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冶吞了半截話盯著白麗健碩的臂膀傻笑一下。同學們看過來，白麗不好意思地吸緊肚子，古琪搭肩解圍：“學委剛生完娃，你們大外甥還沒過百天呢！”連番恭喜聲，情商高的同學們互相攀比著傾囊掏現金給素未謀面的大外甥壓歲，手段一個比一個強硬。白麗羞紅了臉連連推搡著叫“哎呀不要不要！”場面一度限制級。
客氣過后，大會進行到分組裝逼環節。
同學甲說：“前兩年扔在股市的錢都能在三亞買海景房了！以后誰給我消息都不碰股票，要玩就玩期貨，虧賺立竿見影，省得成天讓莊家牽著鼻子走。”
同學乙說：“一睜眼手下一百張嘴等吃飯，現在小老板難做啊！我都想給人打皇帝工，省點閑心跟老婆孩子熱炕頭。”
同學丙說：“退休前千萬別移民！除了空氣新鮮、食品安全、物價便宜也沒什么大意思，想找人嘮個閑嗑還得開幾十公里車，太特么孤單寂寞冷了。”
同學丁說：“我老公一點情調都沒有，情人節支付寶轉了5萬塊讓我自己買禮物，當時我就怒了，這是結婚久了左手握右手了吧？”
同學戊說：“聽說過如新嗎？把你地址給我，我寄套小樣給你試試。”
……
白麗哪哪都插不上嘴，只能埋頭苦吃。終于，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主動聊天：“白麗是113中的老師吧？我兒子明年小升初，能不能幫我們找找人？”
白麗如鯁在喉搖搖頭：“我只管教學沒這么大能耐呢。”
對話到此結束。
女同學眼含輕蔑，微笑著馬上換了聊天對象：“古琪還沒要孩子呢？”
古琪抬頭：“沒啊。”
“你也結婚好幾年了吧？怎么還不急？”
“現在環境惡化得多厲害啊，地球上多一張嘴就要多消耗資源增加碳排放。保護生態環境得從我做起啊。”
“那你老公也不想要嗎？家里老人不催嗎？”
“把剛才的道理講給他們聽啊。”
僵局。
女同學再把話題遷到陸薇身上：“唉，我最羨慕陸薇了，歲月對她一點影響都沒有，還那么漂亮，還是單身貴族，剛才一進門咱班男生眼睛都跟著直了。我老公班上要有這么漂亮的女生我可不放心他去同學聚會……”
陸薇尷尬得不知該怎么接。古琪插一杠：“陸薇就是眼光太高不愿意將就，不然早和你老公那種人結婚了。”
男生們哄笑起來，不討喜的女同學悻悻閉了嘴。
關于政治、金融、藝術和靈魂的討論繼續在同學們齒間牙縫火熱進行。酒過三巡，有人拍著胸脯說：“一句話的事兒！包在我身上！”有人拍著別人的胸脯說：“硅膠太危險，還是換自體脂肪移植吧！我也是到了醫學美容醫院工作才知道，你要來我給你打折……”
手機無聲震起，來電顯示家里。白麗小聲通報了閨蜜，起身和大家告辭，換取一番虛情假意的依依惜別。
之后酒照喝，牛照吹。
晚風里燈火闌珊，許久沒有獨自夜行，白麗沿馬路走了幾步，暫時忘了自己的奶媽身份。手機再震，按下接聽鍵，毫無意外傳出寶寶哇哇的哭聲。好心情瞬間灰飛煙滅。白麗步下人行道招手打車。
一輛嶄新的特斯拉在她的面前緩緩停下。
車窗里，佟冶沖白麗微笑：“這個時間不好打車，上來吧！”
CD里放著Jason Mraz，散漫、慵懶，氣氛一時曖昧不清。白麗不自然地繃直腰桿目不斜視，好像奔赴刑場的革命女戰士。
佟冶將手伸到后座扯了個袋子塞過來：“送你的。”
白麗耳熱心跳地盯著橙色紙袋上的馬車logo，大氣也不敢出。
佟冶神色自若：“感謝學霸當年無私輔導同桌的我。雖然最終還是啥也沒考上，不過不能埋沒你的涌泉之恩。”
白麗松了口氣把紙袋往后座遞：“心領了，這么貴的禮物我受之有愧。”
紙袋被再次凌空按下：“不貴。沒別的意思，就是感謝。知道你也參加同學會我才來的，剛才人太多怕你收得尷尬，你再客氣就見外了。”
白麗不好意思地把袋子攤在腿上，清清嗓：“那謝謝了……聽說你移民了，這次回來是度假還是……”
“開了個留學旅游咨詢公司。就在果戈里大街，有空來坐坐，我請你喝茶。”
“好啊。”
兩人沉寂下來。
窗外飄起毛毛雨，雨刷緩緩地刮一下，再刮一下。
佟冶沒話找話：“你以前唱歌那么好，沒參加什么好聲音比賽嗎？”
白麗啞然失笑：“哪有那份閑心。前幾年忙學習忙工作，這兩年忙孩子，別說唱，聽得都少了。”
“你這性格當老師倒挺合適，認真負責，當時劉老師剋我的時候總說你將來肯定成為社會棟梁，我就是邊角料。”
“是棟梁還是廢材跟學習好壞一點關系都沒有。丑小鴨能變白天鵝是因為它本來就是鵝蛋。”
佟冶樂不可支。
白麗牽牽嘴角瞥向側窗。10年的工作經歷讓她明白，大部分成功靠的不是厚積薄發的努力，也不是戲劇化的機遇，而是早就注定的出身和天賦。只有努力過的人才知道，命運和智商上的差距是不可逾越的。
佟冶掃了一眼白麗：“人民教師的產假會不會長一些？”
白麗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其實我辭職了。”
佟冶頓了頓：“也好，孩子成長最重要。”
白麗無奈：“沒辦法，不然工作太忙也顧不上家。”
又是沉默。白麗指著前方路邊：“到了，在前面停一下就行。”
佟冶減速打了轉向燈：“我開進去。”
“里面太窄沒有調頭的地方，就停這兒吧！沒多遠我走幾步就到。”
佟冶將車停在巷口：“下雨呢，等雨停了再進去吧。”
白麗已解開安全帶，急三火四甩上車門：“沒事兒，謝謝你啊，拜拜！”
疾走幾步轉個彎，確認避開佟冶的視線后，白麗步伐放緩，惆悵地走在毛毛雨中。那些本以為忘得干凈的青澀年少事一幕幕重現，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生出，讓原本像潭死水的心也泛起漣漪。
還沒惆悵到煽情處，眼前多出一方雨傘。白麗揚臉扭頭——身后，佟冶舉著一把大傘延伸到她頭頂，笑容依然很暖。
不孝兒媳回歸家園的時候，婆婆殿下已正襟危坐靜候多時。寶寶在臥室小床上酣睡，白麗緊張的神經略有松弛，繼而被澎湃的怨念覆蓋。
“方興還沒回來？”白麗先發制人。
“他回來晚不影響別人，一個喂奶的人把孩子扔家里，自己出去吃喝玩樂合適嗎？”
“現在才7點半。您打完電話，我沒等菜上齊就回來了。”
“這么說我耽誤你夜生活了唄？”
白麗不等婆婆教訓完就轉身回臥室，迫不及待從紙袋中掏出祖母綠色的Maxibox，撫摸著小牛皮滿心歡喜，門外聲情并茂的道德經似乎也沒那么難聽了。
夜深，白麗有些頭疼。方興回來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想大半夜聽他替媽申訴所以合眼裝睡。方興的鼻息音越來越重，自己的腦袋卻越來越清醒，清醒到像有錘子沒輕沒重地敲。白麗捂了下腦門——可能是發燒了。
她坐起來，壓著老公身子去拿床頭柜上的耳溫槍。
方興迷迷糊糊地嘟囔：“我明天還得上班呢，能不能別折騰？”
耳溫槍嘀的一聲后顯示：38.3℃。白麗看著面前揮發著白酒味的一堵墻，緩緩穿上睡衣去廚房拎鍋燒水翻紅糖煲姜湯，小心翼翼喝完，再頭重腳輕飄回床上蜷著身子躺下。身邊的方興已打起長短不一的呼嚕。
掙扎著喂了兩遍夜奶，白麗覺得自己瀕臨駕崩邊緣。
清晨，方興剛走，婆婆推門直入審訊：“昨晚誰煮姜水了？”
白麗氣若游絲：“我，有點發燒。”
婆婆抱起熟睡中的寶寶：“別把孩子傳染了。”
說得好有道理，一時竟無力反駁。
走到門口，婆婆回頭：“吃藥了嗎？”
“還沒。”
“你不能吃藥啊！喂奶呢，別過藥給孩子。”——隨即關門。
白麗依然蜷縮著一動不動，昏昏沉沉地背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調伏心魔。
人在脆弱的時候總會想家，一個成家多年的人也不例外。
晚餐時分，方興媽懷抱孫子哼著節奏明快的革命歌曲。見兒子進屋了忙招呼：“趕緊洗手吃飯，今天的魚特別新鮮。”
方興□一眼緊閉的房門問：“白麗又出去啦？”
“昨晚出去玩感冒了，躺了一天，也沒給孩子喂奶。”
方興推門進屋，摸摸白麗額頭，急忙扶起媳婦跟媽說：“發燒了，我送她上醫院。你吃飯吧，別等我們了。”
方興媽抱著娃堵在臥室門口：“喝點熱水發發汗就好了！去醫院就得打針，藥里都是抗生素，孩子還得吃奶呢！聽我的沒錯，蓋個厚被捂一捂，以前人哪這么嬌氣？不都這么扛過來的？”
方興沒理會，架著白麗給她穿鞋。
“好好在家奶孩子什么毛病都沒有！非得出去招風，抵抗力還那么差……”
關門聲將婆婆的碎碎念夾斷。
樓道里，白麗有氣無力：“我免疫力差是因為月子沒坐好！你媽成天給月嫂臉色看，嫌人不做飯、干活少、吃得多，還把人攆走了，月嫂又不是保姆，來前講好只照顧產婦和寶寶……”
方興扶著白麗下樓：“行了行了，都直不起腰了，還有力氣叨叨。”
白麗一步一飄喘著粗氣：“我就是讓你媽氣病的！”
方興敷衍：“是是是，讓我媽氣感冒了。”
醫院單間。
白麗盯著頭頂10點鐘方向：“掛個青霉素有必要住院嗎？”
方興在陪護床上舒服地伸了個懶腰，“你不總想跟我媽隔離嗎？今兒咱就當住酒店了。這兒比酒店可便宜多了，還能刷你醫保。”
護士掛好輸液袋囑咐方興：“兩袋藥，吊完大約兩小時，吊完一袋按鈴換藥。”
方興連連點頭，送走護士給白麗蓋上被：“媳婦你睡一會兒。”
白麗閉上眼。不多時，病房里響起《中國好聲音》——陪護床上，方興從便利店袋子里一樣一樣往外掏：啤酒、花生、牛肉干。電視里，晉級選手唱著楊坤的歌，方興拉開一罐啤酒，擠著便秘的五官即興跟唱：“無所謂！我無所——謂！”
白麗拼了老命吼一句：“滾！”
方興悻悻關了電視，喝了兩口啤酒刷起朋友圈，輸液器里的液體一滴滴往下淌……
不知過了多久，護士推門進來，驚叫一聲沖到床邊關掉流量閥。方興睜開惺忪睡眼，但見輸液管里全是血，一個挺身坐起來大叫：“怎么回事兒？”
小護士沒好氣：“不是告訴你吊完一袋按鈴換藥嗎？你還睡著了！”
“你不說兩小時嗎？我還設了鬧鐘，這也沒到時間啊！”
“我說兩袋藥兩個小時！兩袋！真服了！”
白麗在爭吵聲中睜開眼睛，看著輸液管里回流的大劑量鮮血，一臉看破紅塵的淡定。
方興生怕被怪罪，緊著關心：“媳婦不疼吧？”
白麗注視方興久久，輕聲道：“托你和你媽的福，我能活到今天，全靠命大。”
古琪最近狀態不大好，焦慮、易怒、神經衰弱，臨床表現近似于大姨媽綜合癥。聽說運動有助于發泄過剩肝火，古琪重拾起久違的健身卡，一連數日與跑步機形同莫逆。如果持續奔跑的能量能輸出為人力發電，古琪的日常用電完全可以自給自足。
今天出門前確實沒翻黃歷。古琪在跑步機上遇到一張不太想見又避之不及的臉。
“嫂子！”淘寶精選瞪著大美瞳撲過來打招呼。
古琪減速調整呼吸。
“呀，叫順口了。”淘寶精選含羞一笑，“應該叫姐才對！”
“你也在這兒開卡了？以前不知道呢。”古琪冷冷地掃她一眼。
“謝哥的卡，好久沒用就轉給我了。”
“聽你叫謝總聽慣了，一改哥還真有點別扭。”
“姐，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但不知道怎么開口……”
“那就別說。”
“不說又怕你誤會我。”
“你干什么讓我誤會的事兒了？”
淘寶精選更加羞澀：“你跟謝哥離婚以后，那段時間他整個人都很消沉低落，公司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
“言簡意賅。”古琪打斷，“故事從你爸講起，扯上你媽兜著你哥最后用你妹收尾，誰有耐心聽完？”
淘寶精選亂了陣腳，嗯啊不知所措。
“直接說結果。他現在跟誰呢？”
淘寶精選不好意思道：“謝總也沒機會出去認識別的女人，有一天就突然問我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
“挺好啊！在我手上凈受氣了，你的性格能讓他找著自信。”古琪面不改色。
“姐你不會生氣吧？”
“為什么生氣呀？離婚也是我提的。”
“那我就放心啦！姐，其實我壓力好大，謝哥說你們結婚那么多年都沒孩子，家里著急了，讓他抓緊時間要小孩兒，可我不希望奉子成婚，也不希望謝哥是因為孩子才和我在一起……”
一句話點中死穴。古琪壓著火：“那你就跟他說不想要唄！”
“我倒不是不想要，就是不想現在要。可謝哥怕我年紀大了生不出……姐，你當時是怎么說服他不要小孩的？”
古琪盯著淘寶精選：“我就說，生完小孩胸和屁股會下垂、腰上有贅肉、臉上長斑頭發掉，而且每天伺候奶娃吃喝拉撒，太影響我們夫妻生活質量了。你謝哥覺得很恐怖，堅決不讓我那么早變成黃臉婆。”
淘寶精選有些意外，牽強笑了一下：“姐，你可別嚇我！那些明星生完小孩不也都光彩照人？”
古琪干笑兩聲：“是啊，人家是明星啊！人家嫁的老公身家多少？人家用多少錢的保養品？人家有多少人幫忙帶娃？再說你也沒撩人衣服看看妊娠紋和剖腹產疤，你怎么知道人家不鬧心？光彩都是照給外人看的。有得必有失，你要是準備生了也別想那么多。老謝這兩年確實急著要孩子，我覺得自己還沒玩夠才不想耽誤他。女人保養好了40多歲照樣能生，王菲不就45歲生的老二？”
淘寶精選忽閃忽閃著大美瞳。
古琪關停跑步機向更衣室走去：“不聊了啊，你鍛煉吧！”
背對著淘寶精選，古琪越走越氣，摸不清這姑娘是真無邪還是假天真？自己和謝暉結婚八年，蛋也沒生出一個，起初是天天量體溫測排卵期，然后是巴戟杜仲加海馬補得謝暉鼻孔躥血，再然后兩人都覺得有點傷，一到上床時間就腳軟，心照不宣地無限期停耕，自然沒有收獲。年過三十六，古琪介意的不是沒生孩子，而是每個人都覺得她生不了，連自己也開始隱隱懷疑這項基本功能配置在她這里失了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