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心頭一緊,三步并作兩步推開廚房門,看見小貓蛋坐板凳上跟黑花玩兒,黑花雖然小主人扔啥撿啥,但神情還是十分兇惡的警惕著男人。
男人錯愕的回頭。
左眼蒙著黑膠的“海盜伯伯”啊,安然懸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下去,“你好。”
石萬磊平時應該是個不擅長跟人打招呼的人,有點局促的點點頭,“我看見你家里沒人,你閨女叫我進來的?!?br/>
“媽媽,我叫伯伯進來噠,外面太冷啦,黑花不可以兇人哦。”小貓蛋從板凳上慢慢的挪下來。
安然這才發現,是自己緊張過頭了,“對不住,上次的事還沒感謝你?!?br/>
“你幫我減刑,該我感謝你。”石萬磊頓了頓,“上次的事主要是你閨女聰明?!蹦軌蛞陨蠋拿x哄騙潛伏在國內多年的日本間諜達到自救的目的,一般七八歲孩子都做不到。
黃老太太其實不傻,也很有頭腦,安然跟她接觸幾次都沒發現她的不對勁,她的同事跟她一起上下班了幾十年,哪怕是她自個兒兒子也沒發現她有問題……可以說,她隱藏得非常好。
她在拐小貓蛋這事上,是一個“完美”的綁架犯,只是她用對待普通兩歲小孩的手段對待一個高智商小孩,不就栽了嗎?
說來說去,石萬磊覺著還是人孩子聰明。
安然倒是笑了:“咱們別讓來讓去了,你做了好事,這是上天給你的福報。”要不是他救了小貓蛋,陰差陽錯看見黃老太婆長相,做了證人,平白無故又怎么會減刑呢?
石萬磊怔住,福報?他這種人也配嗎?不不不,他不配,他只是當時心那么一軟,看著她那雙純真的毫無雜質的大眼睛就想起……
不知道他的情緒為什么突然就很喪氣,安然以為是自己哪句話戳到他的傷心事了,倒不好再繼續此話題,“你的手表我想著你馬上就能出來了,所以一塊也沒動過,你提回去吧。”
石萬磊還真就是為了手表來的,快過年了,雖然沒坐牢,但這兩個月他一直在外頭想辦法,想把欠的本錢還上,但因為前面欠的還沒還清,他想要再借來做點小買賣也張不開嘴,沒頭蒼蠅似的亂撞了一段時間,還是決定厚著臉皮來一趟。
本來,能安然無恙全身而退,他是決心要把這八十只手表全送給小貓蛋的,小女娃娃值得……可現在就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要債的人已經把他大門給堵了,他今兒都是趁著債主吃飯,偷偷從后門溜出來的。渾渾噩噩大半輩子,風光過,落魄過,潮水退去,唯一剩的就是那套房子。大家都知道他不會放棄房子,所以堵門是有用的,甚至有人還放話,除夕之前他要是還不出錢,大家就去街道辦告他,把房子收回,能抵多少是多少。
安然去地窖里把偽裝在米缸里的手表全拿上來,真誠地看著他:“你不用給我,也不用愧疚,我幫你是因為你救了我的女兒,現在算兩清,成不?”
石萬磊心頭大為震動,這個女同志好像有能洞察人心的本事。
“留幾塊,給孩子?!?br/>
小貓蛋也是很會觀察大人的,噠噠噠跑過來,拽了拽石萬磊粗糙的大手:“伯伯,謝謝你喲,但我不要手表?!?br/>
“為什么?”
“因為,我不喜歡手表鴨。”臉不紅心不跳。
安然為自己閨女的懂事而開心,因為她知道這丫頭在說謊,她明明愛她爸那塊海城手表愛成啥樣了,知道地下室藏著一包一模一樣的,經常帶著黑花壯膽,偷偷跑下去摸著玩兒呢。她手還小,戴上去晃晃蕩蕩,一下就給掉了,有一次戴爸爸手表差點摔地上,安然教育過一次后,她就不戴了,只摸,只看。
寧愿就那么小耗子似的,躲在底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能不喜歡?
“你喜歡什么?”石萬磊的嗓子不知道是天生嘶啞還是不怎么說話的緣故,嘶啞得很。
“我媽媽。”
石萬磊那句“以后有條件了我送你”頓時給噎死在喉嚨里,想笑又笑不出來,一張臉都快變形了。
安然揉了揉閨女的小腦袋,心說孩子也就是這個年紀好玩兒,啥都會說也都敢說愿意說,再大幾歲她就知道害羞,不會輕易表達這種簡單而熾熱的感情了。
石萬磊提起大包,啥也沒說,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頭,給小貓蛋手里塞了一張字條,頭也不回的走了。
“媽媽你看,伯伯給噠?!?br/>
安然一看,寫的是個地址,應該是他住的地方,以后要找他可以去這兒的意思。讓人意外的是,他的筆跡蒼勁有力,十分漂亮,如果說字如其人的話,寫字的人應該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有一定文化素養的人,而不是這么粗糙的,大冬天滿身汗臭味兒的“獨眼龍”。
安然覺著,這人身上怕是有點故事。
“漂亮姨姨?!毙∝埖鞍l現,她家院子里居然站著個大美人,頓時啥也顧不上了,就愣愣的看著人家。
安然這才想起來,蕭若玲還在外頭呢,這人真是跟宋致遠一樣,不叫她進來她就小學生似的站那兒,對她們說啥看啥不聞不問……也難怪,宋致遠會覺著她工作態度沒問題,這是真工作機器啊。
“你去把漂亮姨姨請進來好不好?咱們一起吃飯。”在實驗室門口她已經聽見蕭若玲的肚子咕咕叫了。臘月二十八,廠食堂早就放假了,文化館也放假了,她去哪兒吃啊。
叛國那是未來的事,但至少現在她工作盡職盡責,還讓她給宋致遠提醒弄走王鋒,至少說明目前她還沒變壞。
晚飯其實早就做好了,小貓蛋肚子餓太陽剛落山就吃過一頓了,但孩子嘛餓的快,看見媽媽從櫥柜里端出兩盤子她最愛吃的洋柿子炒雞蛋和油炸豆干兒,她就直咽口水:“姨姨,來我們家吃飯叭,我媽媽做飯超好吃噠!”
蕭若玲其實挺討厭小孩子的,尤其是那些臟兮兮還滿口臟話的孩子,可面對著這個白白凈凈扎著沖天小揪揪的女孩子,她沒有第一時間甩開她的手。剛才她就發現了,這個院子雖然有些亂七八糟的動物,但打掃得很干凈,廚房也比她見過的很多城市家庭干凈多了……關鍵是她真的餓。
雖然只有兩個菜,但份量足,安然給她盛了滿滿一碗米飯,“吃吧?!苯駜鸿F蛋去他姥姥那邊了,這些菜足夠她們吃的。
蕭若玲也不客氣,洗洗手直接就大快朵頤了。她的口味跟宋致遠幾乎一模一樣,都是喜清淡不喜麻辣油膩,香辣豆干兒幾乎不碰,但洋柿子雞蛋卻吃得很香,小貓蛋最愛干的事情是什么呢?當然是讓全世界都知道她媽媽做的菜最好吃啊。
“姨姨你吃豆干兒叭,好吃?!?br/>
蕭若玲看了看那通紅的辣椒和姜絲蒜瓣,不動。
小貓蛋自個兒吃得香,也沒注意她的表情,看她不夾,還以為她是害羞呢,遂把手伸得長長的,夾了一塊遞過去:“姨姨不要害羞哦?!?br/>
蕭若玲:“……”能不能管管你家熊孩子我真的不吃辣。
安然也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吃不了辣,一吃還有可能出問題那種,忙把碗伸過去:“你姨姨不吃辣,給媽媽吧,媽媽超喜歡吃哦?!?br/>
小貓蛋一副蕭若玲錯過幾個億的神情,但也非常聽話,再沒給她夾過。只是嘴巴閑不下來:“媽媽,我爸爸的菜菜呢?”
“給他留好了?!睒肺男≌f網
“媽媽,豆干兒天下第一好吃,對不對?”
“對對對,趕緊吃吧?!彼匾馍俜披}巴和辣椒,只是炒了點紅油,所以看上去很辣的樣子。
蕭若玲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小奶音,和夸張的左一句“好吃”,右一句“真香”,面無表情。其實心里有點點好奇,真的好吃嗎?
正想著要不要嘗試一下,畢竟來都來了只吃他們家一個菜,屬實吃虧了。忽然那條大狼狗就汪汪叫起來,宋致遠跟一個男人回來了。
“爸爸!”小貓蛋抱著碗碗跑過去,一頭扎爸爸腿上,順便躲著悄咪咪的看那個男人。
“這是姚剛的師哥,房平西,這是我家屬小安?!敝皇撬沃逻h第二次把他的人際關系介紹給安然。
“你好。”房平西主動伸手,手指修長干凈,整個人五官也很好看,是難得一見的帥哥。不過,以安然閱人(男)無數的眼光看,這人是個自我感覺良好的花心大蘿卜,他的姿態就差在腦門上寫“我單身可撩”五個字了。
“還沒吃飯吧,先等一下,我給你們炒倆菜。”只要是宋致遠的朋友,那管他花不花心,反正盡到地主之誼就是。
“師哥?!?br/>
宋致遠很意外她居然在這兒,忙緊張地看向妻子,就差說“我沒叫她是她自己來的你別嫉妒”。
安然回頭悄悄瞪他一眼,算是相信他說的話了,蕭若玲是一個合格的科研工作者,她先收回三分之一偏見,剩下的看她表現。
這在蕭若玲看來,不就是兩口子“眉來眼去”,故意秀恩愛氣她嗎?本來想在暖烘烘的屋里多待會兒的,頓時也黑著臉,謝絕小貓蛋熱情挽留,走就走。
只是經過花孔雀房平西身邊的時候,看了看他,這人還挺帥氣,跟宋師哥站一起也不分上下。反正別的不說,至少他不瞎,剛進屋的時候就發現她的美貌了,比瞎子宋致遠好多了!
她就這么自信的,邁著高貴的步伐,走了,留下房平西莫名其妙,這女同志好看是好看,就是腦子有點不正常,忽冷忽熱。
年貨已經備得差不多了,安然給拿出一根剛裝好沒幾天的香腸,切片炒蒜薹,又涼拌了一個海帶絲,是白天就泡上準備明天吃的,味道咸香可口,再燒個雞蛋湯,就是一頓豐富的晚餐了,小貓蛋當然不是為了好吃的,而是為了陪爸爸,才又跟著坐下來吃了點菜菜。
他倆聊天,基本是房平西一個人說,宋致遠聽著,時不時“嗯”一聲,表示聽見了,基本不發表任何看法。安然這心里似乎就平衡了,看來不是跟她沒話,是跟同性朋友和同事也沒話啊,她很好奇,他跟他家里人,譬如已知的他母親妹妹會不會也這樣?似乎這家里,也就能跟貓蛋多說兩句。
不過,到了床上,他今晚卻異常的不冷靜,孩子剛睡著就欺身過來:“修養好了嗎?”
安然沒說話,他的理解是沒反對那就是贊同,于是伸手就去解她衣服。天冷,她把穿舊的白棉襯衫當睡衣,其實不解也能行的……可宋大工程師的儀式感,該死的儀式感!
他腦子里熱血沸騰的想象著,結果碰到的卻不是他想象中的美好,而是……一只熱乎乎的小胖手?
小胖手的主人立馬就醒了,本來也沒睡得很踏實,吧唧著嘴,“媽媽,nienie……”說著,手已經自然而然的找到她最喜歡的東西。
小丫頭最近奶癮又犯了,安然不讓她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樣犯了又吃,叼著奶可不是好習慣,畢竟都兩歲半了,只讓她睡覺之前摸一摸,就當安撫。
宋致遠頓時滿頭黑線,“她怎么還……”
“你問我我問誰,誰小時候不是這么過來的?”除非沒條件,母親不在身邊。
宋致遠頓時泄了氣,女鵝要是還跟他們睡,再被這么嚇幾次,他還能行嗎?可總不能每次都把她使出去,偷偷的白日宣.淫吧?
他糾結得啥似的,小貓蛋的瞌睡卻徹底醒了,翻爬起來,“爸爸,你摸,摸我媽媽的nienie嗎?”
宋致遠滿頭黑線,黑得不能再黑了。
窗簾拉得嚴實,路燈透不進來,她還真看不清爸爸的表情,但她撅著嘴,一副很不樂意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跟別人分享:“爸爸你,你自己沒有,沒有nienie嗎?”
宋致遠:“……”
“唉,爸爸真是……真是隔鍋香?!备翦佅闶撬罱鼊倢W會的新詞,說的是總覺著自己鍋里的東西不香,別人鍋里的才香。自己有干嘛不摸自己的啊,真是的!
安然肚皮都快笑破了,媽耶,她閨女是什么絕世小可愛啊!
宋致遠被懟得無言以對,可以肯定的是,他閨女的語言天賦肯定不是遺傳于他。不過,清了清口干舌燥的喉嚨,“那里的裙子,改天有空試試?!?br/>
安然本來已經心滿意足準備睡了,忽然精神一振:“什么裙子?”
“給你……們買的,一人一條,還有鞋子?!?br/>
安然一下子爬起來,“快拿來我看看。”
小貓蛋也跟著起哄:“我看看我看看!”
一大一小,大的是紫藍色格子連衣裙,長度及膝,上面領口是雞心襯衣領,到手彎的半袖,非常高檔的羊絨。摸起來就特滑溜,特暖和,安然簡直愛不釋手。沒有多余的花紋或點綴,款式簡單又大方,冬天冷的時候里頭搭一件黑色或者白色的保暖線衣,春秋可以光著手彎,正巧就是她喜歡的類型!說實話,衣柜里那兩條裙子她為啥不穿,就是以前許紅梅給買的蕾絲花邊裙,不符合她審美。
而小貓蛋的,則是一條白色的紗蓬蓬的連衣裙,點綴著幾朵蕾絲繡的花兒,背后有一拉到腰底的拉鏈,腰間還配著一根腰帶,可以想見穿上去得有多仙……安然雖然是老阿姨心態,可也不得不承認,這就是天底下所有小女孩的最愛啊!
“宋致遠你眼光不錯啊?!碑斎?,皮鞋也很好看,她的是黑色的帶有三公分左右的粗跟系帶,小貓蛋的則是一雙紅色的,都是既漂亮又很符合時代特色的。
宋致遠摸了摸鼻子,不敢接話。
為啥呢?因為都是房平西挑的啊,他只負責出錢。
“媽媽我現在能穿嗎?我穿著睡覺,我不尿炕,可以嗎?”小貓蛋抱著她的仙女裙,直接就不撒手了。
“不可以哦,還沒洗過,明天媽媽洗干凈,天氣熱的時候才能穿?!?br/>
“小野不怕冷喲?!?br/>
安然笑了,丫頭鬼得很,可以預見,今后為了穿裙子他得找多少個借口,不是熱了就是發燒了。幸好陽城市過完春節天氣就暖了,她實在想穿的話,里頭給搭套線衣線褲就行……要是能買到白色連體襪就好了,配上小皮鞋那簡直了,全廠最靚的崽崽啊!
“對了,你今兒這個朋友,我沒猜錯的話還沒結婚吧?”
“嗯?!?br/>
“那他有對象嗎?”
“沒有?!?br/>
安然心里有底了,這樣的單身不正好適合給蕭若玲當假對象蒙混過關嗎?她說可以避免蕭若玲被催婚的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這樣,反正只要七大姑八大姨知道她有對象了,而且還是這么一表人才,家境優渥,工作體面的對象,父母也有面子不是?
“還有個事,你們實驗室的王鋒最近怎么樣?有沒啥異常?”
“什么意思?”宋致遠頭枕著雙手,閉目養神。
“有人發現他把實驗室的物品夾帶出去,但不清楚是什么,你要不查一下缺了啥,如果沒丟就還他清白,要是丟了也能早做準備?!?br/>
夜里,宋致遠倏地睜開眼睛,一片清明,“誰說的?什么樣的東西?”
于是安然把蕭若玲的描述說了,既然蕭若玲只跟她說而不直接告訴宋致遠,那她也就沒提是誰說的,宋致遠當即就翻爬起來,三兩下衣服一穿,“不用等我?!?br/>
黑夜里,拉開窗簾,借著微弱的路燈光,能看見他的背影,是那么的挺直,那么的堅毅。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有點熱淚盈眶,這個男人,他的精力不應該花在兒女情長柴米油鹽上,而是應該奉獻給他熱愛的事業,他熱愛的國家。
作為他的妻子,安然何其有幸。
***
第二天一早,他還沒回來,鐵蛋先回來了,第一件事就是趕緊爬床上,“姨你別叫我,除了吃飯?!?br/>
小貓蛋聽見哥哥聲音,趕緊喊:“哥哥哥哥你回來了嗎,你在姥姥家想我沒鴨?”
鐵蛋沒像平時一樣扯著嗓子答應,而是斗敗的公雞似的躲在被窩里,不說話。
“嘿,這是咋了,昨晚在你姥家沒睡?熬了個大通宵?”安然幫他把被子拉好,又把空調打開,家里只有這兩間臥室有空調,睡前開一會兒倒是很暖和。
“唉別提了,都快氣死了我。”
安然其實有點緊張,主要是母親不在跟前,她總擔心她在陳家那邊會不會受委屈,會不會受了委屈也怕惹所謂的“家庭矛盾”,不愿跟她說?!翱旄艺f說,是不是你姥咋啦?”
“是,也不是。”
原來,他昨天想姥姥了,就去姥姥家玩了會兒,吃了晚飯也不愿回來,就在那邊歇了。因為快過年了,陳家的兒子也回來了,還帶回兩個孫子,他們也不愿回十公里外的醬油廠,鬧著也要在爺爺家睡覺。這本來也是人之常情,陳六福自個兒的親孫子不是?
可鐵蛋生氣的是,這倆臭小子壓根不知道啥叫謙讓,天沒黑就把家里唯一一張床給占了,還使喚姥姥給他們熱洗腳水,打洗腳水,他特生氣!
“呸,啥玩意兒,我姥在家我都不敢讓她給我打洗腳水,他們算哪根蔥。”
“所以你就跟他們打起來了?”安然摸了摸他胳膊,痛得他“嘶”一聲,“可不是,我包文籃也不是孬種?!?br/>
小貓蛋不知道啥時候也起了,爬過來,“哥哥你當然不是鬧鐘啦,你是我哥鴨?!?br/>
氣呼呼的包文籃被她逗笑了,“邊兒去,說正事呢,姨你別看我胳膊被他們打了,他們更慘,你知道我打他們哪兒了嗎?”
“哪里哪里?哥哥你把他們打哭沒?”在她心目中,把人揍哭就是最厲害噠,自從她哥把曹姨媽家經常搶她們兔子,踢翻她們土房子的傻老二揍哭后,大院里再也沒人敢惹她們啦。
“何止是哭,還尿褲子了呢,兩兄弟加起來都十五歲了,讓我揍得哭著找爺爺,丟死個人喲?!?br/>
安然更關心的是陳叔的反應:“那你陳爺爺怎么說?”
“我陳爺爺可是很講道理的,不幫偏架,問清楚是他們先招惹我,提起雞毛撣子就把他們屁股揍開花啦,還警告他們要是再敢招惹我包文籃,以后都不許來他家,他們的家在醬油廠,當年就給分出去了?!?br/>
陳家兒子比閨女好些,是陳六福主動提出斷絕關系的,還把名下所有東西全給了兒子,他只身一人去的鄉下,所以現在他在市醫院的宿舍和給人看病掙的錢都是他自個兒一個人的,沒毛病。
畢竟,兒子斷絕關系的時候已經成年了,還有了工作,現在他愿意幫補他們是老人家的情分,不愿那也是本分。
看來,安然沒看錯人,陳叔別看是個老溫吞,但還是拎得清,也蠻講道理的。不說讓他無條件站母親這邊,至少他遇事不糊涂,也講道理。
“我看看?!卑踩话阉路冮_,見左上臂確實有塊青紫,其他地方都沒傷,也倒是放心了,用開水燙了兩塊毛巾給他壓上去,“別動?!?br/>
見不得姥姥被人使喚,還一個對倆,這是值得鼓勵的事:“以后啊,多用用腦,讓自個兒少受點傷,不然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也不值當,知道嗎?”
“那自然,姨你放心吧,下次要再讓我遇見,我要讓他們靠近我,我就不姓包?!?br/>
“那哥哥姓啥?”
“跟你姓,姓安行了吧?”鐵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哈欠連連,感覺眼睛都快撐不住了。
“走,貓蛋跟媽媽買菜去,讓哥哥好好補覺?!?br/>
要說出街,那真是小貓蛋的最愛啊,立馬套上棉襖子,穿上小羊皮靴子,動作之麻溜,自理能力之強,不知道的哪里敢相信她居然只是個兩歲半的寶寶?
這幾天逛街她們可沒伴兒了,大院里其他婦女都要么回老家帶山貨,要么躲家里糊火柴盒爭取年前最后賺兩斤肉錢。出了大門,母女倆就碰上剛從外頭回來的安雅,頭發有點亂,臉上頂著隔夜妝,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
安然目不斜視走過去,安雅趾高氣揚也不愿搭理她。
走到街角百貨商店門口,小貓蛋才說:“媽媽,阿姨香香。”
安雅身上確實香香的,精致的妝容也沒卸,說不好昨晚是去了哪兒呢,反正不關她的事她也不想管?!班?,那叫香水,等你長大了也能噴?!?br/>
“香香水?我可以喝嗎媽媽?”
“那是噴在身上的,不能吃進肚子里哦。”
說著,她特意繞道,來到陽一中門口。這兒曾是她上高中的地方,但看著學校大門她居然一點情緒波動也沒有,或許改頭換面過,或許年代太過久遠,記憶已經模糊了吧。
“媽媽,我們來學校干嘛呀?”小丫頭聰明著呢,憑外觀就猜出來是個學校,因為大門不遠處的場壩里豎著一根旗桿,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門口墻上還掛著個綠色的郵筒,跟哥哥校門口的簡直一模一樣哦。
“來看看唄,說不定以后這兒就是你上學的地方?!?br/>
小貓蛋左看右看,忽然嘆口氣:“媽媽我不上學可以嗎?”
因為她記得小棗兒說過,她三哥每天都說上學好辛苦,上學想睡覺,上學要被老師打。
“傻瓜,人都是要上學的呀。不上學就不認識字,以后怎么看書呢?沒有書怎么了解這個世界,認識更多的人,去更遠的地方呢?”
小貓蛋壓根不懂,小手一背,老干部似的看著這個將來會給她帶來“痛苦”的地方,正要說點什么,忽然耳朵一支楞,超小聲說:“媽媽,哭哭?!?br/>
她人兒小,動作也輕,順著大門旁的路走過去,隔著一排鐵柵欄,里頭有個竹叢。
竹叢里,一個穿著單衣的女人,正在小聲的抽泣。因為背對著外面,她們只能看見她瘦弱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和隱隱的壓在喉嚨里的哭聲。
“媽媽,阿姨在哭,怎么辦?”小貓蛋扁著嘴,感覺自己也快哭了,那種委屈到極致,覺著全世界都拋棄自己的哭聲,實在是太有“感染力”了。
安然一成年人都覺著不好受,更何況是個孩子。安然趕緊牽住她,隔著鐵柵欄對里頭說:“這位女同志你好,需要幫忙嗎?”
女人的肩膀頓了頓,回過頭來,安然才發現她懷里居然抱著個嬰兒形狀的小襁褓,什么在心里火光電石一般閃過,她忽然問:“你是不是海城來的同志?”
女同志愣了愣,抽噎著說:“嗯?!?br/>
安然今兒過來就是記著上輩子的事兒,還有兩天,王鋒的妻子就要帶著孩子葬身火海了,可她沒見過人,不知道長啥樣,本來還想著過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進宿舍區打聽一下,誰知道直接讓貓蛋給撞上了。
這丫頭,眼睛尖,耳朵也靈,倒是個搞情報的好手。
不過,安然現在擔心的是,她要直接說她知道她是王鋒的家屬,勸她離婚的話,可能只會適得其反。一方面,人家會懷疑她腦子有包,另一方面嘛,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會喜歡自己不便告人的事被不相干的人知道,知道了還一副“先知”模樣四處嘚瑟。
一旦對她有了抵觸,對她說的話也不會相信。
她得想個法子。
忽然,小貓蛋奶聲奶氣說:“阿姨,妹妹是不是肚肚餓了呀?”
女人趕緊低頭一看,女兒確實是小聲的哼哼著,凍得發紫的小嘴巴一努一努的。再怎么難過,母性還是站了上風,她忙轉過身去,想撩起衣服給孩子喂奶。
安然知道機會來了,忙小聲說:“同志要不去那邊國營食堂坐著喂吧,我看孩子凍得嘴唇都發青了,過去討杯熱水喝喝也好啊。”
“對鴨阿姨,妹妹好可憐。”
女人透過鐵柵欄看過去,對面就是陽一中對外營業的食堂,幾個竹篾編的大屜籠正往外冒白白的熱氣,空氣里仿佛也被熏得熱乎乎的。整個人麻木的,只好抱著孩子出來,跟安然一起過去。
這個點兒正是吃早飯的時候,但因為快過年了,大人歇班,孩子放假,又有年貨,基本都是在家里吃,外食的還真不多。
安然給小貓蛋要了一份大碗的面疙瘩湯,跟女人面對面坐下,“你需要吃點東西嗎?”
女人戴著眼鏡,齊耳短發,鵝蛋臉,很斯文的模樣。她搖搖頭,也不跟安然對視,就低著頭看孩子。
那是怎樣一個孩子呢?直接是青紫色的,小小的,腦袋橢圓形的小東西啊,安然都不忍心看,“孩子是不是凍著了?你要不吃點熱的吧?!辈蝗荒潭际抢涞摹?br/>
小貓蛋歪著腦袋看孩子,“媽媽我小時候也這么小,對嗎?”
“對,不過你現在也還是小時候啊。”
“不小啦,我已經兩歲半,馬上就是三歲的大寶寶啦?!蓖π亍?br/>
安然心里琢磨的都是怎么跟這個女同志搭上話,也沒繼續接女鵝的話。
可小貓蛋急了,抱著她胳膊搖了搖:“媽媽我愛你,一直愛你,永遠愛你喲?!彼D了頓,似乎是覺著表白不夠真誠,又說:“我兩歲半愛你,三歲也愛你?!?br/>
安然本來沉悶的心情都被她逗樂了,這小彩虹屁成精的,最近喜歡動不動就說愛她,也不害臊。
對面的女同志,忽然就“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淚。
安然靈機一動,把手帕拿給小貓蛋,讓她遞給阿姨。
“阿姨,不哭哭,要勇敢哦。”女人懷里的孩子也“嗯”了一聲,似乎是在表示贊同。
女人心情徹底糾結成一股麻繩,她本來是想好要死的,要跟負心漢同歸于盡的,可她的女兒才這么小大,還沒看過這個世界什么樣,說不定她長大也會像這個漂亮的小女孩一樣,嘴巴甜甜的,天天說愛她,想她,一輩子跟著她……如果她帶著女兒一起死了,那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她一面糾結,一面接過孩子的手帕擦眼淚,擦著,熱乎乎的面疙瘩湯就上桌了,小貓蛋頓時啥也顧不上,趴在桌子上,鼻子湊得近近的,“媽媽好香呀!”
女人在竹叢邊凍了大半天,人都麻了,此時聞見這股面食獨有的香味,肚子瞬間就唱起了空城計。
這么近的距離,安然聽見,還抬頭沖她笑笑,女人倒是不好意思了,“對不住,讓你見笑了。”
很有教養,看來是上過學的。畢竟父親曾經是擁有一個大鋼鐵廠的大資本家,要在舊社會也是十里洋場有名的千金大小姐,現在居然淪落到要被一個小小的高中教師拋棄。
她估計還不知道內情,以為王鋒就是個普通的高中數學老師。
這樣的女性,最受不了的應該就是別人對她的物質施舍,安然也不好再叫一碗給她,就跟小貓蛋說:“小野要不要跟妹妹分著吃呢?”
“好鴨……可是妹妹不會吃,那我可以跟阿姨一起吃嗎?”
孩子把大大的碗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推過來,說不定都燙著手了,李小艾趕緊說:“好好好,你別推了,當心燙手?!?br/>
安然去玻璃櫥窗前要了一副干凈碗筷過來,勻勻的分成兩碗,推說自己吃過早飯,把孩子接過來替她抱著,一大一小才吃起來。
面疙瘩比面條實在,熱乎乎的吃進去整個人都暖和,關鍵還特別抵飽,讓在火車上餓了兩天一夜的李小艾幸福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是偷偷背著父母,帶著孩子跑出來的,身上沒有一分錢,全靠扒火車皮,晚上躲座位底下……三天前的她,是多么傻啊。
收到他要離婚的信,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李小艾眼里,丈夫溫文爾雅,特別會關心人,對她也幾乎是言聽計從,讓她不要上班了,就在家里好好養身體,享清福,早點生個孩子,他會養她。
雖然,后來事實證明,他作為一名高中教師壓根不可能有太多收入,維持不了兩個人生活的時候,她不得不向父親張口,靠父親接濟過日子。這兩年父親體弱多病提前退休了,母親又是個家庭主婦,沒有一分收入,她以為在她全家陷入困境的時候,丈夫一定會成為他們的頂梁柱。
她懷著孩子,省吃儉用,等啊等,盼啊盼,等到孩子都出生了,丈夫終于來信。她以為信里一定充滿了對她和孩子的思念,對岳父母的感恩和關懷,對他們生活改善的承諾……哪里想到,卻是一封離婚絕筆信。
而直到此時,父親才告訴她,其實兩老早就聽到風言風語,隱約知道王鋒追求局長千金的事,只是她懷著孩子一直沒敢讓她知道,心想等孩子生下來滿半歲再主張他們離婚。
活在自己幻想的幸福生活里的李小艾,不相信啊,她一定要找到丈夫,親自問問他,別人說的是不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吧?
可扒了兩天一夜火車,風塵仆仆找來,聽到的卻是他毫不愧疚的,理直氣壯的承認。他說他就是受夠了這邊艱苦的生活,他想調回海城,需要一個有助力的老丈人,她的父親作為一名被批.斗被下放的過氣資本家,已經幫不了一分一毫了。
她識趣的,就該帶著孩子,回去乖乖等他把婚離了,以后他要發達了還能給點閨女撫養費,要不然他沒好日子過,她們也不會有。
而且,她還在丈夫的宿舍里找到很多封跟局長千金來往的書信,她根據時間先后順序,從最開始第一封看起,仿佛就是看一對青年從相識到相戀相知的過程,她和孩子居然從沒在他的生活中出現過。
于是,李小艾的人生崩塌了。
她的一切,都毀了。
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死,她活不下去了,不止是失去了愛,還失去了尊嚴。
可她也是讀過書的,光她死怎么行?她要拉上渣男墊背,要讓他到死也過不上他夢中的好日子,她要做鬼也讓他擺脫不了她。
可是,一想到女兒還那么小,他們死了,女兒怎么辦?她又想把女兒也帶上……
當然,她死也不能便宜他們,她要讓他身邊所有人,他的同事領導朋友和家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負心漢。所以,實名舉報信她已經寫了,也寄出去了。
今天二十九,明兒就除夕了,明晚就是他們一家三口離開的時候。
這個計劃,是她在竹林里想好的,可變化就出在這個小女孩身上,她在小貓蛋的身上看到了未來的女兒,這樣自信、可愛、善良、充滿愛心的女孩,是她希望女兒能成為的模樣。
她又猶豫了。
安然趁她分神,趕緊跟她聊起天來。“你們從海城來的呀?我家小野的爸爸也是海城人,他們單位還有好幾個海城老鄉呢,說不定你們還認識呢。”
李小艾只是強顏歡笑,她在這里無親無故,看見海城人又能怎樣?所以也不接茬。
“妹妹餓啦,阿姨你去我們家叭,給妹妹喂nienie叭?!彼芍览玻瑡寢屛筺ienie的時候不能讓別人看見哦,要找個安全的地方才行。
這世界上還有比她安文野家更安全的地方嗎?
在她熱情的邀約下,李小艾又確實惦記女兒的溫飽問題,去就去吧,明天的事明天說,今兒再過一天陽間的日子。
***
到家,小貓蛋徹底發揮她主人翁的自覺,一會兒帶阿姨去客房喂奶,一會兒要給阿姨找吃的,還把她的小布熊貓搬出來給妹妹玩,又把她小時候穿的衣服翻出來要送給妹妹……
安然看李小艾心情明顯好轉的樣子,暫時放心,心道大不了把母女倆捆也捆在自己家,等除夕夜一過立馬送上火車運回海城,她就不信,面對著白發蒼蒼一生磨難的老父老母她李小艾還能自殺。
以這半天的接觸來說,李小艾不是那種軟弱的只會怨天尤人,自尋死路的女人,她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報復渣男,只不過在安然看來不夠爽而已。憑什么好女人要為了報復渣男斷送自己一生,要死就讓他自個兒死吧,最好是死得遠遠的,不然她還嫌尸.臭呢!
讀書人的方法都比較斯文,安然就不一樣了,她擺地攤那幾年野蠻生長慣了,像母親說的動不動就把“弄死”掛嘴邊。
當然,死不是李小艾的目的,所以只要躲過這一劫,她應該能想通……要想不通,那只能說那么多年新式學堂白念了,她的資本家父親白給她身上做投資了。
正想著,宋致遠回來了。一進門,安然就發現他臉色不對,平時再面無表情至少不會是青的。
“你怎么了?查出來王鋒偷拿了啥?”
宋致遠進廚房,坐著喝了杯開水,平息下怒火,才說:“氰.化.鉀?!?br/>
安然一怔,“劇.毒.物氰.化.鉀?”
“你知道?”
對這種劇.毒.物,安然在生前其實并不知道,是做阿飄那二十年里,看過很多社會新聞,其中很多個很有名的案子,她到現在記憶猶新。
“他拿這個做什么?”宋致遠擰著眉,既氣憤又不解。
氣憤的是,他不知道王鋒拿去做什么,這樣的東西從他的實驗室流出去,未知的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讓他這個實驗室負責人難辭其咎,很不舒服。
畢竟,這些人部委選派來的時候,都是他過過眼的。這說明,他看走眼了。
宋大工程師三十年不到的人生里,第一次必須承認自己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