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洋鐘里藏著的小鳥準(zhǔn)時跳了出來,長長的指針指向了“肆”。
夜色漸漸舒展開,從深不可測的黑色變成了藍灰色。呼延萬川在書桌前坐了半個晚上,起身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被放在了庫房里很久的廢棄物。他抖了抖“灰”,朝姜木那里望去。
狼形姜木還躺在床上,好似要睡到世界毀滅。看來血液真的對于狼人有迷魂的作用,在對于狼人來說是禁地的皇家府邸里睡得這么香,換了旁人早被扒皮抽筋了。
這個時間,晏生離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門口候著了,福親王不上早朝,偶有需要向皇帝匯報的時候,急事在早朝前,可以緩一緩的事情就會放到午膳之后。把姜木帶回王府這件事情,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所以要在早朝前入宮覲見。
提早穿好的朝服,半夜過去變得更加貼身。
對著銅鏡整理好發(fā)際,戴上烏紗帽,接著穿上裘皮外掛。
呼延萬川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長久地盯著。這個面容消瘦,眼里失去光芒的人到底是誰。
是誰也不重要了,模糊的銅鏡本來就無法照射出真實的人。
書桌上還有一杯冷掉的茶,他一飲而盡。這茶苦澀無比,已經(jīng)失去了本來的味道。呼延萬川瞬間清醒多了。
一身清爽踏出門的時候,晏生離正如他所料,身著整齊站在他的面前。
呼延萬川往前邁了一步,直視著晏生離的眼睛。他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不一樣,有著令人羨慕的光。
他很羨慕,有時候他甚至希望自己就是晏生離。有著離開的自由。可這世上總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而晏生離的秘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不用跟著我入宮了,你在這里看著姜木,適時給他喂一些吃的和水。”呼延萬川冷冷地說著,他從來不把自己的感情外露,“仔細著點,別讓那些手腳不干凈的發(fā)現(xiàn)。”
“是,王爺。”晏生離在呼延萬川面前比從前更加聽話。
呼延萬川信任他,這是他在這世上唯二信任的人,他甚至都不太信任新帝。他知道哪怕不用囑咐晏生離,他也會好好做事,可還是說了,說了便覺得安心了。
雪依舊沒完沒了地下著。呼延萬川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晏生離走進了王爺?shù)膶嫹俊嫹恳恢本S持著適度的溫暖,也怪不得姜木昏睡到現(xiàn)在。
真是有夠幸福的。高大的晏生離站在雕花床前,看著狼形的姜木。明明是一只狼,還是一只體型并不小的狼,可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只狼,反而像是一只羊。
毫無兇狠的感覺,只覺得是那種被欺負了就只會呆在原地默默哭出來的小孩。
長相軟軟的,牙齒倒是狠戾。到底是從哪里來的膽子,竟然敢咬王爺。常言道“無知者無畏”,可這家伙已經(jīng)知道王爺?shù)恼鎸嵣矸荩€有膽量咬上去。
晏生離越想越氣,恨不得用鉗子把姜木的獠牙給拔下來。他并不是沒有這個膽量,既然姜木有膽咬王爺,那他也有膽拔下這家伙的獠牙。
可他和面前這個野家伙不同,他有在乎的人。
他從小跟著王爺長大,視母親和王爺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姜木現(xiàn)在是個麻煩,可該如何處理這個麻煩,只有皇帝有權(quán)利抉擇。
他不想給王爺惹麻煩,但如果王爺需要他處理姜木,他在所不辭。
被風(fēng)雪澆滅的怒火,在溫暖的寢房里又重燃。晏生離自以為經(jīng)過多年習(xí)武生涯,他早就可以很好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一旦面對王爺相關(guān)的事情,他就無法控制自己。
晏生離不滿地看著姜木,后來就索性不看他。他背靠豎粱,冷眼看著那只有幸躺在王爺床上的狼。
是一只蠢狼,也是一只幸運的狼。
晏生離閉目養(yǎng)神,想著王爺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哪里。
從偏房走到偏門,這時候轎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候著了。轎子里有剛灌好熱水的湯婆子,這樣從王府到皇宮的路上就不會太冷了。
剛才看王爺?shù)臍馍⒉缓茫瑧?yīng)該是一夜無眠吧,得守著姜木。那這段路就可以好好歇息了,能歇息一會兒算一會兒。
應(yīng)該想著給王爺找點吃的,這么冷的天需要吃一點熱乎的。這又是他沒有思慮周全的地方。
夜里他帶著王爺帶血的衣服,從王府離開,走了很久才找到一條沒有結(jié)冰的小河,跪在地上一點一點洗凈那些凍在衣服上的血跡。
洗了有多久,烏鴉鳴叫的聲音就在他耳邊盤旋了多久。
等到洗凈這些衣服,手心到小臂這段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晏生離抖了抖袖子,黑色的布料便蓋住了他暴露的皮膚。
晏生離走路沒有聲音,就連留在雪地里的腳印也很淺,不消一會兒便會被蓋住。
雪夜中,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安靜地飄走。等走到王府的外墻,晏生離便使用了他的輕功。飛身一躍,轉(zhuǎn)眼便進了王府。
只有他有這個本事,而別人如果想要使用這種方式進來,在縱身躍下的那個瞬間就會葬身他的刀下。
自己值得王爺?shù)男湃危躺x這么想著。
他把王爺?shù)囊路涝诹俗约旱男》块g里。衣服被他洗得很干凈,一絲血跡都沒有留下。在暖光下,晏生離坐在床邊,看著王爺?shù)囊路股脺剀案小?br/>
真是奇怪吶,越來越不懂自己了。晏生離的眼睛并沒有聚焦,他如癡如醉地看著那平展開被掛起來的衣服。
那碗沒有送進去的紅糖生姜水依舊在桌子上放著。
也許他懂,只是他并不想從雪層里挖掘出他的心。
小房間很溫暖,暖到晏生離漸漸倒在了床上。一點一點,像是從雪中笑著走來的王爺,再一起走進溫暖的光里。
他睡著了,睡得很香。
從小習(xí)武的原因,讓晏生離無論有多疲勞,都能按時醒過來。醒來的時候,天色漸漸亮了,他換掉被雪浸濕又干掉的衣服,洗漱梳發(fā),然后帶著他的佩刀如往常一樣站在王爺?shù)姆块T前。
這是他們的默契。在有要緊事的時候,王爺會在早朝前入宮覲見,若無要緊事,王爺便會多睡一會兒,等到天再亮一些的時候再起來,那晏生離便會帶著熱騰騰的早點過來。
即便早已知道,今天王爺不會讓他跟著一起入宮,可晏生離還總是有幻想。他不想和面前這個野家伙待在一起,讓他面對著傷害王爺?shù)娜耍@實在是太痛苦了。
在王爺拒絕他的時候,晏生離其實是有些不開心的。保險的方式確實是讓他留在府里看著姜木,可讓王爺自己進宮,他總是不放心。
雖然這不放心也是多余的。
如豬酣的響聲把晏生離從思緒中拉回了現(xiàn)實,是姜木這只“豬”發(fā)出來的聲音。
晏生離不是不滿,而是很不滿,非常不滿,不滿到想把姜木打一頓。
為了王爺,為了王爺,為了王爺,晏生離默念了三遍。
說實在的,這狼醒了之后竟然有些嚇人。從人形變成了狼形,也無法再說人話了。在姜木想要開口嚎叫的時候,晏生離眼疾手快捏住了姜木的嘴。
“別出聲。出聲了我就把你燉了吃肉。”晏生離目光銳利,壓低聲音威脅姜木,“聽懂了沒有?聽懂了就眨眨眼。”
這狼眼睛也奇怪,一點也不惡狠狠的,反倒和海一樣。晏生離跟著王爺走南闖北,見過漂亮的大海。姜木的藍眼睛,就和大海一樣。
咬人的時候倒是勇氣可嘉,現(xiàn)在就乖順得不行。姜木眨了眨眼睛,大海卷起一層波浪又退下。
晏生離慢慢松開緊握住姜木嘴巴的手,仍然很警惕,時刻準(zhǔn)備在姜木不聽話的時候,重新控制住他。
可姜木乖乖的,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倒是挺會伏低做小,晏生離“哼”了一聲,復(fù)又耐著性子問他:“要不要喝水?要喝水就眨眨眼睛。”
藍眼睛看著晏生離,連著眨了兩下。
倒是一點也不客氣。
寢房里只有冷茶水了,晏生離也根本不想為了姜木再冒險出去拿水。
“喝不喝茶的?”晏生離又問。
姜木就這么看著晏生離,越來越像待宰的羔羊,一直到晏生離馬上就要失去耐心的時候,他才緩緩眨了眨眼睛。
事實是,他不愛喝茶,但是他不敢說。
因為怕把茶水灑在床上,晏生離索性就掰著姜木的狼嘴,灌一點茶水,再灌一點茶水。也不管他到底有沒有喝飽,是想接著喝還是不喝了,直接就把茶壺里的茶全部灌了進去。
最后捏住姜木的嘴,確保他把所有的茶水都喝下了肚。
晏生離就這么冷冷地看著他。狼不像是狼,人也不像是人,看上去確實有一點威脅,但威脅又不是很大。
若是被百姓知道了狼人是真實存在的,那絕對會引起恐慌,哪怕再多解釋狼人并不會主動傷人。人心難測,人心惶惶。
真是個大麻煩。
可這大麻煩也不像是很聰明的樣子,讓他不叫就不叫了,就這么眨巴眼睛看著晏生離。
晏生離抿了抿嘴,說:“餓也沒辦法,先忍著,等王爺回來了再說。”
野家伙又眨了眨眼睛。
與此同時,呼延萬川也眨了眨眼睛。
到底是不習(xí)慣坐轎子,一點也沒有騎馬穩(wěn)當(dāng)。等到轎夫把呼延萬川送到東偏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那匹行了萬里的馬。
轎夫自覺地抬著轎子走了,而東偏門的守衛(wèi)見到來人是福親王,便更加自覺地給他開了門。
皇宮里比王府還要安靜。呼延萬川行色匆匆,在微弱的朝陽光下快步疾走。稍微來遲了一些,就怕皇兄有不滿。雖然呼延萬川知道他的皇兄并不會對他有不滿。
風(fēng)呼嘯地吹著,呼延萬川的長發(fā)飛揚。雪地里唯一的一行腳印便是他的,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這偌大的皇宮只有他一人。
等走到養(yǎng)心殿的時候,掌事公公已經(jīng)候著他了。
見過福親王,行了禮,默默打開門,等到呼延萬川走進去之后,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默默關(guān)上門。
皇帝正在批奏折,知道是呼延萬川來了,頭也不抬。
“不用行禮了,說了多少次,知道自己膝蓋不好,也不好好護著。”皇帝說。他的聲音和呼延萬川的聲音不同,是帶著感情的,可帶著什么感情,背后又是什么心情,他說不好。
呼延萬川并不怕他的皇兄、當(dāng)今的圣上,他只是懷著一顆敬畏之心。
來之前的路上已經(jīng)組織好了語言,沒有什么好隱瞞的,更是無法隱瞞。一五一十,慢慢地,緩緩地,全部告訴了皇帝。
李濂說的是真的,他的胞兄李汜確實在家里養(yǎng)了狼娃娃。已經(jīng)從后山捉了狼人姜木,帶回了王府,晏生離正在看著他。而長安城里到底怎么傳出狼人傳聞的,現(xiàn)在還沒有查到。
皇帝仍舊沒有抬頭,他批完了一本奏折,扔到一邊,再拿出另一本。
“狼娃娃先養(yǎng)著,現(xiàn)在局勢還未穩(wěn)定,就委屈養(yǎng)在你府里了。”皇帝并沒有在語言中表露他的情緒,只是說了他的決定,而他的決定就是皇旨。
“是。”呼延萬川說。
“那些莫須有的傳聞,還得拜托你查了。天兒這么冷,還是要注意身體。”皇帝說。這又是一道旨意,同時也是逐客令。
“是。多謝皇兄關(guān)心。臣弟先行告退。”說罷,呼延萬川行了禮,像是從未來過養(yǎng)心殿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
掌事公公在呼延萬川邁出門檻的那一瞬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一封信塞到他的懷里,同時一句“失禮了”像是一陣煙一般在他的耳邊飄過。
卯時,旭日東升,光耀大地。
呼延萬川站在皇宮廣闊的磚石地面上,看著擁有無限活力的朝陽一點一點升起。雪停了,雪將要化了。
早朝馬上就要開始了,呼延萬川和皇帝都不想讓那些大臣們看到從來不涉朝政的福親王出現(xiàn)在皇宮里,還是在早朝之前。
他走了偏道,那里找不到陽光,只有陽光背后的陰影。
雪在慢慢融化,太陽出現(xiàn)了,卻更加冷了。
走進來的時候用了沒多久,可是要走出皇宮的時候,呼延萬川卻覺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又沒吃東西,饑腸轆轆,心中生得萬分的委屈。
他本就不想當(dāng)什么王爺,如果可以選擇,他想要去種地。當(dāng)一個農(nóng)夫,有一位妻子,再有一個可愛的孩子,把所有的愛都給予它。一畝三分地,看朝陽起,看夕陽落。
可這只是幻想罷了,美好又無用的幻想。
現(xiàn)下他四面楚歌,無法抽身,而且抽身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哪怕退一步,他的二哥正在邊疆征戰(zhàn)沙場,讓他去替也可以。二哥有福晉和女兒,和他不一樣,是心中有牽掛的人。
母親……母后皇太后,也不是他一人的母親。宮里人多眼雜,再繞去慈寧宮,屬實不安全。
若是有朝一日能夠保家衛(wèi)國戰(zhàn)死沙場,也算是了卻夙愿。母親還有孝順尊敬她的皇兄,還有二哥,還有她的孫子孫女。
也是想想罷。二哥是皇太貴妃的孩子,皇太貴妃出生低微,他們?nèi)齻€阿哥從小就不對付。二哥選擇常年戍邊遠離朝政,就是不想見到他倆吧。
呼延萬川嘆氣又嘆氣,直到坐上轎子,抱著已經(jīng)冷掉的湯婆子,一臉不爽。又冷又餓,饑腸轆轆,還不開心。
是從小被母親養(yǎng)在身邊的小皇子,是比兩位哥哥更加受寵的小皇子,是沒怎么吃過苦頭的小皇子。哪怕現(xiàn)在長大了,成長期留下的印記依然無法磨滅。
有小性子,要別人寵,還不喜歡輸。犟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說不理人就不理人了,成熟的時候很成熟,幼稚的時候很幼稚。
皇帝又如何,在鬧脾氣的呼延萬川眼里,他只不過是同胞兄長而已,該生氣的時候就生氣。不理人的時候,把好吃的送到府上也不理。
理智的時候,皇帝只是皇帝,是掌握生死大權(quán)的皇帝。是令人尊敬的,有距離感的皇帝。
皇兄說過,他是捂不化的冰塊,冷的時候他更冷,用溫?zé)岬氖中南胍鏌幔瑓s總是會被粘下一層皮。
母后也常催促他娶妻,可若不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那還有什么意義。不想娶妻,納妾就更不用提了,也不是喜歡小孩的人。孑然一身也不是什么壞事,甲胄在身就說明有軟肋,就會被更加限制,更加沒有自由。
無所謂那些情啊愛啊,遇上了若是有緣那就是天賜,無緣那則是平常。指婚,先帝都沒有指婚,做哥哥的就更沒法了。
男啊女啊情啊愛啊,比昨夜的雪還要紛擾。
這轎子雖然坐得不舒服,可也還算穩(wěn)當(dāng)。轎簾并沒有那么厚實,艷陽的光分了一些給他。拿出袖子里藏著的信,薄薄的一封。
拆開來里頭只有一張更加薄的紙,是皇兄的筆跡,他的字永遠都這么好看,是呼延萬川哪怕熬著夜不睡覺再怎么練也無法練成的。
——十里胡同醉香樓,再查李汜。
就這么短短幾個字,是沒有辦法在養(yǎng)心殿說的。貼身的奴仆,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只有掌事公公可以信任。
呼延萬川再把紙疊好,放進信封,再藏進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