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安然早早的起床洗了頭發,換上白襯衣解放褲解放鞋。她的頭發雖然只到肩部以下,但因為發量多,風一吹就亂,平時都是梳成兩個麻花辮才方便干家務,今天的場合,她就用一根發帶在后腦上高高的扎了個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
看著既清爽,又青春。
她的眉毛偏淡一點,用宋致遠畫圖的鉛筆輕輕添補幾下,立馬更精神了。反正皮膚比一般婦女白,不用擦什么,唇色也比較紅,就這么一打扮,連小貓蛋都會說:“媽媽,漂釀!”
這是安然就職工會干事后干的第一件要面向大領導的事兒,自然也是分外上心。早早的提前到辦公室,叫上陳媛媛騎上自行車就往總廠去。
陽城市鋼鐵集團總廠在一分廠隔壁,都位于陽城市的東面,騎車也就半小時左右,她們到的時候,門口已經等著幾個人了。安然跟著陳文慧來開過會,知道這幾個都是一分廠的工會干事,也就是她今天的競爭對手,大家都非常客氣的打了招呼。
因為她漂亮,看著又比一般人自信很多,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
沒一會兒就有人過來打聽,她們今天要匯報的主題了。
“我也沒準備啥特別的主題,就是領導安排的,讓咱們三家各自匯報一下晚會方案吧。”安然這扮豬吃老虎的,還得來一句:“領導安排的工作,沒辦法。”
“這倒是,咱們這也是被趕鴨子上陣。”
陳媛媛笑得臉都僵了,別家她不清楚,可二分廠的工會,那可是安姐“安排”領導,讓胡書記想辦法去要來的機會啊!
當然,對方也不可能被她這么輕松幾句給敷衍過去,繼續說起這場勞動節晚會的主題,安然倒是大大方方說了,對方挑了挑眉頭,明顯是放心了。
“安姐,你看她們都不說自個兒的主題,咱們說了可吃虧了。”陳媛媛小聲埋怨。
“放心吧,知道個主題有啥,咱們有亮點。”
“啥亮點啊?”
安然笑瞇瞇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那是她的殺手锏。
很快,八點半,三個廠抽調的領導和工人紛紛就位,組合出一個十五人的評委小組,坐在禮堂的前三排,安然等幾名需要作報告的則在第四排。
很巧的,二分廠來的領導是胡光墉和劉解放,本來是抽到的是胡光墉和宋致遠,但他人在軍區,就換成了劉解放。陳媛媛撇撇嘴,小聲道:“劉廠長怎么來了,他可別胳膊肘往外拐。”
劉解放在職工里風評是真不行,倒不是說男女關系這一塊,而是沒能力,愛打官腔,有個啥困難找他就是白找,他不僅不會給你解決,還能倒過來說教一通,職工們都不喜歡他,私底下傳的壞話也不少。
譬如官迷啦,馬屁精啦,廢物廠長啦,可他偏偏不知道,還喜歡跟基層職工接觸,滿嘴的“有困難找組織”,組織個啥喲,他就是滿嘴跑火車,官話套話把人忽悠得有苦難言。
“沒事,咱們不是還有徐建東和王文海嗎?”被抽到的工人居然是機修車間的,那可是她的忠實“擁護者”,算是她在二分廠的基本盤。
“還有你對象不是?”
陳媛媛紅了臉,跟評委席里一個小伙子相視而笑。
沒一會兒,總廠書記來了,發表一場長達半小時的講話,她們也沒注意聽到底講了啥,但心里都意識到:這次的晚會非常重要。
不然總廠書記可是跟市委書記一個級別的領導,怎么會親臨呢?
第一個上場的是總廠綜治辦,他們工會后勤保衛科全都合并在綜治辦里頭,所以“人多勢眾”,光稿子就準備了兩份,一男一女分別匯報……相當于是兩個方案。
布置一臺晚會,最主要的是搞清楚主題是什么。他們兩個方案,一個的主題是“勞動最光榮”,一個是“婦女能頂半邊天”,算不上出彩,但也沒什么錯處。
就是圍繞著勞動和婦女力量來的,計劃的活動無非就是歌唱和舞蹈,都是時下最紅的革命歌曲。評委席上眾人聽得連連點頭,無過,但也沒啥出彩的地方。
接下來是二分廠的,他們的主題就一句話——“無產階級勞動者萬歲!”
主題夠紅夠專,再加上做匯報的是一分廠革委會干事,一名帽子上紅星閃閃的年輕人,胳膊高舉,拳頭又大又有勁兒,真正“打了雞血”的革命小將啊!
在他的號召下評委里頭年輕的,直接熱血沸騰。
陳媛媛“嗚呼”一聲,心就涼了。
這位小將也是真厲害,豁得出去,在臺上又是喊口號又是高唱革命歌曲,還說要憑借個人關系,請市文工團的演員們演一出白毛女的樣板戲,力爭讓省里的領導看見陽鋼的一顆紅心向太陽,堅決執行領袖的最高指示吧啦吧啦……
到此,陳媛媛都覺著,二分廠贏定了,這位小將臺上半小時,光語錄就背了二十分鐘。
不過,安然倒也不灰心,等這位小將的掌聲結束,起來整理了衣服,腰桿挺直,大跨步上臺。
陳媛媛可急壞了,小聲喊:“安姐安姐,稿子,稿子忘拿了!”
安然頭也沒回,上臺先禮貌的九十度鞠躬,然后一開口就是清脆爽利的聲音:“各位領導,各位親愛的無產階級工人兄弟姐妹們,大家上午好,我叫安然,很榮幸能代表二分廠基層工人代表大會站在這兒……”
前面的匯報實在是太雞血了,大家的情緒正處于高位,忽然來個清爽、平和的聲音,別說還挺能安撫人心的。而且,她說著說著,大家才發現哪兒不對——這女同志她居然沒拿稿子!
前面三個匯報的人,哪個不是拿著一沓厚厚的信簽紙?誰不是低著頭的猛念?只有她,亮晶晶的眼睛就這么平和的,自信的看著臺下,要知道那里頭坐的可是三個廠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啊!
哪怕是中間那位慷慨激昂的小將,也不敢跟他們對視。
可安然是誰啊?上輩子不說多少達官貴人吧,至少省部級的單位和領導也對接過,還上過電視直播,面對過幾次鎂光燈,別的不敢說,至少自信和氣場是不差的。
再說這稿子是她自個兒設計,自個兒撰寫,也倒背如流的,看著臺下,嘩啦嘩啦就來了。
跟前面三個方案不一樣,他們的競爭對手無非就是陽鋼集團內部的分廠,可安然的定位不一樣,她是決心要憑這次活動沖一把工會主席的位置的,所以對競爭對手定位非常高,非常廣,那就是全陽城市所有的廠子!
這次被選中舉辦晚會的單位一共八家,早在半個月前安然其實就已經拜托王文海徐建東和黃詠梅幾個廠子弟去打聽了。
作為土生土長的陽城市民,他們的親戚朋友遍布全市各個大小單位。結果不出所料,都是“勞動最光榮”“奮斗最美麗”“工人最偉大”之類的大眾主題,這就放心了。
她現在不僅得為自己爭取一官半職,還得保證宋致遠不被敵特勢力干擾,不被人抓住小辮子,所以想要出彩,想來點劍走偏鋒的,讓大家耳目一新?
別想了,還是中規中矩吧。
她想的主題是什么呢?
安然頓了頓,等著臺下的人都投入狀態了,才說:“我們這次晚會的主題是——‘弘揚勞模精神,謳歌勞動創造’!”
剛好陽鋼今年有個工人,因為改進了鋼鐵冷萃技術被省里表彰為“勞動模范”,說不定年底還能上京市,接受領導人的當面鼓勵。而這個工人是一分廠的,這樣既全了一分廠的面子,又能作一個中規中矩的主題,何樂而不為?
“前有勞模精神引領,后有無產階級勞動創造,同志們我們每天上班做什么?大家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臺下的王文海和徐建東就是活活的“托兒”啊,大聲說:“勞動!”
“不。”安然搖頭,陳媛媛大驚,上班不勞動還干啥?她的安姐誒,姑奶奶喂,她這是唱的哪一出?
安然發現,自己成功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這才收起臉上笑意,“表面上我們勞動,實質卻是創造。”
“創造什么?”
臺下沒人說話了,倒是陳媛媛的對象,用一口純正的播音腔說:“創造歷史。”
“對!這位同志說的對極了,我們現在勞動,每天三班倒的守在鍋爐旁,守在機器旁,我們煉的只是鋼鐵嗎?做的只是汽車輪船和步槍嗎?只是飛機大炮和坦克嗎?”
因為鐵礦石的稀缺,現在的鋼鐵產量遠遠跟不上國家工業發展的需要。不過,安然要強調的不是這點,“同志們,我們還是在創造奇跡,創造歷史!誰能想到,二十四年前我們還只是一個貧窮的,弱小的,任憑列強侵略和瓜分的國家,現在我們國家已經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二十四年了,我們打跑了壓迫我們的三座大山,打跑了M帝國主義,打跑了北邊的蘇聯……這樣的毅力,世界上有幾個國家能做到?”
安然頓了頓,“m帝國主義能做到嗎?”
臺下人不說話,其實很多人心里都說“能”,只是不敢明目張膽長帝國主義威風。
想一想吧,M國是多么強大,多么無堅不摧,他們有數不盡的大炮坦克,還有誰也不知道能發射到哪兒,到底有多少的導彈,有能開到世界上任何一片海域任何一個海港的航空母艦,還有能把日本夷為平地的原子彈……
“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大家,他們不能!他們有我們五千年雄厚的歷史嗎?他們的歷史從發表《獨立宣言》至今,也只有短短198年,還沒咱們一個清王朝的時間長。”
“他們有我們八億無產階級嗎?沒有,他們只有2.13億,只有我們的四分之一,要是貼身肉搏的話,咱們四個人還打不過他們一個人嗎?”
年輕工人聽得熱血沸騰,異口同聲說:“打得過!打到他們落花流水!”
“所以,咱們能在這樣一個弱肉強食虎視眈眈的世界里建國,并保持自己國家主權的獨立自主,這難道不是一個奇跡嗎?”
“是!”所有人鼓掌,就連劉解放也暗暗心驚,沒想到這么個小女同志,知道的還不少。
“我們現在創造的是歷史,更是奇跡,在十年后,二十年后,五十年后的人們看來,是一段熱血沸騰,全民向上,大干特干的歷史!”
所有人起立,鼓掌。
安然淡定極了,掌聲久久不能平息,她知道她成功了,但她今天的匯報就結束了嗎?不,遠遠不止這些,她清了清嗓子,抬手示意掌聲停一停,“同志們,五十年后的人們怎么了解我們這段歷史呢?怎么知道我們做了些什么呢?”
沒有人說話,因為沒有人知道。
“同志們,我們這一次晚會除了讓職工欣賞動聽的歌曲,優美的舞蹈,還要做的就是一件讓五十年后的人們記住咱們的事。”
“什么事,小劉你知道嗎?”總廠書記側首,問不遠處的劉解放。
劉解放正聽得入迷呢,想也沒想,“別廢話,好好聽著。”
書記臉都黑了。
胡光墉趕緊說:“我們也不知道呢書記,這次晚會方案是安然干事一手策劃,我們沒操心。”意思很明顯,這是安然一個人的點子,是她的智慧成果。
幸好官迷劉解放沒聽見,要是給他這么個機會,他肯定會拍著胸脯保證:這是安然同志在他帶領下,指導下,關懷下,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
就這樣,“安然”這個名字,算徹底在總廠一把手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我的方案是,這次晚會分兩部分,前半段欣賞歌舞,后半段設置一個專屬于咱們陽城鋼鐵的展臺,待晚會結束后,可將展品搬進陽鋼博物館,咱們三家在總廠合建一個小型的鋼鐵博物館,讓我們的子孫后代知道我們做過什么,讓后人銘記一代鋼鐵人的奮斗史。”
“好!”總廠書記帶頭鼓掌,建一個鋼鐵博物館這主意好!說實在的,在座的都知道,因為這場大.革.命的影響,很多歷史文物都被破壞了,丟失了很多難以復制的史料,某些行業或許出現了斷帶,斷層。
現在各個文化館在做的就是收集,保存工作。
如果陽城鋼鐵集團能建一個獨屬于自己的博物館,在他們死后,能讓更多的華國人知道他們做過什么,怎么做的,那該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事啊?這就是一個大干特干的年代,值得紀念的年代!
不過,總廠書記現在更關心的是——“安然同志,請你詳細介紹一下展臺的計劃。”
“展臺就是展示咱們陽城鋼鐵企業形象和產品特色的柜臺,百貨商店把商品陳列在柜臺里,讓顧客一目了然,那咱們的展臺就要把咱們陽鋼的產品放在展臺上,無論是鋼筋鋼板鋼條等原始產品,還是農用的鐮刀錘子,還是工用的機械設備,亦或是軍用的步槍、汽車,只要是從咱們陽鋼造出來的,用到咱們陽鋼產品的,都是對咱們這么多年工作成果的展示,都能讓來看晚會的所有人看見咱們陽鋼這幾年來的進步與發展。”
這個主意一提出來,總廠、一分廠和二分廠的所有領導贊不絕口。
任是誰做了好事,干了工作,也想讓上面知道不是?直接王婆賣瓜夸夸其談是最低端的行為,搞不好還會引起反作用,可安然這法子,就是打著“展示勞動成果”的旗號,讓所有人尤其是大領導們看見他們的努力!
反正產品就擺在那兒,你們看吧,我啥也不說。
這比自夸高端多了,也聰明多了!
能當上一二把手的,都是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安然同志建鋼鐵博物館確實是為后代計,可晚會上的展臺,卻是服務于現在的。讓省里來的大領導,清清楚楚看見他們的努力,這就是不露痕跡的邀功啊!
至此,安然什么都不用說,所有人拍板同意,分也不用打了,包括職工和領導在內的所有人,一致同意就采取她的方案。
“安姐你忘記拿稿子,可嚇死我了。”陳媛媛給安然遞上一杯茶水,心有余悸的說。
安然笑笑,剛想說點什么,抬頭正好跟一雙明亮的溫潤如玉的眼睛對上,頓時冷了臉。
顧慎言居然來了,關他屁事啊安然挺想說。剛才她匯報的時候就發現了,任是誰被人一眨不眨的盯著,都會不舒服,可她愣是忍到現在。
“安姐你看,顧秘書也在夸你呢!”陳媛媛雖然有對象了,可并不妨礙她對全廠唯一鉆石王老五的欣賞。
安然冷冷的“嗯”一聲,迅速移開視線,這種“我很欣賞你”的眼神,她實在是膩歪壞了,他每次去工會發紙煙的時候都會流露出來,可安然從來不接招。
別說她現在是已婚婦女,就是未婚,她也膩歪。
可能是跟宋致遠那根臭木頭生活久了,她現在也習慣有事說事,沒事別逼逼的工作態度,見不得黏黏糊糊,啥都不說明,就讓你往親密了猜的態度。
顧慎言沒想到,他再一次在安然面前碰了灰,心里漸漸有個念頭冒出來——這真的是安然嗎?
***
論證會結束,安然還被總廠幾位領導叫過去,詳細的詢問并商討了一番,展臺設置是整個陽城市任何一家單位都沒做過的,他們沒有任何可供參考和學習的對象。
結束后總廠書記看表,“時間也不早了,一起到總食堂吃個飯吧。”
能吃小食堂,安然何樂而不為?當然得把陳媛媛叫上,硬跟領導湊了一桌,紅燒肉,片好的烤鴨,又軟又糯的梅菜扣肉,這都是平時吃不到的好菜啊!
安然本著絕對不虧待自己的原則,大快朵頤。
這個時代的領導還是很潔身自愛,很注重道德修養的,也沒說吃個飯就想把她們怎么著。總廠書記聽說她就是二分廠宋致遠副廠長的家屬,還起身帶頭敬了她一杯茶水,直夸他們男才女貌一對璧人。
不過,一桌只有她們倆女同志,領導們終究是記掛展臺的事,聊的也是這個話題,倒沒喝酒,只以茶代酒敬了一輪,吃完就撤了。
此時,劉解放終于不得不承認,胡光墉沒說錯,這個安然同志是真有兩把刷子的,看來以后自己對她還是得客氣些,晚上回家就讓家屬樊麗萍去探望一下。
畢竟,宋致遠不在家,樊麗萍上門關心留守婦女兒童也說得過去。
“怎么忽然轉性了?以前你不是讓我少跟她來往,少浪費時間嗎?”樊麗萍往脖子上擦了一層雪花膏,慢慢的按摩著。
劉解放躺在床上,雙眼盯著天花板,嘆口氣:“你是沒看見她今天的模樣,運籌帷幄,成竹在胸,女中諸葛啊。”一個女同志,人漂亮,還有這樣的能耐,以后肯定不簡單。
樊麗萍簡直哭笑不得,“我這耳朵啊,都要起老繭了,在單位常聽高主席夸她,回家也要聽你夸她,她真有這么厲害?”
人,樊麗萍是接觸過幾次的,可也就是個普通的潑辣的家庭婦女而已,還真沒見過安然的鋒芒。
“你們高主席?高美蘭嗎?”劉解放一骨碌坐起來,別看那位現在只是陽城市總工會主席,可能耐大著呢,他聽小道消息說,可能年底就要調省里去了,搞不好以后還會再升升。
在陽城是副市長級別的,用腳趾頭也能想到到省里能升啥?反正不是省會城市的市長就是副省長唄。
樊麗萍看他兩只小眼睛滴流轉,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盤算啥,可別打咱們高主席的主意,那樣的人,你想拍馬屁當心拍馬蹄子上。”
劉解放老臉一紅,“就你聰明,行了吧?”
“算了跟你說了也不懂,話說回來,宋致遠是個天才,你是沒看見那天他把船撬起來的模樣……唉,你說這兩口子,咋全都優秀到一處去了?”
“你這不廢話嘛,優秀的人肯定吸引優秀的人啊,爛魚才是配臭蝦。”
“去去去,你又含沙射影啥呢,我怎么你了,我就是臭魚爛蝦?”劉解放這個氣喲,起來抱著枕頭跑出去,一個人睡沙發去了。
***
安然這邊,也是獨守空房,宋致遠已經快二十天沒回家了。小貓蛋每天睡覺前看見空蕩蕩的大床,就會窩在媽媽懷里小聲問:“爸爸,爸爸去哪兒啦?”
安然只能拍拍她,溫柔而堅定的告訴她:“爸爸做研究,為咱們以后的好日子工作呢。”
小丫頭也不懂什么好日子壞日子的,安然就繼續教她數數打發時間。她對孩子的學前教育其實挺佛系,原本想著只要會數一二三,會認錢就行,誰知道小貓蛋是個好奇心很重,又很好學的孩子,教了兩遍就會了,還會追著問:“后面呢?”
因為她才幾個月的時候就聽哥哥數過,能不帶重復的數好久好久呢。
安然不得不教她數到十。
然而,她還是覺著不夠,“后面呢媽媽?”
于是,兩歲不到的小貓蛋已經能從一數到一百,有一天晚上睡著無聊,各種角度翻滾后居然無師自通的從一百倒數到一,可把安然驚喜壞了。
從那天開始,會倒數以后,她似乎又對數數不感興趣了,鐵蛋覺著他妹真是世界第一聰明,干脆當起了小老師,教她做加減法。
這不,安然剛把眼睛閉上,白天實在太累了,小貓蛋就爬過去,“媽媽媽媽,3+2等,等于……”
“五!”鐵蛋搶答,兄妹倆頓時高興得啥似的,一張大床都快讓他們滾爛了。
因為要布置展臺,還要準備展品,安然實在是太忙了,從場地到座位、人員、展臺展品,甚至燈光、音響,全是她一手操辦,整天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
牛正剛和王建國見人一小女同志都這么忙,倒不好意思再劃水,也跟著跑前跑后,很快就把晚會場地布置得八.九不離十了。一面得維持好成果,一面還得多做幾次安全測試,尤其是舞臺承重和燈光裝飾品的安全性上,要舉報一場大型晚會,效果怎么樣都是其次的,安全必須擺在第一位。
當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安然肯定得把舞臺和展臺展柜的搭建工作交給姜德寶為首的小海燕社員們來干,他們幫忙蓋的新家那是真沒話說,質量好,活做得又細又漂亮,還特別聽使喚,但凡她說,人家一群大老爺們就去干,就去改。
每天早出晚歸,一點兒也不含糊。
安然歷來奉行的用人原則就是,能者居上,多勞多得。
其實廠里的工人多,完全可以利用歇班時間來搭建,到時候算成加班工資大家都高興。可安然通過自家蓋房子就看出來了,工人還是太年輕,過慣了干多干少都能按時領工資的“好日子”,干活沒有“主人翁”心態,她還真寧愿“外包”出去,給自己曾經的社員們謀點福利。
姜德寶一生只有兩個女兒,小女兒遠嫁,大女兒就是傻杜鵑,現在杜鵑沒了,老兩口雖然年紀還不算大,但傷心之下身體不好,完全靠掙工分是吃不飽的。
能幫補一點是一點吧。
***
舞臺準備工作緊鑼密鼓,其他單位的晚會卻已依次展開。現在大院里每日熱門話題變成了哪個廠的節目怎么樣,唱歌的文工團姑娘怎么樣,七場晚會成了婦女們的精神盛宴,一個個搬著小板凳全城“追星”呢。
安然要找劉寶英還找不著,去了三次,她老婆婆都說她看節目去了。因為每個廠都面向全社會開放,哪天輪到哪個單位,那真是全院出動的。
“阿姨您找我媽嗎?”張衛東正乖乖坐家里糊火柴盒。
“對啊,她不在家嗎?”
“我媽去挖茜草根了,您要有急事我去叫她,要不急的話等她回來我告訴她您來過,成嗎?”
哎喲,小伙子還挺會說話做事啊,安然看著他偶有幾顆青春痘的臉龐,心說,邱雪梅真是有福氣啊。男人不是個東西,可三個兒子尤其老大,以后可不簡單。
“沒事,我明兒再來也一樣。”剛出鐵皮房子,轉到前面大院里來,就聽見婦女們就你一句我一句的唱著:
“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
“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向陽開。”
“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1】
這是最近晚會上傳唱度最高的《紅梅贊》,婦女門的嗓子,有的高亢,有的尖細,手里拿著火柴盒子,唱著唱著就合在一起,孩子們也跟著瞎起哄,大院里頓時熱鬧得過年似的。
看來會唱歌的人不少啊,別看這些婦女平時蓬頭垢面,要么忙著做飯,要么打孩子,要么跟婆婆干仗,為了一分幾厘錢能鬧個頭破血流,可誰年輕時候不是鮮活漂亮的一枝花?
安然覺著,現在的她們,被勞動賦予了更美的面龐。
***
因為晚會是八家單位輪流著辦的,排除休息日,輪到二分廠的時候已經是六月底,多了個高溫因素,安然又得重新考慮舞臺場景,讓人在禮堂天花板上加幾個大功率電扇。
人多,有老有小,還有外單位人員,萬一因為中暑出點什么問題,她這個主辦人也不好交代。
當然,她已經聯系上街道衛生所和派出所,根據后世經驗,大型活動必須有醫療保障和治安保障。
哪怕是忙著退休的陳文慧,也不得不對她的體貼周到豎起大拇指:“行啊小安,你這腦袋瓜是怎么想到這些工作的?”
幾乎是事無巨細,親力親為,連舞臺都給試了十幾次,燈光和電扇還請不同的專業工人來檢查過,非檢查時段都鎖著門不許閑雜人等出入,就是生怕有人做手腳。
終于,輪到二分廠這天是周一,晚上六點鐘不到,大院里連大人帶孩子搬著小板凳就往禮堂跑,鐵蛋牽著妹妹跑不快,急死了都:“妹啊你腿咋那么短,跑起來啊,快!”
小貓蛋甩了甩自己的小短腿:“我很,很努力,跑啦哥哥。”可她跑三四步還不如成年人跑一步,不就是落后了嗎?
正懊惱著,忽然一雙大手就輕輕掐著她胳肢窩,讓她離開地平面,并高高的架在了一個熟悉的肩頭上。
“爸爸!”
“嗯。”宋致遠戴著眼鏡,茫然四顧。
他不知道大家伙跑什么,要不是看見這倆孩子,他壓根不會來這種場合。一進大院門看見小小的女鵝像只笨企鵝似的夾在大人的腿下,可把他嚇得夠嗆。
“姨父我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鐵蛋跟在他身后,“我姨還說了你要再不回來就把鋼絲床賣廢鐵。”讓你連個睡的地方也沒有。
宋致遠皺眉,他的妻子可真有“良心”。人姚剛的妻子,隔三差五就給他送飯送西瓜,生怕他在軍區吃不好睡不好,他的妻子……只想著怎么把他驅逐出“境”。
“姨父這邊,看晚會在這邊,大禮堂。”
“什么晚會?”
“當然是勞動節晚會啊,我姨組織的,你不知道嗎?”其實他已經跟著二華小華看過隔壁陽三棉的了,橫豎唱歌跳舞就那些,可沒有任何消遣的年代,就是讓他們天天看也看不膩啊。
宋致遠沒想到,他就不在家一個月,他的妻子居然就搞出這么大個事情來。一進會場,他就發現這個舞臺跟他以往見過的都不一樣,寬敞,開闊,窗子似乎也被改造過,以前焊在外圍的鋼筋被取了。
其實他曾經跟廠里反映過,像禮堂這樣能容納大量人群的場合,不能把窗戶焊死,一方面不便于通風,更重要的是不利于緊急情況下的逃生。畢竟,鋼廠有那么多高溫爐子和易燃機油,完全有火災和爆.炸的風險。
可廠里為了防止有人翻爬進去偷桌椅板凳,硬是一直沒改。
沒想到,他的妻子為了辦一場無聊的晚會,把窗子都給改了。
舞臺兩側,沿著會場兩側,擺了好幾個玻璃柜子,里頭鋪著紅布,還罩著好些產品……不,應該只能說是樣品,因為尺寸小了一碼,做得也更精致。
“媽媽,那是我媽媽喲!”女鵝驕傲得不得了,在他肩上一竄一竄的,他只能緊緊抓住她的腿,生怕她重心不穩摔地上。
而他的妻子呢,居然破天荒的穿了一條藍色的裙子,順滑垂墜的面料,合體的裁剪,把她的身形襯托得很好……只不過,裙子他看著有點眼熟。
倒是鐵蛋比他有眼光多了,“我姨沒裙子,只能借我姥的穿。”M.XζéwéN.℃ōΜ
宋致遠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岳母穿過的。他的妻子似乎真的沒穿過裙子,她其實是有的,三門柜里整齊的疊放著兩條,但她一次也沒穿過。
是不喜歡嗎?
可明明很漂亮啊。
本來,鐵蛋和貓蛋來得晚,是沒位子的,但劉解放看見宋致遠,幫騰出兩個位子:“小宋來這兒,給你留著呢。”
能坐第二排,小貓蛋可激動壞了,“zhou(走),爸爸zhou。”就差揮起小皮鞭了。
剛坐下,劉解放就推過來一個果盤,“來,倆孩子吃點花生吧。”
果盤只有領導這兩排才有,小貓蛋看看爸爸,確定爸爸點頭同意吃,她才抓起一把,小心翼翼的一個個裝進衣服自帶的兜兜里。
孩子嘛,都愛干耗子存糧的事兒,宋致遠沒多想。
小貓蛋看舞臺還是空著的,大家也都在嘰嘰喳喳聊天,說明晚會還沒開始,這才放心的剝花生吃。花生殼很硬,她的小手擠不破,就用牙齒咬,“卡擦”一聲,一顆紅通通的花生米就出來了。
放嘴里嚼吧,那叫一個嘎嘣脆,香得不得了!
她很聰明,還知道搖一搖花生殼,如果里頭有響聲,那就是還有花生米,忙再咬一嘴,晃一晃,把花生米晃到咬破的口子那里,歪著一倒,花生米就出來了。
“喲,這誰家孩子,可真聰明。”前排一位上了年紀的男同志回首,笑著問。
“安干事家噠!”小貓蛋手叉腰。
老同志本來只是逗著她玩的,哪想到她居然能回答得這么清楚切題,忙問:“你幾歲啦?”
“兩睡。”還差一點點,下個月就能吃糕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