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子和轎子一樣，看上去穩(wěn)當(dāng)，可輕微的顛簸傳到轎內(nèi)，都至于讓人頭昏腦脹。
    呼延萬川閉眼又皺眉，一點(diǎn)一點(diǎn)耐心整理自己亂如麻的思緒。
    李濂，朝中一品大臣，是從戰(zhàn)功赫赫的武官李家出來的文官。在皇兄還是太子的時候，便一直輔佐左右，待到太子成為了皇帝，李濂便也成了朝中最重要的大臣。
    此人面相和善，看上去彬彬有禮，實(shí)際上心機(jī)重重，有著武官世家的心狠手辣，更有著文官的耐心。
    不是善茬。
    能夠自如出賣弟弟的當(dāng)然不是善茬，私藏異族可是大罪，皇帝要是想要株連九族，他和他的家人也難逃一死。
    可他還是說了。想必也是給自己留好了后路吧，胞兄又如何，是累贅更是麻煩，棄之可惜就索性拿他邀功請賞。
    十里胡同醉香樓這個地方，也是李濂說出來的吧。
    呼延萬川在“狼人傳聞”再度開始流傳的一開始，就讓人去找源頭了。擒賊先擒王，捏住了源頭剩下來的就好辦了。
    一長串的地方，確實(shí)有醉香樓。可這地方并不是什么達(dá)官貴人愛去的，反而是那些鉆空子得了一些小錢的人去逍遙的地方。人多眼雜，可能是哪個所謂的“知情人”傳出來的。一傳十，十傳百，謠言就悄悄地蔓延開來。
    可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情，又知道多少關(guān)于這件事，李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皇兄說李濂也是前一陣紙馬上就要包不住火的時候才知道的，天曉得是真是假，欺君之罪他也不是不敢犯。
    聽到了風(fēng)聲，提前躲到了破房子里，等著狼娃娃被帶走之后，麻煩也就隨之消失，那必定是去哪里逍遙了。畫舫停了，還有酒樓。
    醉香樓，雖然著實(shí)不像是李汜這種身份的人該去的地方，可是那些最高檔的他也去不得。若是酒后失言，把那些藏著匿著的腌臜事兒全捅出去，再被有心人聽見，那一品大臣也救不了他的命。
    插科打諢的地方才適合他，只要人不知道他的真實(shí)身份，一些越線的話也會被當(dāng)成吹牛皮。
    只是狼人這事兒，李汜這家伙說得太多了。再怎么沒正形的人聽見了，記住了，再告訴別人，謠言就像是炊煙，你家該生火做飯了，我家也該了。
    要去一趟，摸摸底細(xì)。還得帶著晏生離一起去，他的肩膀有傷，若是發(fā)生了什么，心里頭還真沒把握。
    也不知姜木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一想到自己還要照看狼人，呼延萬川的太陽穴就突突跳。
    晏生離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狼人歸狼人，畢竟是活物，總要吃喝拉撒吧，也不能不管不顧他。
    灌完冷茶水之后，姜木就乖乖躺著了，也不發(fā)出聲音。藍(lán)眼睛一眨一眨，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這狼確實(shí)不好處理，這么大一只，怎么也算是半個人。晏生離想要盡全力無視他，可當(dāng)姜木的肚子第三次咕咕叫的時候，他實(shí)在是忍不住了。
    晏生離走到床邊，高高在上地看著被捆住的姜木。
    他想起了王爺剛搬出王府那陣子，他們像是終于獲得了自由一樣。王爺愛騎馬愛打獵，先帝就賞了兩匹同胞的赤兔馬。
    這兩匹赤兔馬的性子，恰好和他倆的性子一樣。
    晏生離的那匹馬馴良溫順，無論是載著人還是物的時候都是穩(wěn)當(dāng)且緩慢的。很聰明，聽得懂人話，也只聽他主人——晏生離的指令。能跑，但很少跑起來。
    呼延萬川的那匹馬則有著強(qiáng)烈的個性。不喜歡在彎繞的城里慢步悠悠，反倒喜歡在草原上恣意奔跑。是一匹有著自由意志的馬，也是一匹勇敢的馬。有時候還會耍小脾氣。
    他們總是會在狩獵的季節(jié)，趁著先帝不留心的時候，偷偷溜出長安城打獵。
    王爺騎著馬悠閑地走著，晏生離則策馬奔騰，追逐那些羊群。他是獵羊高手，不消一會兒就可以獵中羊群中最肥美的一只。
    晏生離騎著馬，單手拎著已經(jīng)成為囊中物的狼，得意洋洋地向他的王爺邀功請賞。
    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直接就地取材。新鮮的羊放血宰殺，再用粗壯的樹枝支起烤架，半個時辰就能吃上香噴噴的烤羊肉了。祖先是游牧民族，這種本能是刻在骨血里的。
    準(zhǔn)備宰羊的時候，那羊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命運(yùn)，干瞪著眼看著一望無際的天空，等待著屬于它的宿命。
    晏生離忘不了那種眼神，而現(xiàn)在的姜木，明明是一只比普通狼都要大上許多的狼，卻露出了待宰羔羊的眼神。他呆呆地望著，任由身體本能做出反應(yīng)，如何饑腸轆轆都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他也在等待自己的宿命。
    姜木盯著晏生離看，晏生離也盯著姜木看。四眼茫茫，目光對視。
    優(yōu)待俘虜，這是軍營的規(guī)矩。既然軍營都這樣，那在王府就沒必要虐待這只狼了。
    晏生離的目光先行移開，伸出手拽了一下床邊的細(xì)繩，床簾就落了下來。這樣哪怕有不長眼的細(xì)作進(jìn)來，也只會認(rèn)為床上躺著人，不敢再近一步了。
    他的步伐很快，大步前行，長袍的擺子都被帶得飛起來。廚娘這時候應(yīng)該是去偏門候著每日送到府里的菜了，這時候的膳房應(yīng)該沒有人。
    急匆匆推開膳房的門，果然空無一人。晏生離打開鍋蓋，大鍋里只有一點(diǎn)白粥，湯湯水水的太麻煩了。臺子上倒是還有兩個饅頭，直接全部拿走。
    從膳房匆匆離開，再匆匆回到寢房。晏生離在府里帶起了一陣風(fēng)，又帶走了一陣風(fēng)。
    腳步匆匆又匆匆，明明速度已經(jīng)很快了，可是等到他站在寢房前，屋里頭已經(jīng)有人了。晏生離急了，趕忙推開門，就瞧見他的王爺正站在床前，床簾已經(jīng)拉起來了，捆綁姜木的繩索也已經(jīng)被解開。
    狼形姜木蹲坐在床上，活像一只討好主人的狗。他咧嘴笑著，狼尾巴不停地甩來甩去，和之前在晏生離面前懨懨眨巴眼睛的判若兩狼。
    晏生離看著姜木這個樣子，不滿地嘆了一口氣。
    呼延萬川微微笑著，轉(zhuǎn)頭看向晏生離，說：“還挺神奇啊，變成了狼形也能聽得懂人話。”
    晏生離把手里那個尚有余溫的饅頭遞給呼延萬川，沒好氣地說：“您的馬也能聽得懂人話。”
    呼延萬川有些無奈地?fù)u了搖頭，復(fù)又笑了出來。他看著晏生離把手里的另一個饅頭掰成兩半，然后小心翼翼伸長了手臂，抵到姜木的嘴邊。
    姜木被餓得狠了，直接張大了狼嘴巴，“嗷嗚”一口把干饅頭吞吃入肚，連嚼都不帶嚼的。
    晏生離在姜木張大嘴巴的那個瞬間就把手收回來了，等到看著姜木吃完了咽下去了，輕輕一巴掌拍在狼嘴上。
    呼延萬川又笑，笑到眼睛都彎了。他就著冷茶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干到澀口的饅頭吃下去。王府里本就以簡樸為主，不可能任何時候到膳房都有熱騰騰的吃食。也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能夠吃上干澀的饅頭也是一種幸福。
    姜木的饅頭吃完了，晏生離又好心施舍給他一口水。不能算是吃飽喝足，可總比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好了。福親王的床總還是比尋常百姓家的軟，又有莫名沁鼻的香味，狼形姜木大剌剌躺下，蜷縮成一團(tuán)，閉上眼睛休憩。
    晏生離心有不滿，這野家伙真是一點(diǎn)也不客氣，也不看看自己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剛想要把姜木拍醒，呼延萬川就攔住了他。
    “隨他去吧。”呼延萬川擺了擺手。
    “是。”晏生離答道。
    呼延萬川坐在臥榻上，晏生離則雙手抱在胸前。一人看著那個暗暗生氣的人，另一人看著床上蜷縮身體的狼。
    “喂，看著我。”呼延萬川突然說。
    晏生離轉(zhuǎn)了個身，雙手仍然抱在胸前。他和王爺從小一起長大，在外人面前是主仆關(guān)系，可是當(dāng)兩人私下相處的時候，王爺只當(dāng)他是兄弟。
    “皇兄說，讓我們?nèi)ヒ惶耸锖淖硐銟恰＿€記得我讓他們查的源頭嗎？也許不必再一家一家走了，狼人傳聞就是李汜這廝在醉香樓里傳出來的。”呼延萬川說罷，喝了一口茶。
    “查到了李汜之后呢？”晏生離問。
    呼延萬川低頭想了一會兒，接著說：“先把他帶回來，問個清楚，這家伙到底還知道些什么，這狼娃娃……”說著，他看了一眼一點(diǎn)也不客氣的姜木，“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晏生離舒展開雙手，走上前兩步，說道：“您是說，李汜在撒謊？”
    呼延萬川動了動下巴，示意晏生離坐下，晏生離乖乖坐下。
    “早些年，我查過他，不是善茬。雖說沒有當(dāng)一品大臣的膽氣，匪氣倒是不少。在被家族拋棄之后，是在市井里混大的，人脈不少，也做了很多惡事。”呼延萬川一臉認(rèn)真，看著晏生離的眼睛，又說：“別看他表面上唯唯諾諾的，實(shí)際上膽子很大。私藏異族是大罪，真的惹出事端，可就不是單單是誅九族的罪了。”
    “所以我們先把他抓回來，審個清楚，把肚子里的都掏干凈，再走下一步。”晏生離理解了王爺?shù)囊馑肌?br/>     “不能等他說干凈了再走下一步，我已經(jīng)派人去肅清謠言了。先想辦法壓住，再徹底解決。”說完，呼延萬川把茶杯里的茶一飲而盡。
    干糧的飽腹感很強(qiáng)，在轎子上饑腸轆轆到發(fā)脾氣的呼延萬川，現(xiàn)在又變成了成熟可靠的福親王。
    成熟可靠的福親王和正在對突如其來的外人不滿的晏生離，在一刻同時看著羊咩咩的狼形姜木。
    被兩雙目光一同注視著，姜木再遲鈍也該反應(yīng)過來了。他本能地抖了抖毛，四肢同時站立起來，長長的狼尾巴往下垂。這世道不僅要夾緊尾巴做人，更要夾緊尾巴做狼。
    “你來？”呼延萬川回轉(zhuǎn)目光，問晏生離。但這并不是問，而是指令。
    晏生離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來。”
    姜木搞不明白他們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想要試著目露兇光，可是一瞬間就破功了。他根本不是這塊料，從小雖說也吃著一些苦頭，可總還是比很多人幸福的，雖說不上衣食無憂，可也不用為吃喝和住所而擔(dān)心。
    在晏生離逐漸走近他的時候，姜木又試著呲了呲牙，根本沒有用，反而連他自己都覺得很滑稽。他只見過狗呲牙，可是他覺得現(xiàn)在自己根本連狗都不如。人好歹還怕三分惡狗，現(xiàn)在自己就是囊中羊。
    人生無難事，只要肯放棄，姜木放棄了。要?dú)⒁獎庪S便，下輩子堂堂正正做個人。
    但事實(shí)證明他的擔(dān)心是過度的，晏生離根本不想對他做什么。他只是輕柔地抓住姜木的耳朵，把他從床上拽了下來。
    什么殺啊剮啊，都是假的。自己的格局太小了，才是傻瓜一只。
    在寢房里關(guān)了半夜又半天，姜木終于得到了準(zhǔn)許，能夠見到冬日的太陽。
    夠冷的，雪在融化，所以比下雪的時候還要冷。身上的皮毛還是稍微有點(diǎn)用處的，只有磚紅色的鼻尖覺得冷。
    晏生離指了指草坪，姜木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還是傻站著。
    “你不要解手嗎？”晏生離“關(guān)心”地問。
    好吧，姜木有些無奈又生氣，原來在這里等著他呢。他實(shí)在害羞，還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方便過，哪怕現(xiàn)在是狼，他也是有人類的羞恥心的。
    姜木擺了擺頭，讓晏生離轉(zhuǎn)過身。晏生離的理解能力比他好得多，他的表情透露著一股“事兒真多”的不耐煩，但還是轉(zhuǎn)過了身，順便用手指把耳朵給堵上了。
    也沒有別的選擇了，這里雖然不算安全，但也不是很危險(xiǎn)。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一株梅花，晏生離的背影很高大，呼延萬川還在寢房里。
    這只一點(diǎn)也不像狼的狼，以磚紅色的鼻子為點(diǎn)，轉(zhuǎn)了兩三圈，終于找了滿意的地方。舒服，暢快。
    只是穢物在皚皚的雪中實(shí)在是太礙眼，姜木勉為其難用更多的雪把穢物蓋住。這下好多了，雪中的梅花也變得漂亮了。姜木很滿意。
    “好了嗎？”晏生離問。因?yàn)槎浔欢律狭耍牪灰姡运穆曇粢泊罅嗽S多。
    姜木剛想開口，就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是狼，不會說人話，只會狼嚎。他不敢嚎，又不敢扯晏生離的褲腳，只好繞了一圈站到晏生離的面前。
    晏生離看到姜木，就知道他已經(jīng)方便完了。他放下雙手，揪了一下姜木的耳朵。
    與此同時，換上裘皮外掛的呼延萬川走了出來。冬日的陽光正好照在他的身上，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抬手想要遮住這光亮，時間在這一刻停止。
    晏生離看著王爺，表情一如往常。
    他見過王爺六歲的時候，只不過那個時候他也六歲，記憶在時間中慢慢褪色變淡，唯獨(dú)留下一個輪廓。一個六歲孩童的輪廓，趁著嬤嬤不注意的時候，跳進(jìn)御花園的花海，在里面暢游。
    他是下人，不敢進(jìn)去，被嬤嬤看到了要罰。可小王爺才不管這些，他一個人在花海里玩太沒有意思，從老遠(yuǎn)跑過來，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住晏生離，把他拽了下來。
    兩個六歲的孩童一齊倒在了花海里。晏生離已經(jīng)不記得這花海到底是什么花了，他只記得好巧不巧，嬤嬤這個時候來了，看著他們，露出氣急敗壞的表情。
    小王爺咯咯笑著，從花海里掙扎著爬起來，拉起晏生離就跑。老嬤嬤哪里追得上小孩童，晏生離邊跑邊回頭，老嬤嬤變成了一個黑點(diǎn)，然后就看不見了。
    是很模糊的記憶了。他讀書少，自然腦袋不是很靈光，從前大部分時間都拿來練武了。
    他只記得那天王爺笑得很開心，那天陽光很漂亮，那天每一朵花都是綻放著的，那天臉上身上都是花瓣，都是花香。
    就連后面有沒有被嬤嬤抓住，到底受了什么罰，也不記得了。
    從先帝崩殂之后，王爺就沒有暢快笑過了。再往前一點(diǎn)，從搬出皇宮，搬到了王府之后，王爺就很少笑了。
    一如從前清瘦，身體卻比小時候強(qiáng)壯多了，再沒那么容易生病。笑起來有酒窩，所以不愛笑。是世俗意義上的美男子，說是第一美也不為過。
    晏生離想起剛才，王爺看著姜木笑了，雖然笑的幅度不是很大，但也是笑了。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晏生離能夠看出來。
    好，太好了，他想。
    而姜木呢，他只識些字，從小不愛讀書，就愛拉著伙伴玩。雖說從小是個沒爹沒娘的娃，也不是沒有人欺負(fù)他，身上也挨過小石子，可也這么長大了。
    他不懂什么“夫何瑰逸之令姿，獨(dú)曠世以秀群”，也不懂什么“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傾國傾城貌，驚為天下人”，可當(dāng)他看到艷陽下的晏生離的時候，他想著，“原來男子也可以這么美”。
    是真的很美，美到他恨不得從自己識的字里使勁摳出一些字眼來形容。
    到底有多美呢？
    這美人絲毫沒察覺自己的驚艷，只是藏在裘皮外掛里，說：“可以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