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簡直就是地獄!”杰克站在安全屋門口,怒視著外面上下翻飛的惡鬼。天空中的熾熱驕陽灑下血色的光芒,將怪異的深紅色陰影投在他的臉上,緊鎖的眉頭下,他的兩只眼睛深深凹陷,猶如兩個黑色的坑洞。
“把門關(guān)上吧。”蘇珊娜建議道,帶著一種不甚愉快的心情看著他。對他,她既有內(nèi)疚,也有責任,在他們藏在這里的這段看似漫漫無期的時間里,這種不愉快的心情一直折磨著她。“別看它們。”
她坐在一張低矮的沙發(fā)上,盡可能地遠離大門。不過她距離門并不遠,這棟安全屋有點像村舍,墻壁由石頭砌成,屋頂是茅草的,只有一個房間。沒有任何隱私空間供他們逃避彼此。事實上,沙發(fā)是僅有的大件家具,此外,可以坐的只有一把細長的廚房椅。他們時常爭吵,吵了架也無處可去。吵架是不可避免的,畢竟他們兩個被關(guān)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對蘇珊娜來說,只要走出去一步就意味著要遭受極大的痛苦,因為不死不滅的惡鬼會對她發(fā)動猛烈的攻擊。
而對杰克來說,那意味著比死亡更糟糕的結(jié)局。
這種飽受折磨的日子他們過多久了?蘇珊娜甚至不知道自從審判官把他們趕回荒原以來,已經(jīng)有多少天了。這里是真正的荒原,大地是血紅的,惡鬼們可以自由地獵取任何愚蠢到走出安全屋的靈魂。
安全屋的后石墻上整齊地刻著一行行細小的線條,每一根線條代表著她和杰克在荒原監(jiān)獄里度過的一天。她最近沒有數(shù)過,線條太多,看一眼猜不出有多少根,而且她已經(jīng)很久沒添加新標記了。
“杰克,把門關(guān)上。”她又說了一遍。
杰克撇了下嘴,他仍然討厭聽從她的任何命令,然后,他向前傾了傾身子。有那么一剎那,氣氛緊張至極,蘇珊娜還以為他打算走出去,結(jié)束這困住他們的僵局,但他只是等到惡鬼覺察到他的動作,發(fā)出勝利的咆哮和尖叫,才猛地往后一閃,踢上門。
“你不該那樣做。”當他走過去坐在蘇珊娜身邊時,她責備道,“你只會讓它們更生氣。”
“我看它們已經(jīng)很生氣了。”杰克說,群魔在外面發(fā)出了沮喪的嘶吼,證明了他的話,“再說了,總得找點事做。”
蘇珊娜嘆了口氣。問題就在于此,他們太無聊了。
他們不需要吃飯,不需要喝水,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不得不離開這里,不然的話,他們準會發(fā)瘋。
再過多少天,杰克便會真正走出那扇門?
她深吸了一口氣,決心提起這個話題,但杰克搶先了一步。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他低頭盯著地板說。他這個樣子,就足以讓蘇珊娜閉上嘴了。杰克竟然會避開她的目光,這一點也不像他的作風。他竟然如此……猶豫,如此不確定。
“你在想什么?”他撥弄著T恤的下擺,并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她只得問道。
“我想……”杰克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把氣吐出來,“我認為我們需要爭取。”
“什么?你的意思是……”
他抬起頭后,蘇珊娜能看出他在隱藏什么——恐懼。他一方面很害怕,另一方面,又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結(jié)果恐懼在這場斗爭中失敗了。
“我們不能永遠待在這里。”他說。
“我們可以。”蘇珊娜糾正道。
“不,不可以。”他瞪著她,確定她不會再次反駁他。她的確沒有。“我們必須這么做。必須了結(jié)這一切。如果失敗……”他聳聳肩。
“如果失敗,你就會成為它們中的一員。”蘇珊娜提醒他,并沖著透過一扇小窗看到的惡鬼點點頭。
“你也一樣。”杰克反駁道。
“不。”蘇珊娜搖了搖頭,“我不會的。我會得到新任務(wù),被派去接別的靈魂。它們可以傷我,但殺不了我。它們無法把我變成和它們一樣,但它們可以這樣對你。”
杰克又聳了聳肩,好像要擺脫她的話,否認她說的一切。然后,他抽抽鼻子,動了動下巴,坐直了一點。在和蘇珊娜相處的漫長的日日夜夜,他逐漸甩掉了裝腔作勢的習(xí)慣,現(xiàn)在,他突然變回了老樣子。
“那又怎樣?隨便吧。”
“杰克……”
“至少到時候你就自由了。”
蘇珊娜眨眨眼,很肯定自己沒聽清。“你說什么?”她問道。
“到時候你就自由了。”杰克重復(fù)道。蘇珊娜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自己旁邊釋放出的緊張,“如果我成功了,那就……太好了。要是沒成,至少你可以離開這里。對嗎?”
蘇珊娜不知該說什么。“我是不會自由的。”她緩緩地說,“我得回去當擺渡人,就像以前一樣。”
“但你可以離開這里。”
“那倒是。”她同意道,“我可以離開這里。”她可以從這個籠子里出去,離開他們在這片真正的荒原地獄里唯一安全的地方,并且遠離杰克,以及每次看著他都讓她內(nèi)心備受煎熬的內(nèi)疚。
如果是這樣,她以后肯定想知道自己每次面對的惡鬼是不是杰克,猜測在那些想要兇猛地攻擊她并試圖殺死她正在引導(dǎo)的新靈魂的怪物體內(nèi),是否還殘留著他的任何意識。她會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受苦,是不是因為她而遭受著無盡的折磨。她諷刺地想,他也許很樂意有這么一個機會能報復(fù)她。念及此,她輕聲笑了笑。
“怎么了?”杰克問。他好奇地歪頭看著她,想知道她覺得什么事這么好笑。
這樣的他十分好看,顯得更年輕,也更友好。他臉上嚴厲、憤怒的線條似乎軟化了,整張臉不再顯得那么乖戾。蘇珊娜不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看著她的,但慢慢地,在他們一起度過的漫長而痛苦的時間里,他們漸漸地找到了一種共存的方式,并且接受了彼此。他們會適當?shù)卣勆蠋拙洌€會大笑,找到了屬于他們的奇怪的節(jié)奏。而且,他們竟然成了朋友。
如果杰克被惡鬼抓住,被拖到地下變成它們中的一員,那蘇珊娜就會失去一個朋友。但更重要的是,她將失去一個真正懂她的人。
“我正想象你變成了惡鬼。”她承認道,“到時候你就可以報仇了。”
杰克咧嘴一笑,不過蘇珊娜知道這并不好笑。
“我會一路跟著你穿過荒原。”他保證,“我就是你的私人專屬惡鬼,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謝謝。”蘇珊娜冷冰冰地對他說,“感激不盡。”
娛樂的微弱火花熄滅了。他們默默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夕陽西下,夜色漸濃,天空變成了深紫紅色。外面惡鬼的吼叫聲會越來越大。惡鬼將越來越多,多到密密麻麻,到時候,它們甚至?xí)榕榈刈矒舭踩荩瑱M沖直撞,互相爭斗,盡管如此,它們依然會逐漸靠近。蘇珊娜不明白惡鬼為什么對他們兩個這么感興趣,畢竟荒原上還有別的安全屋可以用來恐嚇,但她估計這八成是審判官對他們的懲罰。這也是在提醒他們,他們?nèi)羰欠干底叱隽税踩荩敲刻焱砩隙紩l(fā)生可怕的事。
“你想清楚了?”蘇珊娜問道,就在此時,一聲令人不寒而栗的哀嚎劃破了黃昏。“你想面對……”她指著窗戶說,“……那個?”
杰克良久都沒有回答。最后,他輕輕一嘆。
“我不想離開你……”他平靜地說,“但是我不能再待在這兒了。我受不了了。”
“什么時候走?”蘇珊娜問。
杰克又輕嘆一聲,聳了聳肩膀說:“明天?”
“明天?”她尖聲道。
“如果不是明天,那是什么時候?”
她斜睨了他一眼:“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聰明的?”
杰克揚起一邊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但沒有回答。外面,隨著越來越多的惡鬼聚集過來,嘶叫聲和咆哮聲連成了一片,形成了一種低沉而持續(xù)的隆隆聲。
“生火嗎?”杰克問。他沒等蘇珊娜回答,便起身走到最近的窗口。他們重復(fù)著每晚都會做的事:蘇珊娜跪在壁爐邊,使用擺渡人的魔法將壁爐里的小堆木材點燃,生起一小團火,這要多虧她的法力還在。杰克則去拉上窗簾遮擋住惡鬼,這樣至少看不到它們在外面影影綽綽地閃爍,在暮色中晃來晃去。任務(wù)完成后,他們回到沙發(fā)上,像每天晚上一樣,杰克靠著沙發(fā)墊躺下,蘇珊娜爬到她平時的位置,躺在他面前。他用雙臂摟住她,然后,他們閉上眼睛。
他們頭幾次這樣做時實在覺得尷尬,只是除了冰冷的石板地,根本沒別的地方可躺。起初,一個又一個夜晚,他們都緊張不安,連動都不敢動,只能保持僵硬的姿勢,以免碰到對方,后來,杰克終于忍無可忍,粗暴地摟住蘇珊娜:“我又不會咬你。”如此一來,他們對彼此仍存在的那點扭捏也煙消云散了,從那以后,他們就這樣睡覺。這并不是說他們需要睡覺,畢竟杰克已經(jīng)死了,蘇珊娜是個擺渡人,但這樣可以標記一天的流逝,可以保持白天黑夜交替的常規(guī)。
現(xiàn)在,如果不這樣睡覺,她就放松不下來。她是擺渡人,但杰克抱著她,讓她覺得更安全、更堅強。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
爐火熄滅,房間里陷入了一片漆黑,他們都假裝對方睡著了,這樣一來,他們就有了一點隱私和獨處的時間。
由于命運的扭曲或是審判官的殘酷懲罰,自從回到荒原,蘇珊娜竟然開始做夢了。反正她不知道還能管這叫什么。她沒有睡著,但記憶會攫取她,在黑暗中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只能無奈地看向別處,等待將她逼得幾近窒息的記憶把她放回到安全屋里。
“想聊聊嗎?”杰克問,他那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蘇珊娜搖搖頭,知道即使他在火光中看不清她在搖頭,也能感覺到她在動。
“說了也沒用。”她告訴他。
他摟緊她,以示同情。不可能向杰克隱瞞那些夢,尤其是那些夢境經(jīng)常讓她顫抖或是啜泣不止。有時她甚至一邊哭一邊哆嗦。
“也許今晚你不會做夢。”他說道。
“也許吧。”但她知道那些夢依然會糾纏她。他們早些時候的談話和杰克的決定在她耳邊回響,外面的惡鬼用它們那夢魘般的催眠曲哄她入睡,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做夢。唯一的問題是,今晚會是哪個記憶把她從杰克的懷里拽出來,并將她推到痛苦和恐懼的深淵里。
她透過緊繃的嘴唇呼出一口氣,閉上眼睛試圖讓身體放松下來。
風在怒號,惡鬼在吼叫,蘇珊娜的耳邊充斥著這些聲音。她感到頭暈?zāi)垦#恢搿?/p>
但她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她應(yīng)該知道的,畢竟她在夢中重溫過很多次那段回憶。那時,審判官把他們送回到了地獄般的荒原。
杰克大聲喊出了開場白:“這里是什么地方?”在翻飛的惡鬼發(fā)出的咝咝聲和尖叫聲中,她仍然很難聽清他的聲音,但她早就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了。他的話已經(jīng)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腦海里。
“荒原。”蘇珊娜喊道。
“為什么看起來和以前不一樣了?”
蘇珊娜希望她能讓這個夢停下,就像她以前無數(shù)次希望的那樣。但是,她從來都沒成功過。
真正的荒原在等她,用上千種不同深淺的紅色灼痛她的眼睛。酷熱刺痛了她的皮膚,風卷起黃沙刮到她的皮膚上,弄得她全身上下都疼痛不已。巖石從崩裂的地面伸出來,形成參差不齊的山丘。
陰影形成了迷宮,有無數(shù)個地方可供惡鬼潛伏,伺機伏擊他們。
有一點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蘇珊娜記得每個惡鬼潛藏的地方,清楚它們什么時候發(fā)動攻擊。不幸的是,她仍然沒有辦法阻止這個夢,記憶仍像往常一樣展開。
蘇珊娜盯著杰克,心里充滿了內(nèi)疚。審判官將一條不可能通行的路擺在他們面前,他們無法像這樣穿過荒原。
這無異于宣判了他們死刑。
“杰克,”蘇珊娜說著,轉(zhuǎn)身面對這個在她的引導(dǎo)下偏離了路線的靈魂,話已經(jīng)到了她的嘴邊,像往常一樣,隨時準備脫口而出,但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認真,“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我們該怎么辦?”他大聲說。
蘇珊娜扭頭看著安全屋。惡鬼環(huán)伺,她還是第一次在發(fā)現(xiàn)安全屋時這么感激涕零。審判官終究還是沒有對他們趕盡殺絕,安全屋就在那里,離他們蜷縮的地方不到一百米,不然的話,他們只能暴露在空曠的荒原上,任人宰割。安全屋的門開著,好像在等他們。
“杰克!”蘇珊娜用顫抖的手指著,“快看!”
她轉(zhuǎn)過頭來對他微微一笑,迫切想要分享她內(nèi)心燃起的希望之光,正如她所知道的那樣,這一刻的疏忽讓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一個惡鬼落在她的手臂上,用爪子死死地纏繞著她的胳膊,就像一只鷹回到了主人的手套上。只是蘇珊娜的胳膊裸露在外,惡鬼也沒有猛禽那種光滑、美麗的紋路,而是一團旋轉(zhuǎn)翻滾的黑影。惡鬼剛一落下,就開始露出鋒利的牙齒撕扯她的皮肉。
“救命!把這東西弄開!”她又扭又打,拼命側(cè)身面對杰克,好讓他瞅準機會抓住那東西。她終于側(cè)過身來……然而杰克沒有動,他沒有幫助她。她看了他一眼,又要張口求助,然后,她恍然大悟:他猶豫了。
他應(yīng)該幫助她嗎?他是不是應(yīng)該讓惡鬼將她抓走?看看她都對他做過什么吧。這是她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
這些想法在杰克的臉上閃過,如此清楚明白,就像他大聲把它們說出來了一樣。恐懼早已不再像石頭一樣壓在蘇珊娜心里了。她沒有時間去懇求他,反正那么做也沒有意義,記憶里沒有這樣的情節(jié)。另一個惡鬼利用她注意力不集中的空當,纏住了她的頭發(fā),拼命擰她的脖子,在她的頭皮上劃出了一道道傷口。她頓時感到腦袋生疼,不禁大叫起來。
一個惡鬼猶如鐮刀一樣劃過她的大腿,劇痛隨即傳來,然后,惡鬼掉轉(zhuǎn)頭又要攻擊她的大腿。蘇珊娜閉上眼睛,有那么一刻,她不去理會一個惡鬼在攻擊她的頭,而另一個則像只帽貝似的附在她的胳膊上。你不會死的,她提醒自己,它們殺不了你,大不了就是疼幾下而已。
然后,一個更大的東西推了她一下,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幾乎摔倒在地。她睜開眼,只見杰克陰沉的臉上帶著怒氣,正用強壯的手指攥著她那只已經(jīng)擺脫了惡鬼的胳膊。
“我摸不到它們。”他朝她喊道,他的聲音幾乎湮沒在了那些怪物的咝咝聲和尖叫聲中,“我們快跑吧。”
她不能跑,不是因為她身上還有兩個惡鬼,也不是因為其他惡鬼在拉扯她的腿,而是因為杰克拖著她,固執(zhí)地無視不斷俯沖攻向他的惡鬼,所以她別無選擇。他半拖半抱,一步一步地帶她來到安全屋跟前,這里就像是一座單層石頭避難所,是他們在沙漠中的綠洲。
在杰克的幫助下,蘇珊娜打起精神,掙脫了兩個惡鬼,但她的身上還是留下了鮮血橫流的傷口,然后,他們癱倒在門內(nèi)。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他們氣喘吁吁地躺在冰冷堅硬的石板地上,四周一片寂靜,這份安靜對他們來說是莫大的福氣。蘇珊娜凝視著門口,她向自己保證,惡鬼和往常一樣是突破不了這道屏障的,然后,她低下頭,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抽泣起來。她就輕輕地哭一會兒。
一會兒就好。
她感到杰克離開她坐了起來。
“你在流血。”他說。
確實如此。她能感覺到大腿上的傷口,右邊小臂像被牛頭梗咬過一樣隱隱作痛,傷口感覺火辣辣的。她知道頭皮上的傷口并不嚴重,但頭上的傷口總是出血更多。
“我知道。”她嘆了口氣,“但這并不重要,傷口會自動痊愈的。我們做到了,這才是最重要的。”蘇珊娜強迫自己睜開眼睛,隨即猛眨眼,擠掉從發(fā)際線流下的一滴血。她不在乎流不流血,只是集中精神注視著坐在她身邊保護她的杰克。“謝謝你。”她尖聲說,她的嘴因為恐懼和真正荒原上的干燥空氣而變得干巴巴的,“謝謝你幫了我。”
杰克對她的感激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別開目光,聳了聳肩。惡鬼聚集在仍然敞開的門口,引起了他的注意:“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
蘇珊娜也盯著惡鬼,至少有一百個。每一個都準備把她撕成碎片,把杰克拖到地下,讓他淪為它們中的一員。
她沒有答案。
“蘇珊娜!”杰克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雖低卻很急迫,“蘇珊娜!”他輕輕搖了搖她,蘇珊娜猝然一動,抬起頭,睡眼惺忪地環(huán)顧四周。
“怎么了?”她傻傻地問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屋里漆黑一片,火已經(jīng)完全熄滅了。屋外惡鬼成群,就算夜空中有光線,也被它們擋住,透不進來。惡鬼一如既往地在漫長的黑夜中折磨著他們。
“你在發(fā)抖。”杰克關(guān)切地對她說,“又做噩夢了?”
“我告訴過你,”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用睡覺。”
杰克輕輕地哼了一聲,雙臂依然有力地摟著她,給了她急需的支持。“隨你怎么說。”他道,“反正你都是在做夢。”
蘇珊娜無法否認這一點,畢竟,她那天受的傷至今依然刺痛不已,如同幽靈一樣糾纏著她。
“很恐怖嗎?”他低聲說道。
“我夢到了……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她不需要再多說什么。她知道,最初被毫不客氣地扔回真正荒原的可怕記憶,在杰克的腦海里一定更加清晰。蘇珊娜起碼還知道他們兩個在哪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杰克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有段時間沒做這個夢了。”
確實是這樣。起初,這段記憶每天晚上都折磨著她,更可怕的是,她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她是個擺渡人,用不著睡覺,也不會做夢。現(xiàn)在,她接受了記憶會來找她這個事實,不過這并沒有讓事情變得更容易。但是,杰克是對的,第一次來到荒原的可怕記憶確實有很久沒困擾她了。
即便不是天才,也能明白原因。
杰克打斷了她的思緒:“明天……”
“怎么了?”蘇珊娜問道。
“你比我更了解這個地方。這里,是什么樣的?”
蘇珊娜透過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呼了出來。“我從沒去過真正的荒原。”她誠實地告訴他,“我們擺渡人都沒去過。我們接到一個靈魂,引導(dǎo)他穿越相應(yīng)的荒原,然后馬上就會被派去接下一個。”
“這么說你不清楚?”他咬牙切齒地說,聲音里帶著挫敗感。他們兩人一起走了很長一段路,緩慢而痛苦地建立起了友誼,但每當有什么不順心,杰克始終無法阻止自己采取最后一個防御手段:滿面怒容,大喊大叫,扔?xùn)|西,生氣,變得冷酷,有時還會非常殘忍。
蘇珊娜很清楚他為何如此,因為他很害怕,也很沮喪,但這都無濟于事。
“不是的。”她耐心地說,“我其實知道一點。我總能看到真正的荒原。在任何時候,我都可以放下帷幕看到它,但我從來只在安全屋里這么做,畢竟那太危險了。”
杰克不滿地咕噥了一聲,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想那就和夜間穿越荒原差不多。通常情況下,惡鬼都會避開陽光。它們只會躲在陰影深處,所以它們在白天攻擊力非常有限,除非哪個靈魂絕望透頂,弄得天氣惡劣,烏云密布,沒有陽光,它們就能出來活動了。”
杰克靜靜地想了想。蘇珊娜在沙發(fā)上換了個姿勢,以緩解背部的抽筋,她能感到他躺在她身后是多么緊張。她知道他很害怕,但他在試圖掩飾。他其實不必如此欲蓋彌彰,因為她也很害怕。
“那你夜里到過荒原嗎?”他終于問道。
“很多次。”
“然后呢……?”他追問道。
“那里很……糟糕。”對他撒謊毫無意義。
“除非我們距離安全屋很近,否則靈魂幾乎沒有機會。惡鬼多到不計其數(shù)。你根本打不過它們的,我也打不過它們。”她想了一會兒,“那時候引導(dǎo)邁克爾……”
“邁克爾?”
“他是我在你之前引導(dǎo)的一個靈魂。”她解釋說,“引導(dǎo)他的時候,我注意到惡鬼們有些奇怪。”
“繼續(xù)說。”杰克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催促她說下去。
“它們……很瘋狂,但它們好像在互相配合,像是結(jié)成了一個團隊,聯(lián)起手來要把我拖入地下。通常它們只是單獨攻擊,也沒什么計劃。但是和邁克爾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它們想到了攻擊的最佳方式。”
“這有什么奇怪的?”
“惡鬼不會思考!”蘇珊娜脫口而出,“它們沒有頭腦,只會使用蠻力。它們早就沒有以前做人時的樣子了。”
“你確定?”杰克問。
“是的。”她回答說,“百分之百確定。所以我才解釋不清其中的原因。”
“這么說來……”杰克從她身上抬起胳膊,她想象他捋著頭發(fā),還憤怒地把頭發(fā)抓在手里,他經(jīng)常這么做。“你是說這不可能。”
蘇珊娜點點頭。天還很黑,但現(xiàn)在她的眼睛適應(yīng)了,她想他或許也能看到她。
“一定有辦法!”杰克堅持道,“迪倫就做到了,而且是憑一己之力做到的。”
蘇珊娜聳了聳肩,覺得這像是在自衛(wèi)。難道杰克語氣里的指責,只是她的想象嗎?他們并不經(jīng)常談?wù)摰蟼惡痛匏固梗吘惯@有什么意義?但是,那兩個人總在他們的腦海中,在他們之間盤旋。說到底,正是因為這兩個人,他們才會陷入困境。
不是這樣的,蘇珊娜心想,是因為他們,我才讓我和杰克墜入泥沼。
不幸的是,她以前根本來不及向迪倫打聽,她是如何獨自一人穿越荒原的。
“我不是迪倫。”她平靜地說。
“是的,你不是。”杰克厲聲說道。蘇珊娜又縮成一團。沙發(fā)太小,沒有空間可以躲開他,躲開他所說的真話,尤其是當他把她的背貼在他身上的時候。“你是個擺渡人。”他提醒她,“你可以做所有她做不到的事。”
蘇珊娜眨了眨眼,大吃一驚。
“你這是在……夸獎我嗎?”
“千萬不要對此習(xí)以為常。”杰克陰沉地對她說。她咧嘴一笑。
“但我要說的是,”他又將她往自己懷里拉了拉,“你可以做到。”
“你是說我們能做到?”她答。
“但愿如此。”他說。
良久,他們什么也沒說,只是躺著休息,等待著。在這期間,杰克笨拙地從蘇珊娜身上爬過,拉開窗簾。
“我想看日出。”說完,他又躺回她身邊。
最后,天空開始變得明亮起來,只是光線極其微弱,起初很難注意到。惡鬼在夜空的襯托下變得清晰可辨,如同一個個上下翻飛的黑色斑點。背景的天空起初是焦棕色,隨著猶如火紅色煤炭的太陽升入空中,漸漸變成了橙紅色。
外面的噪聲漸漸平息了下來,因為大多數(shù)——但不是全部——在外面盤旋的怪物都已悄悄地離開,去追逐別的獵物了。現(xiàn)在,這里安全了。
蘇珊娜起身,將雙腿挪下邊緣,坐在沙發(fā)邊上。杰克在她旁邊起身,然后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走到門口,打開門,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把頭探出門外,奚落剩下的惡鬼。他只是走過去把窗戶打開一道小縫,同時與窗口保持一段距離,以免惡鬼看到他。這會兒,惡鬼時不時地仍會撞擊墻壁和屋頂,好像擔心杰克和蘇珊娜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準備好了嗎?”杰克問。
沒有,蘇珊娜心想,她還遠遠沒有準備好。但這并不重要,因為她永遠都準備不好。老實說,如果他們能直接上路就好了。杰克一直都是她的責任,是可怕的內(nèi)疚感的來源,但他也脾氣暴躁,反復(fù)無常。現(xiàn)在,他是她的朋友。不過不止于此。她從未像了解他那樣了解其他人,哪怕是崔斯坦。她關(guān)心他,她知道他也關(guān)心她。
現(xiàn)在失去他,對她而言結(jié)果完全不同。
像是有個腫塊卡在她的喉嚨里,她意識到自己快哭了。
“你沒事吧?”杰克看到她的表情,問道,“害怕了?”
“沒有。”她搖搖頭,然后打著嗝大笑起來,“是的。我只是……”她向前邁出一步,抓住杰克的一只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好嗎?我不想失去你。”
杰克點了點頭,這一次他沒有反駁,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出去之后,別看那些惡鬼。”蘇珊娜說,想起了她在太陽下山后被困在荒原里的那些日子。彼時,她無數(shù)次把靈魂從危險的邊緣拉回來,“假裝它們不存在。你不能和它們硬碰硬,別妄圖那么做,那太愚蠢了。所以干脆……別去看它們,把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你只要一心想著我們要去哪里就行,或者,要是有必要的話,你就低頭看自己的腳。”
“那就假裝它們和我的繼父一樣。”杰克冷冷地說,“沒問題,我已經(jīng)練習(xí)過很多次了。”
蘇珊娜笑了,杰克的幽默打破了緊張感,她的肩膀肌肉不再打結(jié),雙腿也不再虛弱,猶如別人的腿。她走到門口,杰克像影子一樣緊跟在她身后,他依然拉著她的手。
蘇珊娜停了下來,另一只手放在門把手上,沒有去看他。
“我一定會帶你穿過荒原,杰克。”她低聲說,“我發(fā)誓。”
然后,她猛地把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