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揚耐著性子聽沈陌講了好一會兒,終于聽明白她的用意。
“想借我實驗室就直說,有這個兜圈子的功夫你都能試出來好幾種香型了。”
沈陌仔細觀察他的神色,還好,沒有發現不悅的跡象。
她試探道:“所以師父你這就算是答應了對吧?”
邵揚點點頭,又問:“你打算用多久?”
“這個……還真不好說。”沈陌不是故意要霸占他的調香實驗室,只是她真不確定以自己這半斤八兩,要用多久才能配出一款令她自己比較滿意的香水。
不過邵揚也沒為難她,只說了句“你自己把握吧,別耽誤其他工作就好”,而后便從抽屜里翻出鑰匙,帶沈陌往大廈更高層的實驗區走去。
作為stellar的首席調香師,邵揚絕對襯得起走廊盡頭那間最為敞闊的實驗室。
這不是沈陌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然而以前她只是作為見習生,在一旁給邵揚打打雜,而這卻是她第一次以“調香師”的身份來到這里。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實驗桌上整齊鋪陳的各種香料試劑,便都歸她所有。
假如stellar三年之后的今天,她終于在這個房間里找到了難得的歸屬感。
邵揚把鑰匙放在實驗桌的一角,再回頭去看沈陌,發現她仍然站在門口,一雙剪水明眸里閃爍著雀躍的光芒。
有那么一瞬間,他仿佛從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心中最深的執著。
如果生命是一支舞曲,那么,每一種香氛元素都是邵揚生命里最華美的音符。在漫長的命途中,他恣意揮灑著怎么也用不完的才情,將那些細碎而散亂的香料融合拼接,最終勾勒出一個又一個絢爛的篇章。
如今,他的眼前站著這樣一個人——她是他唯一的徒弟,她的眼底藏著追逐的力量,她就是曾經的他。
“你愣在那做什么?”邵揚率先回過神來,開口叫她,“過來這邊,我先大概給你說一下你可能用到的東西都放在什么位置。”
沈陌揚起嘴角對他展露明媚的笑容,興沖沖地走到他身邊,略有自信地說:“師父,我好歹給你當了三年的小跟班,這里的擺設我都已經很熟悉了。”
“是么?那你指給我看,咖啡豆放在哪里。”
沈陌低頭瞄了一眼實驗桌子上特別顯眼的小罐子,說道:“喏,不就在你手邊嘛!”
“這批咖啡豆已經放得有些久了,需要新換一批。”邵揚不動聲色地給她出難題,“既然你熟悉,那就你來換。”
“哎?”沈陌愣了一下,她還真沒換過咖啡豆,“那個,咖啡豆存在什么地方了?”
邵揚似笑非笑地倪她一眼,仿佛在用眼神嘲笑她的愚蠢:“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還用得著問我?”
眼看著邵揚抬頭就要走,沈陌也顧不上什么尷尬不尷尬了,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袖口,死皮賴臉不讓他走。
“師父你先別走!幫人幫到底嘛……”
她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巴巴地望著他,怎么看怎么像是無害的兔子。
邵揚這才停住腳步,回頭對她說道:“好了,松手吧,我也沒打算真走。”
沈陌嘿嘿一笑,順口就奉承了一句:“我就知道師父是嘴硬心軟的代言人。”
當然,這話聽在邵揚耳朵里,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夸獎……
他瞧她一眼,還是忍住了上班時間揶揄她的沖動,搖搖頭沒再說什么廢話。
邵揚領著沈陌一點一點了解實驗室的一擺一設,事無巨細地交代了一番,然后便將自己守護多年的地盤全然交托到自家徒弟的手中。
離開之前,他好言叮囑她:“沈陌,你以后也要記住我今天跟你說的話——永遠把自己當成新人,永遠對香水設計這件事情保留一顆敬畏的心。懂么?”
沈陌很鄭重地點點頭,凝視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向他保證:“我明白,師父,我一直都有好好努力的,以前是,以后也是。”
“那就乖。”邵揚說著,抬手撫了撫她細軟的發絲。
窗外明媚的陽光悄無聲息地停駐在沈陌的發梢上,一點點融進了邵揚的掌心了。
糟糕的是,當她有些緊張地紅了臉頰,他才忽然意識到這樣的動作有多親昵;而更糟的是,邵揚沒辦法否認——當他下意識地輕撫她的頭發時,沈陌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然不是“自家徒弟”那么簡單。
她是嬌俏可人的姑娘,有著最清麗的眉眼,以及最好的年華。
她已經不聲不響地闖入他的心房,從此再不可能輕易離開。
像是被這樣的念頭灼痛了指尖,邵揚驀地收回手,抿緊了嘴唇,一言不發地走了。他不是怯于面對感情,只是一切都還沒到水落石出的時機。
沈陌呆呆地望著邵揚離開的身影,一時竟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怔愣片刻后,她揉了揉自己的頭發,勸說自己暫且將那些甜到微酸的念頭統統壓抑下去,將實驗室的大門關好,而后回到實驗臺邊,鉆研起眼前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瓶瓶罐罐。
沈陌常常覺得,時間的流速并不是一個恒定不變的量值。
當她潛心研究香水配方時,光陰便如同離弦的箭,以難以掌握的速度,迅疾地流淌而逝。
一晃眼的功夫,她已經連續在邵揚的專屬實驗室里宅了一個禮拜。
披星而來,戴月而歸,中午困了可以在皮質沙發上小憩,餓了就叫外賣,水喝多了實在憋的想上廁所,只需要出門左拐走個十幾步,就能找到離她最近的衛生間。
因此,在過去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七天里,沈陌除了回出租房睡覺以外,幾乎沒怎么離開這間屋子。
努力總不至于白費,當邵揚終于從百忙之中抽出那么一點時間來查看她的進度時,沈陌居然真的可以驕傲地向他展示這些日子辛苦奮戰的成果。
“師父,你隨便坐吧。”她像模像樣地招呼他,仿佛這里本來就是她沈陌的地盤,而邵揚才是訪客。
邵揚有些好笑地看著她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忍不住調侃道:“看你這架勢,是打算鳩占鵲巢?”
她一邊將剛沖好的咖啡遞到邵揚手里,一邊也笑起來:“師父,您這么說可就誤會大了啊,我這么一只蠢翻天的‘鳩’,哪有那個豹子膽?”
邵揚結果咖啡抿一小口,眉眼之間暗藏喜色,不動聲色地將話題扯回到正經事兒上。
“怎么樣,在這悶了好一陣子了,有搗鼓出什么拿得出手的設計方案么?拿來給為師過目一下。”
“有!而且有兩套我都覺得還不錯,最近這一兩天基本也就是徘徊在這兩種設計方案之間,剛好師父你來幫我把把關。”
她說得煞有介事,可邵揚卻免不了皺起了眉頭,語氣尖銳地反問道:“一禮拜,兩種,都還不錯?沈陌,你不覺得你有點兒太不挑剔了么?”
被他這么一說,沈陌突然就有點沒底氣了。
她是知道的,哪怕是邵揚這樣出色的香水天才,想設計出一款令他滿意的香水,也要至少大半個月的時間。不過很快,她又引用邵揚的名言,默默地給自己加油打氣——她永遠都把自己當新人,新人本來鑒賞能力就沒有邵揚那么棒……
沈陌從雜亂的案頭找到那兩份她相對滿意的設計方案,厚著臉皮遞到了邵揚面前。一同呈上的,還有兩只小巧而玲瓏的試管。
邵揚仔細地審視著她呈遞上來的方案,并且凝神感受著手中那兩款“成品”所散發出的淡雅芬芳。
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是沒有給出什么評價,沈陌耐不住性子了,巴巴地蹲在他跟前,眼中的期待簡直和出門玩耍前的大狗狗別無二致。
“怎么樣,師父你覺得哪一個更好?”
邵揚把試管還給她,半晌沒說話,只是與她靜靜對視著。
沈陌隱約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了“不妙”的味道,她幾乎以為,再過個一時片刻,邵揚就會發揮他的毒舌精神,用“兩個都不怎么樣”這種尖銳的言語對她進行一系列的連環打擊……
可這一次,邵揚的反應卻很出乎她的意料。
“首先,如果要在這二者之間選其一,結論是很明顯的。”他抬手指了指沈陌拿在左手上的試管,“絕對是這一款略勝一籌,另外那個可以直接廢掉了。”
沈陌乖乖點頭,起身把另外那個被淘汰的試驗品放回到實驗桌上,又折回到他身邊,蹲好,繼續聆聽師父的教誨。
她抬頭仰視邵揚,而他略微低著頭,從容的視線不著痕跡地從她臉上掃過,轉而落在寫滿了設計方案的紙面上。
“針對你手里剩下的這一款,我有這么幾個建議——第一,藥香和水生調互相結合是個不錯的創意,這一點值得保留;第二,你可以考慮換一種藥香,白茯苓的氣味太沖,用在這里不合適,你可以考慮蒼術或者川芎;第三,水蓮的氣息很清新,你這里調配的比例略低,可以適當考慮增大水生植物的存在感,水薄荷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第四……”
都說男人認真工作的時候最迷人,果然不假。
邵揚這邊條分縷析,講得頭頭是道,結果沈陌完全陷入了癡迷模式,只顧著用心感受這個男人的迷人,根本沒聽懂他在說什么……
“都記下了么?”
沈陌腦回路還游離在遠方,于是隨口應付道:“嗯嗯嗯,我都記下了!”
“那你重復一遍我聽聽。”
“……啊?”沈陌欲哭無淚,支支吾吾了半晌也講不出個所以然。
邵揚撇撇嘴角,怒其不爭的神情簡直溢于言表。
沈陌在他旁邊正襟危坐,特別虔誠地說:“師父,您大人有大量,就別計較我剛才對您的癡迷了!”頓了頓,又道,“求再說一遍……”
每當她這樣厚著臉皮拍馬屁裝乖巧,他總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邵揚低低地嘆息一聲,也只好耐著性子把剛才的條條框框再重新講一遍。
“這回還有什么問題么?”
“沒有了,我都記下來了,這兩天再改改。”
沈陌雖然是個調皮的丫頭,但至少在鉆研香水設計這方面,她很自覺也很努力,可以說一點都不用邵揚操心。因此,邵揚只是點點頭,沒再叮囑她什么。
“哦對了,師父,你說我再改出來幾個版本,多聽聽你的意見對它加以完善,會不會有希望拿到市場部去參加下個季度的評估啊?”
問這話時,沈陌心里總有點忐忑。這畢竟是她第一次自己嘗試獨立調香,她有足夠的熱情,卻沒有足夠的自信。
邵揚轉頭看著她的側臉,波瀾不驚地說:“怎么會沒有希望?”
“真的嗎?!”她倏地抬頭對上他的視線,激動得險些亂了分寸。
他輕聲笑了,故意用輕松的語氣說道:“沈陌,你好歹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入室弟子。你信不過你自己我可以理解,但是,你難道連我也信不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