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生離呢?”母后問道。
太后,曾經的國母,關心身邊的所有人是她的職責,也已經深深刻入她的生活中。
“在殿外呢,他不方便進來,現在應該和姑姑在一起。”呼延萬川往門簾子那里看了看,其實什么都看不出來,“給您帶了梅花糕,現在應該已經給了姑姑了。”
“真是有心了。”母后看著她的兒子,眼里的愛早就溢了出來,溢滿了整個房間。
呼延萬川想著自己要嘴甜一點,哄母后開心是最重要,于是他說:“心永遠都在額娘這里。”
和他設想的一樣,母后聽到這話自然是開心的不得了。但又不能讓這小子太得意了,于是假裝板起面孔——其實臉上的笑意早就藏不住了——看著她的兒子,批評道:“油嘴滑舌,誰教你的?”
“皇兄啊。”呼延萬川這話說得理直氣壯。就像是小時候貪玩,打碎了父皇賜給母后的玉鐲子,也是一點不留兄弟情面,直接把責任推到了哥哥身上。
“我倒希望他有時候能說說這些哄我開心的話。”說起自己的大兒子,太后的愛中更多的是憂慮,“他這樣子板正,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倒會是個好皇帝。”
后面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但是呼延萬川已經知道了。
“皇兄也不是一直這樣的,他挺好的。”呼延萬川說。
母親想說什么,但又沒有說出來。只是看著遠處,順著目光也沒找到她在看什么。最后,她也只是嘆了一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了她還有一個兒子。
“萬裕呢,怎么樣?舊傷還常常復發嗎?那里吃的住的肯定比不上這里,身體也沒辦法好好養著了。”說起這個兒子,她總是愧疚多一些的。不是她不想盡這個母親的責任,是她想卻沒有辦法。
“二哥挺好的,吃的住的都還行,習慣了就好。”是實話,以呼延萬川的標準來說,的確如此。但他也知道,以母后的標準,那里就簡直苦得不行了。所以該說的說一半,另一半藏起來。
“習慣?”母后反問道,“他是從阿哥長到王爺的,他怎么習慣。你當我不知道,那里東西都缺緊,米都得儉省著吃。”
呼延萬川的小聰明被戳破了,他知道自己在母親面前總是不會撒謊。明明深情并茂說出口的時候,自己都差點信以為真,但母親總有辦法看出來。
雖說不是自己親生的,也不是自己帶大的,但呼延萬裕總是喊她一聲“母親”。擔心孩子的時候,也總是三個一起擔心。
大兒子是皇帝,從小到大都省心,功課也都是先帝親自盯著的,從不惹禍,一點兒也不讓他操心。
二兒子不是她親生的。親生母親是出生在后宮里算是低微的貴妃,連“皇貴妃”的封號都是歿了才追封的。沒了娘,就是沒了靠山。平日了也就身為皇后的算不上母親的“母親”照顧他,時節的時候是三個兒子都給送湯。他們一直保持著禮貌的關系,算不上親近也算不上疏遠。
三兒子,也是最小的孩子,受盡了所有的寵愛。不僅父皇母后都寵愛他,連后宮里的各位娘娘都寵著他。下人們就更是了。沒有變成一個頑劣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該說他的運氣好,還是命中就該如此。
皇太后,是信命的。每年都會吃齋念佛,給她的孩子,給她的子民祈福。她手里頭總是沒有可以抓得住的東西,所以只能信這些了。沒人覺得她可憐,只有她自己覺得自己可憐。
見母親一臉擔憂的表情,呼延萬川眨巴眨眼,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母親是站在母親的立場,而兒子是站在兒子的立場。母親總是事事擔憂的,而兒子總是覺得自己沒事的。
“二哥過幾日就回來了。他一回來,我就讓他來看您。您親眼看看,他到底過得好不好。”呼延萬川只能這么說。一旦無法站在對方的立場,他就不會安慰人了。
母親總是無奈的,因為在母親的眼里,還是總是需要她操心的。
“你啊。”母后無奈地看了一眼呼延萬川,“說起來,前些天他家福晉和女兒進宮來看我了。”
“是嘛。”
“那孩子,正是長個子的年紀,才幾個月沒見,和抽條兒似的。人也越來越漂亮了。”說起自己的孫女,臉上就自然而然帶上了笑意。
呼延萬川點了點頭,“嫂嫂也是辛苦,一個人操持家里家外。”
沒成想,他這句話倒又給自己惹了麻煩。無論說起什么話題,母后總是能繞到他的婚姻大事。
“對了,我和你說的事情,你要放在心上啊。”母親是又擔憂又無奈地看著她的小兒子,而這些感情的背后,都是愛。
呼延萬川裝傻,“什么事情?”
當然,他的母親大人自然是不會吃這套的。嚴肅的太后在寒冷的冬季送了福親王一個大大的栗子,大到他好一會兒了還捂著光溜的腦門。
“和你說的事情,都不往心里去。都說過多少次了,從來不放在心上。你再這樣,我直接讓你皇兄給你指婚了。”
這算是母后的最后通牒了,盡管說話間仍像是在和兒子開玩笑,但呼延萬川明白,他要是再拖下去,換了新年號之后,新皇陛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會是他的婚事了。無論如何,得想辦法拖延下去。
“兒臣知道了。”呼延萬川一副伏低做小畢恭畢敬的樣子,讓太后也不好意思再說狠戾的話了。
“知道就好。”
話沒有說多久,太后娘娘就乏了。年紀大了之后,體力跟不上,也小毛小病不斷。
呼延萬川告退,離開寢殿的時候,忍不住看了好幾眼殿中間燒得火紅的暖爐。母后年紀大了之后便怕冷,天熱到呼延萬川恨不得脫光衣服跳到湖里的時候,她也總是穿著厚厚的衣服,更別說冬天了。
生起了兩個暖爐,時不時要宮女進來添煤,一刻也不能歇著。呼延萬川熱得背上沁出了汗,額上也都是汗。
出了寢殿,候在外面的只有姑姑。
“姑姑進去吧,母后乏了。”說著,呼延萬川微微頷首。
“那奴婢就不送了,王爺慢走。”姑姑說著,也微微頷首。
等到呼延萬川離開外殿的時候,姑姑才進了寢殿。無論再怎么熟悉,無論關系再怎么好,在皇宮里,規矩總是要的。
出了外殿,就是寒冷的冬季了。母后的寢殿熱得像是夏天,現在又像是冬天。呼延萬川哪怕是鐵打的身子,也沒辦法適應得這么快。他狠狠打了一個噴嚏。
看著王爺這個樣子,晏生離石擔心得要命。他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他的王爺會在這么冷的天出這么多的汗。
根本沒有多想,也沒有顧及到現在還在太后娘娘的宮殿里。他只是擔心到眉頭都皺緊,抬起胳膊用自己的衣袖輕輕擦拭王爺額頭上的汗。很薄很薄的一層汗,就這么從呼延萬川的額頭上轉移到了晏生離的衣袖上。本身他就穿著黑色的衣服,洇了一層汗之后,那一塊便更黑了。他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便若無其事地放了下去。
也是奇怪,這一次呼延萬川竟一點都不覺得這個行為親昵。他揉了揉鼻子,用袖子擦了擦臉,像是干洗臉一樣。
然后,快步走出去,袍子都跟著飛起來。晏生離也跟著一起快步走了出去。
這一幕,無意間被姑姑盡收眼底。說句大不敬的話,她是把呼延萬川當作自己的兒子的。剛才的那一幕,讓她的臉上浮起了名為“擔憂”的表情。
想必,誤讀已經是必然的了。
被誤讀關系但仍在蒙在鼓里的呼延萬川和晏生離,一齊走在剛才他們走過的路上。呼延萬川還在努力適應外界的寒冷。也許是錯覺,也許是真的,呼延萬川覺得自己的背上像是結了小冰珠。
“東西給了嗎?”呼延萬川問。說話的時候,直勾勾盯著眼前的路,倒像是在自言自語。
晏生離聽到后,向前邁了兩小步,說:“給了,姑姑很開心。”
那就好。想必母親知道了會更開心的,無論她是吃還是不吃。他對親情沒什么展望,做好皇帝的兄弟,做好太后的兒子,對于他來說就足夠了。
“我們直接去徐圳的家。”福親王發話了。
“是。”
出了偏門,那里的侍衛已經把馬牽了過來。太陽被云層遮住,地下便暗了下去,像是有人吹滅了燈。
沒了太陽,天兒也越來越冷了,飛雁和飛鴻凍得馬蹄子都發抖。站的時間太久,又沒有跑動,自然就會冷。
呼延萬川拍了拍飛雁粗壯的前腿,它的皮毛是如此油光水滑,像是生生涂上了一層油。可惜現在是冬天,若是春天的時候,它的皮毛會更加漂亮,在太陽底下會反光。
它是認主人的,看見呼延萬川便親昵蹭了蹭他。
呼延萬川的膝蓋有些不舒服,上馬的時候稍微頓了一下,幸好他身手麻利。
慢慢跑起來之后就好了。呼延萬川的身子漸漸熱了起來,手都像是一個小暖爐。馬跑起來之后,動作就沒有剛開始那么僵硬了,想必它身上也暖了。
于是越跑越快,越跑越利索。
去的方向,并不是福親王王府,而是徐圳的府邸。
去年,也就是現在這個季節,離最冷的時候還差一點,但也很冷了。同樣是下雪的日子,只不過那雪就一直沒有停過,一點兒不留情面地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
呼延萬川就帶著晏生離,他們兩個人,偏生都是膽大的人,直接去了手里還握著兵權的徐圳的宅子,在推杯換盞之間釋了他的兵權。
往后,他就肉眼可見地頹了。從前是各個手握重權的老臣的座上賓,是大將軍們眼前的紅人,后來除了必要的上朝和覲見,時常待在家里不出門。據說,是當了書蟲,天天埋頭看書。
登基大典之前,呼延萬川確實見過一些不安分的人。那些有膽又不安分的人,早在之前就被迫消失了,留下來的都是不安分但又沒那個膽子的。
只是沒有去見徐圳,那個時候太忙了,且這人又沒了兵權,對于他們、對于那些心懷鬼胎的人,就是廢人一個,于是就把他放在了一邊。
沒想到,這家伙又不安分了。
聽皇兄的口氣,像是有了小動作,但動作還不至于讓人起了殺心。皇兄的意思,是不需要在這個時候見血,是需要提點一下他。
在呼延萬川看來,徐圳的確是個有軍事頭腦的人。天才算不上,人才算是一個,畢竟也是武狀元。
只是他也愚鈍,書讀的不多,人倒是沖動。自以為了不得,便人人都不放在眼里了。這種人,得道了便將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失道了就是眼中釘肉中刺,細小的刺痛本可以忍受,但最終還是得□□。
他們的不請自來,就是要給徐圳一個下馬威。
畢竟是武狀元,住的宅子在長安城里雖稱不上奢靡,但也是極盡的奢華。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呼延萬川就看到了門頭。明明是武狀元,門頭卻一點也不大氣,反而有一種暴發戶一般的小氣。
他們加快了行進的速度。飛雁和飛鴻在路上跑起來,長長的又柔順的馬尾巴在空中甩來甩去,是那么的颯爽。
到了他的大宅院前,也沒有人來請他們。也是,畢竟從前住的可是皇帝親賜的府邸,現在住的只是一個算得上敞亮的大宅子。據說,釋兵權之后,他們也遣散了不少下人。
下了馬,呼延萬川上前親自叩門。算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了,福親王親自拜訪親自叩門。即便如此,也是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應門
“誰啊?”不是徐圳的聲音。是老管家的聲音,呼延萬川認出來了。
一時間竟有些唏噓,曾經風光無限的武狀元竟然淪落到了這個地步。這哪像是武狀元的府邸,倒像是衰落的大家族的宅子,連極速衰落的樣子都肉眼可見。
讓堂堂福親王親自報上名來的,下場可都不太好,李汜還算是幸運的,不幸運的——那可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在晏生離走了上來,報上了他自己的名字,“福親王府,晏生離。”熟練得很。
他喜歡這么說。每次這么說的時候,都像是在告訴外人,他和福親王府的特殊關系。這是他偷偷摸摸的快樂。
老管家聽清了來人,也就懂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開門的動作有些慌張,他穿得又破舊又厚實,年老到連動作都被衣服所拖累。呼延萬川認得他,也知道他的過去。很小的時候就跟著武狀元的父親,從黑發跟到了白發蒼蒼,而武狀元也不是什么草根平民家庭出身。
見到了福親王,便利落跪了下來。也算是跟著一起走過南闖過北掌過一個大家,規矩自然懂。
“草民拜見福親王。”說罷,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地上冷冰冰的,磕頭的聲音也是冷冰冰的。
福親王高高在上地站著,少有地露出了可以稱得上是冷血的表情。他只有在做這些皇帝吩咐給他的事情的時候,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見什么人,有什么態度,做什么樣的事情。父皇和母后的教導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起來吧。”呼延萬川連聲音都是這么冷,像是一陣極寒的風,吹到了老管家的身上,讓他忍不住發抖。
“謝福親王。”老管家的聲音都因為這極寒而顫抖。起身的時候像是有一陣風吹在他搖搖欲墜的身上。
其實沒有風,而他的身體也沒有那么搖搖欲墜。都是害怕這種情愫在作祟。
而這也是呼延萬川一直在思考的事情——為什么別人會這么怕他。說來也好笑,即便知道自己在外頭的名聲是怎么樣,但自己如此了解自己,還是無法想象為什么會被害怕成這樣。
是,他的確殺過人,但又不是殺人不眨眼,也不是見人就殺。
帶著這無解的疑問,老管家帶著他們進了大宅子。從先帝御賜的府邸,到了如今的大宅門里,他無法想象徐圳的心理變化。
從前那府邸里的陳設是一點也不比親王府差,都是徐圳當上武狀元之后,各路大臣送給他的禮。現在的大宅子,即便可以看得出來住在這里的人是有身份的,但也想象不到他的主人會是曾經的紅人武狀元。
老管家領著他們,一條路直直走到了底。路過各個院落的時候,呼延萬川并沒有看到從前那些貴重的盆景植物,也沒有看到那座假山——是李濂送的。
冬日,所有的植物都枯萎了,死得徹底,看來是季節好的時候也沒有認真打理過。
呼延萬川的唏噓更甚。從前他得意的時候,可是天天進宮,也是天天都有好東西送到府里。
一直走到了盡頭,再拐一個彎,里面有一個小的院子,還有一間房。
就是徐圳現在住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