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三月初五,  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大地也從冬日的嚴(yán)寒里徹底復(fù)蘇過來。放眼望去，滿目蔥綠間，姹紫嫣紅爭相斗艷,  好一派春日風(fēng)光。
    皇后坐在御花園的涼亭里,  手里捧著的是左玉上的折子。她望向遠(yuǎn)處的桃樹,  眉眼間略有些憂愁。
    左玉在這個時候上折,  想做什么,  不言而喻。只是她與天子感情雖好,  但也不大好在這種事上多嘴的。但左玉功勞甚大,  若是直接不見,  倒也顯天家無情。
    怎么辦？女為父求情本是人之常情，只是放到這朝局里，常情處理不好亦會變大|麻煩。
    身邊的周嬤嬤見皇后憂愁，便道：“皇后，不若見一見。若事難辦,  便以后宮不便干政為由推了便是。”
    皇后嘆出一口氣,  道：“也只能如此了。”
    頓了下道：“去宣她入宮吧。對了，派個人去陛下那兒,  讓他也拿拿主意。就說，姬君畢竟功勞甚大,  本宮不得不見。”
    “是,  娘娘。”
    第二日,  左玉穿上朝服,  在午時中準(zhǔn)時到達(dá)宮門前。皇后宣她未時覲見，而她必須提前一小時到達(dá)宮門前等候,  以顯人臣之禮。
    入了宮,  在宮人的引導(dǎo)下到了紫宸殿。在殿外等候了一會兒后,  便有宮人出來引她入殿。
    行完跪拜大禮后，她趴在地上，耳邊久久未傳來皇后的“請起”聲。
    心里納悶，不由開始反思自己這個事是不是做得冒然了？
    正琢磨著，一個男聲傳入耳中，“德惠姬君求見皇后，是因你父親而來嗎？”
    左玉一驚，忙立刻又將頭磕到手背上，“臣女不知圣駕在此，未行三拜大禮，請陛下恕罪。”
    “無妨。”
    天子道：“起身吧。來人，賜座。”
    “謝陛下！”
    左玉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后，道：“陛下，臣女今日入宮的確是為了父親的事來的。”
    天子笑了，“朕聽聞你素來守禮，便是家中奴仆都以國法放了良。怎到了你父親犯錯，你便不再守禮守法了？”
    “陛下，臣女不敢替父親求情。”
    左玉忙起身，跪拜在地，“臣女今日入宮是想替張家求情。”
    天子愣住了。
    皇后也是一臉詫異。
    那張昊卿又不是她親外祖，聽聞那張氏對她也不怎么好，她為何要替張昊卿求情？
    “說說。”
    驚愣后，天子便好奇地道：“為何要替張家求情？你可知張昊卿犯了多大的錯？”
    “陛下，張外祖觸犯國法，臣女不敢替其求情。只是臣女聽聞張家三代人不可行舉業(yè)，覺張外祖一人犯事牽連全家有些過了。”
    “放肆！”
    天子提高聲音，“德惠姬君，你是在說朕處置不當(dāng)嗎？”
    “臣女不敢。”
    左玉忙又拜了拜，“只是臣女聽聞君父乃是仁慈之人，故心懷僥幸，想求娘娘幫忙，讓娘娘求陛下放過張家子孫。”
    天子都樂了。
    “你倒直接？朕長這么大，還是頭次見到你這般直接的人。”
    言下之意，在他這個君王面前，沒人會這般坦誠心里的想法。
    雖語帶諷刺，但左玉卻不懼。
    左林有句話說的對。對上時，最好坦誠些。不過，她還要在這句話里加幾個字。
    碰上疑心病重，且掌握生殺大權(quán)的上司，最好坦誠些。這樣的人沒有安全感，你坦誠了，反而能令其安心。
    “陛下，臣女不敢欺君。臣侍君，首在坦誠。臣女雖不是朝臣大臣，但亦不敢忘圣人的教導(dǎo)。且因君父仁慈，故心中無懼。”
    不動聲色的馬屁讓天子笑了笑，道：“罷了，起來吧。本朝不似前朝那般規(guī)矩重。即便是大朝上，臣子亦是站著奏答的。”
    “謝陛下。”
    左玉起身，但未再坐下，只拱手道：“陛下，臣女斗膽一問。陛下可知株連九族的典故？”
    天子一瞇眼，身上微微散開的帝王氣勢讓左玉也是有些心顫。
    長久處于高位的人，果是能不怒自威的。
    “姬君是想說，朕若懲罰張家其他人，便與那因遷都?xì)⑷司抛宓谋┚裏o異嗎？”
    在這個世界，連坐之法雖早有之。可真正開創(chuàng)株連九族的卻是上古的一個暴君。而誅人九族的原因卻是因?yàn)樗脒w都，而臣子不同意。
    天子何等聰明的人？一聽左玉問這典故，便知她這是要道德綁架自己！心里當(dāng)下涌起不悅，面色便陰冷了起來。
    “臣女不敢。”
    “呵。”
    天子笑了，“我看你很敢。忠君之事不是首在坦誠嗎？怎不敢說實(shí)話了？”
    “那陛下……”
    左玉行禮，“臣女斗膽，便實(shí)話實(shí)說了！”
    天子愣住了。忽然有種面對陸岺的感覺。
    這，這兩人怎么都不按套路來？
    只見左玉彎腰拱手后，站直身子后，一字一頓道：“昔年，上古君王為遷都而有了誅九族大罪。但后來歷代君王都覺此刑過重，因此對此法多有改進(jìn)。
    遠(yuǎn)的不說，就說前朝。前朝太宗皇帝親自下旨，女可留，未滿十四者皆可免死罪，改徒刑。陛下，由此可見，歷代君王都遵照了圣人‘罪不下妻兒，禍不及父母’的教導(dǎo)，是以‘仁義’治天下的。
    張外祖今日被罷官，遣返回鄉(xiāng)，永不敘用是他咎由自取。可稚子無辜，三代人不能科舉，未免過于慘烈。臣女雖知自己有些異想天開，但也著實(shí)不忍見表兄弟們落得這般下場。故而，斗膽入宮，懇請陛下收回成命，憐憫下稚子。”
    她說著便跪了下來，重重磕頭，“臣女愿以獻(xiàn)土豆之功，換取張家兒孫一個行舉業(yè)的機(jī)會！求陛下開恩！”
    天子望著左玉，久久不言。過了許久，才道：“國朝給予的封位也是能拿來當(dāng)條件談的嗎？德惠姬君，你放肆了。”
    “臣女榮耀皆受天家所賜。除去先祖留下的基業(yè)，臣女并無珍寶可獻(xiàn)于陛下。故只能斗膽，將天家所賜珍寶還于天家，求陛下一個開恩，一個憐憫。”
    皇后嘆氣，“德惠姬君，你這又是何苦？即便他們不讀書，日子也不會差哪去。”
    “皇后娘娘，民間有句俗語叫作‘學(xué)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一個讀書人若不能為君父所用，一個武將若不能為君父守國門，必是遺憾。外祖家最小的孫兒尚在襁褓中，來日長大，不能行舉業(yè)不提，還要處處頂著犯官的名頭過活，臣女想想，那實(shí)在太可憐了。稚子無辜，求娘娘憐惜，求陛下開恩！”
    天子依然沒說話，可平靜的表面下此刻卻是波濤洶涌。
    德惠姬君此人到底是真君子亦或是……
    再想想，似沒有必要。畢竟張昊卿只是張氏的父親，與她并無血緣關(guān)系。她什么都不做，也不會有人說她。倒是左林……
    難道是左林讓她來的？
    天子稍稍一想，便在心里冷笑了聲。自己這些臣子啊，在官場混久了，都早已不負(fù)昔年的純粹。
    左林辭官，自己未挽留，怕是已有諸多想法了。自己不敢來，便讓立了功勞的女兒來，這老狐貍……
    他審視著左玉，許久后問道：“聽聞你師從許明知，朕且問你，什么叫仁？”
    左玉愣了下，隨即明白過來。自己的回答如果不能讓天子滿意，那張家該倒還是得倒，搞不好自己也得搭進(jìn)去。
    不過，機(jī)遇與風(fēng)險(xiǎn)并存。
    這問題的關(guān)鍵并不是去詮釋“仁”的標(biāo)準(zhǔn)是怎么樣的。這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得觸動提問的人。
    她想了想天子的經(jīng)歷，心里慢慢有了主意。
    她抬起頭，福了福道：“回陛下，臣女覺著‘仁’的本意應(yīng)是感同身受。”
    “哦？”
    天子挑眉，“說說。”
    “唯。”
    左玉應(yīng)道：“世上所有的不愉與惡，皆因私心而起。若能感同身受，那么罪與不悅也會少許多。陛下，若君王與為官者能心系天下百姓，能與百姓感同身受，必能體諒百姓的艱辛；體諒到了百姓的不易，必會努力治理天下，故而，君臣系民，為天下計(jì)，為百姓計(jì)，此為感同身受，是‘仁’。”
    左玉慢慢地說著，“同理。兒女知父母養(yǎng)育艱辛，能與父母感同身受，孝道自成，此為‘仁’；為師者與求學(xué)者感同身受，知求學(xué)不易，無私教授此為‘仁’；學(xué)生感念師者教授之恩，感知教授不易，尊師重道自成，此為‘仁’。”
    左玉福了福身，“陛下，臣女愚鈍。臣女覺著‘仁’之一字的關(guān)鍵在于感同身受。能感同身受了，便不用再去背那些大道理，‘仁’會在‘心’自成；心有仁，行有義，行事說話自合圣人教導(dǎo)，無須再求援外力而自得圓滿。”
    天子沉默了。
    過了許久，才喃喃道：“感同身受嗎？”
    “是的。”
    左玉道：“臣女斗膽，自覺若人人能做到這點(diǎn)，那大同也不用刻意去追求，大同自會來的。”
    天子沉默了。
    他想起兒時，那些為了保護(hù)自己而死去的人……
    他們中有許多都只是普通的宮婢與小太監(jiān)。他們大字不識，他們未受過圣人的教導(dǎo)，但他們卻一次次幫了自己。
    那時周貴妃風(fēng)頭正勁，父親一直想立周氏的兒子為皇太子。只要不傻，都知道該怎么選擇。
    那時的自己屬于弱者，那些普通的宮人其實(shí)要比自己強(qiáng)。但他們卻憐憫他失了母親庇護(hù)，憐憫自己一個皇子不該過得這么落魄。他們與自己感同身受，故而才能犧牲自己來保全自己。
    那不是忠，那只是仁罷了。
    與人共情……
    大同不敢說，但起碼世道會好許多吧？但要做到這點(diǎn)談何容易？人是私心最重的。不過這個理解卻又很有道理，若宣揚(yáng)開去，于治國也是有益的。
    久久后，天子笑了。
    笑得開懷，似很滿意左玉的回答。他點(diǎn)點(diǎn)頭，道：“德惠姬君年歲雖小，可卻讀懂了圣人之語，言行舉止皆合圣人教導(dǎo)。對圣人之言的理解也是讓朕大開眼界。不錯，若人人能相互體諒，能相互感同身受，私欲便會少許多。如此，又何愁大同不來？起注官，今日事錄起居注。”
    天子說著沖左玉笑了笑，“今日答對，頗有意思。記錄下來，讓后世子孫驗(yàn)證下吧。”
    說完便看著左玉，見她并沒有因?yàn)榇耸露樱挥砂蛋蒂潎@。
    小小年紀(jì)，不驕不躁，不卑不亢，進(jìn)退有度，當(dāng)真是氣度不凡！
    只可惜，是女子之身。若為男子，今日之言必可揚(yáng)名立萬，自成體系。
    但再想想，又覺不必惋惜。
    不是沒有女子青史留名，此女這等心智，誰敢說她不會在青史上大放光彩？
    圣君子在位則見諸賢。
    既見賢，則宣之，以起教化之用。
    想到這里，他便一笑，“你以感同身受來說服朕，雖有些小心思，但念你一片赤子之心，朕便不與你計(jì)較了。來人，傳朕旨意：張昊卿即可押解返鄉(xiāng)，其子罷官，子侄輩不行舉業(yè)，朝廷不錄用，孫輩免責(zé)罰，可行舉業(yè)，可為朝廷錄用。”
    左玉連忙跪下，一臉感激與激動地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子大笑，“起來吧。聽聞你去了農(nóng)莊后減免了莊戶的租子？你可知，此事已傳揚(yáng)開來，有許多人正準(zhǔn)備將矛頭對準(zhǔn)你，你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左玉愣了下。
    這事這么快就傳開了？誰說古代訊息傳播緩慢的？
    見左玉呆愣，天子繼續(xù)大笑，“難道沒想過后果？”
    左玉搖搖頭，“回陛下，臣女有想過，但心中并不害怕。臣女就想，人活著總要講道理，講規(guī)矩的。若是天下人人都不講仁義，不講規(guī)矩，只想著損人利己，那這天下還能好嗎？所以即便他們來理論也是站不住腳的。四到六成的租著實(shí)過于貪婪，這不符圣人教導(dǎo)。他們?nèi)魜恚乙苍笖[高臺，敲鑼打鼓的與他們辯一辯道理。”
    天子哈哈大笑，這才覺得左玉的確還只是個孩子。不過，也正因身上還有少年人的氣息，所以才能這般無畏無懼吧？
    想到這里，便是一笑，沖皇后道：“皇后，看見沒有？心中有道義自是無懼一切宵小。”
    “也只有圣天子在位才能保得這道義。”
    皇后的話讓天子更為開懷。人都是虛榮的。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總也想得一聲贊，以求精神上的圓滿。不然，吃力不討好，誰還樂意繼續(xù)辛苦下去？
    天子笑得極為開懷，道：“那少不得也要助力一把了，不能讓人將這道義壞了。德惠姬君，來日打高臺，記得喊朕去看。”
    左玉忙福身，臉上帶著笑容，“謝陛下！臣女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