
    太成熟,太禮貌,天生就被當作未來的皇帝培養,更有絕對的天賦。
    呼延萬川的后頸突然吹過一陣冷風,也不知道是真實的風,還是他的錯覺。
    總管太監和晏生離等在門口,呼延萬川一個人踏進養心殿里。里面只比外面暖和一點,甚至在養心殿里也會覺得冷。他知道,皇兄的暖爐永遠都不會燒到最旺。
    站定,恭恭敬敬行了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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