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叫了出租車回到家里,打電話給工作中的John告訴他自己回來了。這么多天沒有人氣的房子顯得非常冷清,只有電話留言機上的紅燈在閃爍。可待升高屋子的溫度給自己在廚房里燒了壺熱水,她打開電視找到一個電視購物頻道,里面的人帶著參加奧斯卡頒獎的熱情在賣一種生發液。可待笑了,誰說商業都是負面的, 這電視購物頻道上的銷售人員每一個都是具有療傷作用的。她又想了想爸爸,媽媽,她的心思象堵了一面高墻,想不下去了。
可待爬上二樓給自己洗了一個熱水澡,旅途的疲憊還在身上,不過,她的腦子有些清醒了。她決定給自己弄點吃的,于是她找出一包方便面,水燒開了,她把方便面下到鍋里。這時候電話響了。
電話的那邊是焦急的Quynh(昆), 可待在學校時的越南裔閨蜜。 可也是呀,在這個手機橫行的時代,知道可待座機電話的都是老朋友了。可待的老朋友并不多。
昆:“可待,你去了哪里呀?我一直在找你。手機好像關了,臉書上也沒反應,只好打家里的電話。”
可待:“昆,我回了一趟中國,剛剛到家。你好嗎?你好像有什么事啊。”
昆:“可待,我們家出了點事,是我大弟弟呆的事。” 昆的父母有四個子女,昆是老大,她還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
可待:“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昆:“ 他跟爸爸鬧翻了,跟Michael也打仗了,媽媽嚇得暈了過去,她讓我叫你來議一議。可待,我知道你剛下飛機,一定很累,今天禮拜五,我開車去接你,你在我家呆一天,明天晚上我送你回家。” 昆的家住在一個小城里,開車單程要3個多小時,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她是不會這么著急的。可待覺得自己義不容辭。
可待:“昆,你先別急。我來,我馬上來,我先看看還有沒有灰狗,沒有灰狗我打個出租車來。你別著急,一定別急,先等我電話。”
可待瞬間把煮方便面的火關了,她跑上樓 打開電腦查灰狗的時間,還好,一個小時以后有一趟開往昆家小城的車。她迅速地打開自己的長途行李箱,然后再把里面的日常用品換洗衣服用個大旅行包馬上裝好。她給昆打電話確認了自己的行程。在一切都準備就緒她要出門的時候, John到了。他的眼睛里露出無法抑制的喜悅也有對于可待失去母親的同情,他的藍色的眼睛泛著亮晶晶的光亮,他顯然期待可待很久了。可待則急匆匆地跟他解釋自己要去昆的家,她解釋得只言片語,但是有一句話顯然點明了這一切的緣由“我跟昆就像親姐妹一樣的,他們家人就待我像家人”。 John立刻決定送可待去那里,可待遲疑了。
可待:“那你到了那里怎么辦呢?我是無法陪伴你的。”
John:“我就在那個小城走走,你跟他們家談完了我們就回來。”
可待知道John的心意,不好拒絕,就讓John回家取了換洗的衣服,兩個人朝昆的家方向趕。
可待讀碩士研究生的時候認識的昆,她在學校找了一份TA的工作,昆則是她TA班的。昆是個個子矮小,面容清秀,努力用功的學生,可是學習電腦還是沒有什么腦子所以越發需要學到深夜。每天晚上從校園自習回學生宿舍的時候昆都非常害怕,因為中間要穿過一片小樹林。于是她總是主動叫上可待,可待倒是不怕夜路的,學校的學生會里有“Safe Walk”的穩定的組織,高年級的學生組織起來在晚上的時候陪夜行的同學會住處是非常流行的,可待還曾經想報名參加,結果這樣的組織是很熱門的,據說進去之后寫在簡歷上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于是可待陪著昆走夜路,她最初僅僅是想體驗一下這夜晚的校園生活有多豐富,昆跟自己一樣說著南腔北調的英文,這也是兩個人很投緣的原因。一來二去,昆把可待當成了自己的保護神,可待也覺得自己應該保護弱小的昆。在學期結束的時候昆熱情地邀請可待到自己家里去過個周末認識認識家人 ,可待跟著昆坐灰狗去了一趟昆的家里。
那是一個可以想見在貧困線以下的家庭,然而至今為止也是可待走近的最有生活味兒最有尊嚴的家庭。租來的Townhouse不大,但是非常整潔,所有的可以看到的角落都一塵不染,那些傳說的越南家庭的臭烘烘的魚露的味道根本沒有,有的是一股薄荷的清香。家里所有的吃的點心都不是放在超市里賣點心的一次性透明塑料盒子里而是干干凈凈的大玻璃罐子里,所有的床單,沙發上的裝飾布,茶杯墊都整潔如新,孩子們包括昆最小的弟弟各個穿戴整齊干凈,他們的不會說英文的美麗的瘦小的母親顯然自己動手燙的頭發也都認真地做了發型,全家只有一個打體力工的爸爸在周末的時候也穿了熨燙過的白襯衫。昆的媽媽除了廚藝精湛還擅長縫紉,孩子們的很多衣服都出自她的手。房子采光很好,家里安靜而祥和,可待感嘆“這就是個家應該有的樣子啊”,當然事后可待回想自己為什么那么喜歡并融入昆這個貧困之家,多少是被這份在貧困中的尊嚴而打動了,“在一個家有了溫飽以后,尊嚴要多重要就有多重要”可待想。
當然,昆作為家里的長女,她是有自己的心思的。媽媽做的鴨湯看上去很美味,昆第一個沖上去認認真真地給每個人盛了一碗,她沒有因為可待是客人而偏愛可待,而是在平均分完之后很隆重地把鴨腿盛出一支給媽媽,然后又盛出一支給爸爸。可待看明白了,她是家里的老大,她認為自己做事需要有個水準才能讓身子底下的弟弟妹妹服氣,她自己碗里的鴨湯就是湯,沒有肉。 當然她做的還遠不止這些,在吃飯的時候,她對自己的大弟弟“呆”發起了攻勢,原因是16歲的“呆”早戀學習成績不好了。昆大聲嘲笑“呆”的女朋友是本鎮的“菲律賓選美小姐”,然后大聲說“可待,你知道嗎?我們鎮子這么少,菲律賓人最多也就1000個,還都是當保姆當清潔工的,他還覺得自己找到了寶貝。” 那時的“呆”不敢跟姐姐回嘴,父母因為語言的原因也不說話,只有這個平時看著柔弱的昆在那里大聲地毫無顧忌地貶損“呆”所作的一切。可待覺得這是非常傷害“呆”的,可是昆的嘴就是不停。
最后昆很嚴肅地把臉轉向可待:“可待,你說,呆的女朋友還值得留嗎?”可待這才意識到自己需要表態,而且全家都在等這個比他們家最大的長女還“有見識”的中國姐姐的意見,可待明白了,自己是個窮學生,可是在昆的一家的眼里,她顯然是個愿意跟這些貧窮的沒文化的一家人交往的素質最高的人。一時間連“呆”都在看她。
可待想了想說:“我覺得這好像是好幾件事:第一,呆16歲了,是不是可以談戀愛;第二,他能不能在談戀愛的時候繼續好好學習;第三,即使是戀愛,是不是該跟這個菲律賓小姐談。是不是這樣的?“ 小妹妹給媽媽一頓翻譯過后全家都點頭說是這樣的。可待就說:“如果說是這樣的,我們就不要亂了,在這里,加拿大人的家這件事多數是由呆自己做主的,畢竟他已經16歲了,但是這樣的孩子18歲后一般就搬離自己的家里了。我們是移民,我們的還是有我們自己的傳統的,呆是怎么想的呢?” 呆沒說話。昆代他說了:“他到這里晚了,別人18歲能上大學,我們是不能的,他得20歲才能上大學,所以,他18歲是不可能離開家的,吃我爸媽的。” 可待說:“那看來我們就可以跟呆一起討論討論,呆,你不介意吧?” 呆還是沒說話。 于是,大家按著可待提出的三點開始討論了呆的情況,除了小弟弟所有人都發言。最后的結論是,呆可以跟菲律賓小姐戀愛,但是不能晚歸,不能耽誤學業。
后來昆非常后悔但是又驕傲地說:“可待,謝謝你幫了我。不過,我真不該請你來議這件事兒,呆現在有了家里人的通行證可以光天化日之下跟那個菲律賓小姐談戀愛了。我太討厭她了。 ” 昆又說: “可待,你知道為什么呆這么驕傲又叛逆嗎?我給你講個故事,我們家的故事。”
昆的爸爸在中越戰爭的時候以難民的身份逃離越南,家里留下了媽媽和他們四個小孩子,母親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在親戚的幫助下生活,偶爾會餓肚子。父親經歷了千辛萬苦在加拿大合理合法留了下來,然后就開始申請家人團聚,案子轉到越南卻遲遲無法進行,因為戰亂讓父母的結婚證,家里的一些照片丟失了,這可怎么證明他們就是一家人啊。他們絕望了。
終于,有一年,使館里來了一個仁慈的簽證官,他看了孩子父親一次又一次的申訴材料,就決定面試這一家人。
昆后來講了很多次那個面試經歷,每次講都像一個少女講初戀一樣幸福。她說:“我們5個人一字排開坐下,小弟弟還沒坐穩,簽證官的眼睛從我掃向妹妹,呆,小弟,然后看一眼手里我爸爸的照片,又仔細端詳了呆,說,太像了,你們是一家人,可以團聚了。” 于是一分鐘之內他們家的命運就轉變了。她說那個仁慈的簽證官是個中年的白人男子,他沒多說話,就是直接放行。她記得他的樣子,一輩子都記得。“He is absolutely the most handsome man on the whole planet!” 昆說。
“當然,呆覺得自己是家里的功臣,因為他最像爸爸。于是他就很驕傲,覺得家里他最該受寵。”昆又恨恨地說,可待則懷疑任何一個人看到這樣整齊干凈的四個孩子都會放行的。當然,可待知道昆作為長女有點心有余力不足。她畢業后很快結婚了,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可待也因為忙著自己的事跟隔著幾個小時的她少了走動。
一路上, John開著車,聽著可待講昆的一家的故事。兩個人有點像老夫老妻一樣地聊著天, John小心翼翼地沒有提起可待的媽媽的事,可待也沒有說起。
兩個人到了昆的家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鐘了。
兩個人走進昆的家門,John的高大身材立刻填滿了過道。昆熱情地擁抱兩個人。昆的媽媽拉著可待的手不停地撫摸著,隔著人種,隔著語言,可待看到了她心里最質樸的情感。一家人顯然都在等待可待的到來,昆的媽媽為可待和John熱了些吃的,昆的小弟瞬間把John拉到了自己的房間,可待則在餐廳的長桌子前坐定了。
“可待,你看著很疲憊,還很累吧?你爸爸媽媽好嗎?” 昆很關切地問。
“我媽媽剛剛,剛剛去世了。”可待輕聲說,她不敢看昆的眼睛。
昆的媽媽立刻眼淚就下來了,她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可待的身邊,緊緊地摟著可待嘴里絮絮叨叨地說著越南話。沒有人給可待做翻譯,大家都很沉默。昆的媽媽越說越激動,最后對著桌子邊上的人揮著手,好像在說“你們快點呀,快點呀。” 昆說:“可待,媽媽說,我們失去了太多的親人了,每一次其實都做不了什么的,這是命。但是她說大家可以禱告的,可以為你媽媽禱告,為你的全家禱告。那我們就為你全家禱告吧。 ”
可待點點頭,也坐定了。昆的一家就用越南語為可待的一家禱告起來。可待的心很平靜,“也許是因為我太累了。”她想。
可待沒有再提母親的事,她一邊吃東西一邊聽昆和妹妹介紹情況,呆和父母則坐著默不作聲。家里還是溫暖的,只不過多了些不和諧的氣氛。
原來呆在College畢業以后做了一個電工,收入不錯。那個菲律賓小姐也找到了一份體面的辦公室工作,家里人滿心覺得他們該結婚了,結果呆改了主意,他說他不愛這個菲律賓小姐了,想要跟她分手。兩個人同居多年,在這個小地方大家都是認識的,菲律賓小姐一下子接受不了這個打擊就得了抑郁癥。而呆不管不顧,他鐵了心分手不聽任何人勸。可待看出來了,這一次全家都覺得呆錯了,他們非常焦慮。可待想“時代變了,世界變了,這么質樸的一家人也不可能不變啊。”
可待在聽完所有人的陳述之后,很認真地看著呆“呆,事情一定不那么簡單,就是你不愛菲律賓小姐了。你可不可以告訴大家,另外一個女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可待的話一出口,全家人真的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