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別嚇著俺的狼！”騰格斯朝著甲板另一頭，不滿地喊了一嗓子。</br> 那些閑來無事的蓬萊判官們或蹲或站，把王狼圍在中間，各自伸出手撫摸它的毛發。這幫海盜大多數是刀口上滾過來的人物，面對這匹人高馬大的巨獸也不害怕，就拿它當一只大狗似地逗弄。</br> 騰格斯見王狼被圍在人群里甚是尷尬，本來想過去把它帶過來。但他剛要起身，便見有的判官拿出儲備的酒肉要喂王狼吃，便迅速地坐下來，繼續聽老阿姨講故事了。</br> 老阿姨的米黃色長袍在風中飄動，話音幾乎響徹整個海域。</br> “那時海內諸般古神頗多，有好的，有壞的，那時的千里海波之下，還建造了許多城市和神殿。人子更在堯舜之前，因為敬仰的神靈不一樣，也就分成了兩種。據說，在經歷了不知多少次大戰之后，善神將邪神鎮在海底，但他們的圣徒還在竭盡全力，想要把邪神召回世間?！?lt;/br> 建文道：“等等，我聽蘆屋舌夫說過什么‘深淵之主’，是這個意思嗎？……可我還是不太敢想，那些陰陽師造出海王什么的也就罷了，世界上竟然真的有活那么久的神靈？”</br> “那是祂的無數稱呼中的一個而已。哦，不過這些都是我們祭司的說法，你們凡人當然看不到，只要關注那些信徒怎么做就好了。”接著她豎起一根手指：“神那一層面，自有天道示現。”</br> 建文撓了撓頭：“說了等于沒說?！?lt;/br> 老阿姨卻詭秘一笑：“是嗎？陸上的凡人不知，只是因為一腳踏進泥潭，還踏了數千年而已。有說陸地上的千萬年文明是兩者相爭造就的結果，想必你也有所耳聞吧？”</br> 建文和伙伴們對視一陣，脫口而出：“佛島？”</br> 是啊，七里家的海沉木所指向的，和建文家苦苦尋求的佛島，不是據說就存在了千年嗎？想來諸多海客在七殺船上傾家蕩產，在南洋尸骨無存，連武則天這種人間帝王都為之瘋狂，要將親生孩子獻給那虛無縹緲的邪神，都是為了那些無窮無盡的好處，哪怕僅僅是存在于他們想象中的好處。</br> “凡人之所以是凡人，就是因為腦子里總有那么一根弦是脆弱的，是懼怕也好，貪婪也罷……”老阿姨彈了彈指甲總結道，“沒有這根弦，也就不會被蠱惑了?！?lt;/br> 建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之前在佛島，蘆屋舌夫也說過這種事情。遠到波斯帝國，百濟朝廷，近到蒙古征東，日本之亂，甚至于現在仍風行海上的騎鯨商團、諸國番邦，也全都是依照那神秘的因果律而行。也就是說，那些自以為做出一番功業的世人，全都是被那群和蘆屋一樣的異人玩弄了。還有什么顯照大師，來復和尚……</br> 想到這里，建文道：“我們的那群敵人，或是國師……”</br> 七里也沉浸在從秦人到忍者之地的千年滄桑中，這會不由得跟著念道：“或是，陰陽師……”</br> 騰格斯和哈羅德也對視一眼：“還有主教和薩滿?！?lt;/br> “那是一個聯盟……國師聯盟?！苯ㄎ牡?。</br> “國師聯盟！”對神秘團伙的這個新代號，他們顯然挺滿意，只是不知這幫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為何那姓姚的國師非要拘走四個船靈不可？</br> “我也不知道，我又不用什么靈船，打打這個打打那個的。”老阿姨搖搖頭：“不過我這幾十年與他們周旋多次都未果，這次追過來，也是貪狼透露給我他的行蹤……難對付啊，難對付。”</br> 她抬起頭，見眾人皆是一副心思深重的樣子，試探著問：“怎么啦，你們不信我說的話?。俊?lt;/br> “……不信還能怎么樣，反正您也是我們認識的人里面活得最久的。”建文嘟囔道。</br> 建文也就是這么一說，但聽者有心，卻見其他人眼睛亮了一下。哈羅德搶著問道：“婆婆剛才說那老禿驢是個青年，但我們看到的分明是個老者。難道也是從小便相識？”</br> 建文一皺眉：“‘從小便相識’是個什么說法？”</br> 不過他轉念一想，他們幾人問起這個，肯定是在自己失魂時聽老阿姨說了什么?？磥碜约涸谑Щ昶陂g，錯過了很多東西啊……</br> 只聽老阿姨悠悠地賣關子：“那就是另一個故事啦……不過既然你們要去找他，我就不用去了?！?lt;/br> “??？為什么？”</br> 老阿姨眨巴眨巴眼：“還能是為什么？當然是因為很危險啊?！?lt;/br> 眾人面面相覷，建文也忍不住皺眉深思。不知道老阿姨明明急火火地趕過來，卻又為什么改變計劃？也許是因為剛才救治自己真的消耗精力，太累了，需要休息一陣？</br> 但她對所知的一切又絲毫不想透露，總感覺怪怪的，似乎她和國師聯盟這個姓姚的國師之間，另有一番隱情。</br> 不過剛剛的話題多少有些沉重，事已至此，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現下他們幾人全須全尾都在一起，已經是上天的恩賜了。聽著騰格斯和哈羅德插科打諢一會，倒也輕松很多。建文站起來，在船舷邊吹吹海風，騰格斯“噓！”地喚了王狼過來，熟練地揉搓它的毛發，王狼發出舒服的呼嚕聲。</br> 建文遠眺了一會，又問：“婆婆，您知道宛渠怎么去嗎？”</br> 老阿姨搖搖頭，抬起四指表示“不知情，讓我歇歇”，接著又在吸那奇怪的草藥了。</br> 建文和宛渠打交道，僅限于那天鷹靈船重現之后，那個龍須客領著一幫把海帶當披風的人將船拖走。那天他還讓騰格斯回憶一下有沒有薩滿教過他“天下靈船皆出宛渠”的傳聞，騰格斯跳大神跳了半天，目光驚奇，顯然是看到了什么東西的。</br> 他問騰格斯：“你那天的回憶中，宛渠到底是什么樣的？”</br> “哦，別提了，”騰格斯一拍大腿，“那是老薩滿傳給俺的第……嗯，三千多個故事吧！那時俺看見一群薩滿和一個大元的漢人官兒，好像是要硬闖進海面下的一個門。門后面是什么俺不知道，但前面好像也是那么一個龍須人?！?lt;/br> 老阿姨這會插嘴道：“這倒不假，宛渠向來是個禁地，外人進去沒什么好下場。你這個小蠻子，現在也漲了不少見識?！?lt;/br> “這么神？”建文道，“你再好好想想，那是個什么地方？”</br> “里面黑漆漆的，真的啥也沒有！但是過了一會，那幫薩滿把一艘裝著黃金的船卸了，一箱箱黃金都搬進了那個洞里，那龍須人還伸出胡子比了比門洞的寬窄，才放心拉著那些東西進去。薩滿們是要給忽必烈薛禪皇帝要一艘最好的靈船，但是龍須人說，船可以，靈船卻不行。還有什么來著？”</br> 騰格斯一邊揉著王狼的脖子一邊呲牙咧嘴地想，顯然回憶這段東西十分費力。</br> “那漢人官兒隨著運黃金的功夫，偷偷溜進去了。隨后門一關，那幾個老薩滿便走了。他們后來談起來那人，好像叫他‘劉太?！裁吹?，說他有辦法搞到船靈。嘖嘖，就像探龍宮找寶貝一樣哩?！?lt;/br> “劉太保……劉太保……難道是劉侃劉文正！”建文一錘手心。</br> 這劉文正也是大元初期的一個神奇人物，天文術數、建城算卜無所不能，曾經輔佐忽別烈皇帝參與許多軍國大事，連“大元”這個國號都是他幫著定的。</br> “后來薩滿們在海上等到船，竟然真的是一艘靈船——哦哦，現在是俺的啦，就是烏都罕號！——然后蒙古水師也就成立了。</br> “老薩滿以為劉太保永遠留在宛渠里面了，就給他在海里倒了兩車馬潼酒，回大元了。</br> “等薩滿們乘著嶄新的船回到朝廷，發現那個劉太保竟然早一步回了家，但你們猜怎么著——他回來之后就病倒了，薩滿們到的時候，他已經在家里咽氣好幾天啦！”</br> 聽到這個令人意外的結果，建文他們都忍不住打了個寒戰。</br> “對擅闖禁地的人，或許這就是報應吧……”老阿姨噴出一口草煙?！暗以趺凑f的來著，神的那一層面，只是會以天道示現罷了?！?lt;/br> 建文點點頭，不禁為劉太保的宿命嘆了口氣。顯然這個宛渠城和他們想象的海底宮殿還有所不同，除了那些來去自如的海帶人，誰也不能進。</br> 它就像個摸取博彩的箱子，黃金進去，船出來，至于那箱子里面裝的究竟是什么，外人一概不知。</br> 建文緩緩道：“那姓姚的收了青龍的靈，至少在用到它之前，青龍還是安全的，但以后的事不好說。他這么大陣仗地奪取四靈船的船靈，又用那么多船裝載護送，是要運到哪去呢，難道是金陵皇都？”</br> 見建文陷入了沉思，七里他們彼此對視幾眼。</br> 他們都覺得，似有一個神秘的畫卷在他們面前徐徐展開，上面寫滿秘密和陰謀，如今這陰謀再次輪到他們每個人的頭上，好在和上次不同，這陰謀的書寫者，已經慢慢在畫卷之后展露了身影。</br> 老阿姨燃盡了草藥，在空中揚揚煙灰，看起來精神了許多。她拿烏木杖指指建文：</br> “建文啊，以前在阿夏號上，我和姑娘都說你只是為了逃避，才要去佛島尋找一個不存在的答案?，F在你已經不是那個過去的自己，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lt;/br> 建文向她點了點頭：“看來是要去一趟宛渠了。騰格斯，你也想念你的烏都罕號了吧？”</br> 騰格斯心痛地抱緊了王狼，點點頭，“是的！特別想！俺最近做夢都夢見它，老覺得宛渠就要出現了，希望長生天不是在騙俺?！?lt;/br> 建文笑了笑，接著環視一周：</br> “坦白說，就在最近一段時間，咱們每個人都失去了一樣東西。我失去了青龍。騰格斯，你失去了你的船。哈羅德，你失去了一份友情。至于七里，你和我一樣，失去了在石龕中見到的那些東西，換來了一個新的自己?！?lt;/br> 七里睫毛閃動，她想到那些或頂著罐子、或隱居山林、或深陷永恒殺戮的自己，還有那個和自己打了個照面，卻只在山間隱現的自己。那都是她無限人生中的一些可能性，包括她私底下也曾經向往過的一切美好和純真——現在它們一去不復還了。</br> 建文道：“所以，咱們齊心協力，把失去的東西找回來。”</br> 眾人點點頭，皆是同仇敵慨。建文又朝船尾高喊：</br> “判官郎君！”</br> “有！”小郎君高聲一呼。</br> 船上跟隨小郎君的一眾蓬萊判官們集合了起來，他們都是小郎君的親從，早前見小郎君與建文結束賭約，且無異議，甚至更早之前就徘徊在水母島海域附近等著救人，便知道小郎君是心甘情愿地出讓了蓬萊之主。既是親隨，自然聽命于他。這會兒眾判官們有些抱起膀子，有些握緊武器，都想聽聽這個新任蓬萊之主有何見教。</br> 建文坐在交椅上，他凝神一想，開口問道：</br> “諸位，你們覺得破軍大哥縱橫捭闔，靠的是什么？”</br> 判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開口。有的說是武藝戰術，有的說是外交能力，有的開口便是仁愛。角落里還有個陰惻惻的聲音道：“破軍大王生前還有海藏珠之力，這會倒沒人提了。”</br> 小郎君往說話處瞪了一眼：“有話放到臺面上講?！蹦侨艘豢s脖子，也便不吱聲了。</br> 建文倒是溫和地笑了笑：</br> “破軍大哥在世時，的確身負海藏珠的力量，但我聽貪狼說，他只發揮了三次。我當時也問貪狼，三次使用總歸有限，能做什么呢？貪狼說，他憑著三次海藏珠的力量，改變了整個海洋?！?lt;/br> 這些判官們多數沒和貪狼講過話，聽建文這么說，顯然意識到，此時的建文已經不是貪狼不敢動他這么簡單了，他竟然還能和一方霸主談笑風生。又想到既然這小靖王當了蓬萊王，那么貪狼在一段時間內自然也就不會再打蓬萊的主意，當下竟然紛紛心安下來。又聽建文道：</br> “蓬萊能走到今天，回溯起來，正是因為破軍大哥將四海為之一變，適宜蓬萊這座巨城在海上多年生長。但是天道無常，現在又到了海洋變化的時候，這次換作我來和諸位一起面對了。”</br> 判官們竊竊私語，連小郎君也神情莊重地思索起來。但至于這變化究竟有多么具體，建文也沒有詳細解釋。接下來，他只是將各判官應當如何各司其職、如何應對各方勢力大致講明，又說自己雖然接任蓬萊王位，一時卻不能赴任。待到查明蓬萊將經受怎樣的威脅，自然會回蓬萊舉行儀式。</br> 建文見眾位判官基本服帖了，總結道：“我要去探查的這路敵人，會影響到在座每一個人，請大家心里有些準備。所謂謀事在天，成事在人?！?lt;/br> 他們彼此看了看，各自點點頭。聽建文這意思，海面上又將有大事發生，而且關乎每個人日后的生計發展，是好是壞，需要齊心應對才是。</br> 接著，他們都舉起了自己帶有“破軍烙”的行頭，齊聲吆喝著，領了這位信任蓬萊之主的命令，應答之聲響徹海面。</br> ——雖然船上這些不是全部的蓬萊判官，但既然他們是小郎君親從，說明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br> 建文看著一眾判官干勁十足，終于松了口氣：“蓬萊海盜對國師聯盟，這好戲可有得看了?！?lt;/br> 他突然想起來什么似地，轉頭問七里：</br> “對了，剛剛我失憶的時候都發生了什么??？有什么……好玩的事嗎？”</br> “發生了什么，還需要問我嗎？”七里揚眉道，“哦，原來你想要毀約?！?lt;/br> 騰格斯和哈羅德也眼神一凜，裝作若無其事把頭擰到一邊，還不由得捂住了王狼的腦袋。</br> “毀什么約，不是一起去騎馬而已嗎……”建文小聲道。他哪還記得自己躺在七里懷里的時候，七里的愿望已經悄悄進展過一次了呢？</br> “真不如不救醒你，還是傻的那個比較好?！逼呃飮@道。</br> 看著建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她卻又想起水母島上那另外一個自己。建文當時又和她說過什么，做過什么，為何自己半點也不知情呢？</br> 忘了也好，她對自己道，這樣可算是彼此虧欠一段回憶了吧。</br> 水母島海域之內，最后一片粉紅色的桃花瓣隱沒在碧藍色的波濤之中，再也不見了蹤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