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沨走在最后,臨去前回首一望,天幕上,冷月鑲嵌,半空中,紫影如魅,劍光攝目,扇影驚魂。
“大哥,快走!”宇文洛手一拖兄長,宇文沨轉首離去。
許多年后,宇文洛憶起這一幕時,總是灰暗的石墻撲天蓋地的壓來。那時,他們跟隨著明二奔走著,穿過一道道石廊,繞過無數的石柱,在那仿似永無心頭的石墻夾道里穿行著,不辨方向的轉啊拐啊……偶爾會有冷月一泓照下,但更多的是沉暗漆黑,以及同伴急促的喘息與前方間或響起的慘呼。
當終于走出石屋群,置身天地沐浴星輝月光,呼吸到清冷新鮮的空氣,迎面山風颯颯吹拂,放目瞭望,是無邊無垠,那一刻,所有的人皆生一種再世為人之感。
“我們逃出來了?!”有人如夢囈語。
“還早呢。”明二抬手指向腳下,峰底已是燈火無數。“看來已徹底驚動了東溟島。”
眾人順著明二的指引往下看去,看到了峰底的那一排燈火,回頭,剛才逃出來時還暗沉一片的石屋也已燃起燈火,夾著劍鳴與慘呼。
在那里,蘭七一人還在獨擋東溟高手。
前有虎,后有狼,已身盡傷無還手之力,難道便要命喪于此嗎?!眾人不甘。
“走吧,沒時間了。”宇文沨第一個住峰下走去,“是生是死就此一回,男兒寧愿死得快意,而不要活得豬狗不如!”
“大哥,你等等我!”宇文洛追著宇文沨。
謝沫、宋亙抱著寧朗跟隨而去。
“華嚴兄。”花清和看向明二,“若我等無救,你且自去,皇朝武林不能被東溟島賤踏腳下,‘蘭因璧月’必須迎回皇朝!”花家大公子昔日白胖福態的臉而今已兩頰凹陷憔悴不堪,只那語氣依是和氣一團,平淡丟下一句便牽著花扶疏而去,容月自跟隨其后。
“死,也不過舍棄一個軀殼,而我們若能活著走出,來日必雪此恨!”向來沉默的梅鴻冥忽然抬首,平靜一語卻是落地有聲。
“對!”山腰里大俠女俠齊聲響應,那聲音雷鳴風啼,響徹夜空。
“走罷。”眾人昂首踏步而去,那是群英赴會的軒昂姿態,而非敗者脫囚!
秋橫波側首看一眼明二,眼波似水,卻只是輕輕一笑,便跟隨而去,柳陌、商憑寒、隨輕塵等皆無言而行。
明二望著前方那些傷痕累累妝容慘淡卻氣勢如虹的眾俠,悠然笑了笑,回首,身后的石屋燈火通明,時聞兵刃之音,片刻收回視線,飛身掠起,落于眾人前頭,淺笑吟吟的丟下一句,“在下說好了要替各位領路的。”
“二公子請!”群俠腳下不停,卻齊齊揮手相讓,皆是一臉歡笑。
“走吧。”
明二立于最前方,衣袂飄揚,仿如御風而行。身后一眾功力被封內傷外患的皇朝高手,意氣風發的沖往峰底。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不知是誰哼起了歌。
“金戈鐵馬,爭主沉浮。”有人接著唱起來。
這是前朝風國女主風惜云百多年前于亂世兵戈中所作的一曲戰歌,道盡指點江山的雄才大略,歌盡視死如歸的豪情壯志,后世流傳廣泛,可謂皇朝人人皆會傳唱。
“倚天萬里須長劍,中宵舞,誓補天!”
更多的人一起和唱,頓時,豪邁哄亮的歌聲便在山間傳蕩。
“天馬西來,都為翻云手。握虎符挾玉龍,羽箭射破、蒼茫山缺!道男兒至死心如鐵。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
雄邁的歌聲中,群俠情懷激蕩,當真有了視死如歸之氣概。
這里雖非金戈鐵馬的戰場,他們也非守邊衛國的戰士,但他們一樣有箭射蒼茫的本領,一樣經歷過血洗山河的慘烈,一樣有草掩白骸的勇氣!
一路唱著歌,一路踏步如飛,皇朝武林形容狼狽卻氣如長虹的眾俠就這樣走下了南峰,走到了峰底,迎面,是緋紅如日的火光,是殺意凜然的東溟高手!
“好歌!好氣概!”石屋前嚴陣以待的屈懷柳拍掌贊道。
“當然好。”清魅無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人人皆往后望去,但見一抹紫影飛快掠來,眨眼間便到身前,卻是蘭七趕了過來,遠遠的,可見東溟高手也從峰腰追了過來。
蘭七飄然落地,碧眸明亮,淺笑風流,“有你們這一歌,本少忽覺得與你們為伍也不是那么丟人的事了。”
放在以前,聽得蘭七此語,估計大多人要生氣,可此刻眾俠聽了卻只覺得心頭爽快。
“有二公子與七少在果然不一樣。”屈懷柳也是一臉的笑,看著對面的那群人,即算形容是從未有過的狼狽,眉宇間卻銳氣更盛。
“在下一直心存疑問,不知閣下能否解惑一二?”明二卻問向屈懷柳。
“二公子請講,在下知無不言。”屈懷柳彬彬有禮的道。
“皇朝武林與東溟素無瓜葛,卻不知東溟何故奪我圣令,何故殘害、囚禁江湖同道?”明二溫文問道。
“因為東溟需要你們的臣服。”屈懷柳答得出人意料外的干脆簡明。
“臣服?”明二左眉挑起。
“對。”屈懷柳目光掃向明二身后的眾俠,“我想二公子的同伴可以證實,我們只要你們臣服,除此外再無他想。”
明二轉首移眸看去,眾俠眼中皆射出屈辱憤恨的光芒,數月來的折磨便因不肯“臣服”!
“哈哈……”蘭七一聲長笑,“你說這話豈不好笑,臣服,難道不就等于奉上所有?”
“不是有話說‘勝者王,敗者寇’,你們皇朝數千高手皆為我東溟階下囚,奉上所有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屈懷柳身旁的萬埃卻揚聲答道。
這一話說出,眾俠怒不可抑。
“唉呀,你的武功可不似你的嘴這么厲害呢。”蘭七碧眸一瞬,笑盈盈的看著萬埃,萬埃想起那日的敗走瞬即滿臉通紅,氣紅的。
明二卻不理會這斗嘴,又問道:“請問閣下,東溟為何要皇朝武林的臣服?”
屈懷柳也是斯文一笑,道:“這就只能讓我們少主與我們的王來回答了。”
“哦?”明二空濛的眸子閃過一絲亮芒。
“是的,我們的少主在峰頂之上等兩位已很久了。”屈懷柳抬手指向上空,笑里透著一絲狡黠,“還有你們的武林第一人洺空洺掌門,他們也在上面等著你們。”
明二抬首望一眼峰頂,移回目光,看著屈懷柳,道:“那么閣下身后的石屋里也關了皇朝武林的人嗎?”
“對。”屈懷柳相當配合的答道,“你們皇朝所有人都在此南峰。”
“嗯。”明二點頭,“多謝閣下。”
“不謝。”屈懷柳一樣的溫文有禮。“二公子的疑問,在下已全部解答,那么請問二公子,你們能否就此臣服,也省得我們兵刃相見,徒增冤魂呢?”
明二回首看了一眼眾俠,然后搖頭,道:“不能。”
“哦?”屈懷柳眉頭動了動,“二公子與七少雖是武功蓋世,但是……”抬手指向眾俠,“他們內力全無又兼一身的傷,比之常人更不如,而我們……”手一圈,四面八方的東溟高手已將皇朝眾人團團圍住,“二公子認為你們有勝算嗎?”
明二卻是淡然一笑,道:“狹路相逢勇者勝。”
屈懷柳搖頭,道:“我們東溟沒有貪生怕死者。”
明二依是一派溫雅,“勇者相逢智者勝。”
“哦?”屈懷柳眼眸一動。
明二回首,目光掃向一圈皇朝眾俠,無論男女,無論老少,人人目中神情一致,最后目光落在了蘭七身上。
蘭七抬眸看他,碧眸一漲,妖邪無忌的笑緩緩綻開,仿如彼岸之花,“要玩,便該玩最熱鬧的是么。”
明二回她一抹云淡風輕的笑。
兩人同時揚袖,半空中,紫、青兩道光芒劃過天幕。
“你們雖失了內幾,但你們的手和腳都在。”蘭七回首看向身后眾俠,“皇朝武林的尊嚴在你們身上失去,便也該由你們自己奪回!”
“是!”眾俠齊吼。
吼聲中,無數的黑影遙遙飛來,又瞬間即至,頃刻間,石屋之頂,便落有無數的黑衣人,他們手一甩,一陣明晃晃的亮光劃過,然后便見無數的刀、劍插于地上。
“果然如少主所說。”屈懷柳見到這些黑衣人出現并不驚訝。
“公子!”
“七少!”
四道身影飛落明二、蘭七跟前,正是明嬰、明落、蘭曈、蘭昽。
“殺人,還是用刀劍利索些。”蘭七笑吟吟丟下一句,身后眾俠頓時明白,紛紛上前抽起兵器。“多謝七少!”
蘭七轉身,然后解下一直纏在腰間的赤龍鞭,拋向宇文沨,“宇文大公子,還你鞭子,這次可別要本少來救你哦。”
宇文沨抬手接住,觸手點點溫熱,那是蘭七的體溫,“哼,用不著。”冷冷道一聲,抓緊手中的長鞭。
明二抬首望望天際,悠然道:“今夜月明星稀……”
“正是殺人的好時刻不是嗎?”蘭七接口道。
兩人相視一笑,紫、青身影剎時飛躍而起,風,猛然掃過,火光搖曳,刀劍峰寒!
寒風,猛然刮過,火光搖曳!
夜幕,冷月如霜,刀劍峰寒!
屈懷柳、萬埃同起飛身躍起迎向明二、蘭七,同一刻,四名東溟高手從后圍向兩人。
“我家七少是你能碰的嗎?!”一聲喝叱,蘭曈、蘭昽半空中截住了屈懷柳、萬埃。
“敢對我家公子無禮!”明嬰、明落長袖揮出,仿如白云垂天,頓時阻住了四名東溟高手。
而明二、蘭七則繼續往前掠去。
秋橫波解下袖間暗藏的銀絲,偶一抬首間,地見半空中那并肩而飛的紫、青身影,仿如鳳翔,不由有剎那的迷惑,眼前驀然劃過的刀光驚回了神智,銀絲出袖,曾經震懾江湖的天衣針在今夜,在這東溟島上終于重現江湖!
刀嘯,劍鳴。
皇朝武林數百高手懷著恨夾著怒揚劍揮刀沖向了東溟高手!
沒有內力無妨,他們手腳猶在,他們刻入骨髓的招式猶在,只憑這些,他們便可一戰!
為求生,這冒險而來救他們的明二公子與蘭七少,為雪數月囚辱,更是為了奪回屬于皇朝武林人的尊嚴!
所以,打倒前方的東溟高手!
所以,浴血而行踏尸而過!
沖破這灰暗的給予他們恥辱的石屋!
血濺、尸橫。
東溟高手倒下了一個,再一個揉身而上,絕不后退一步!
劍劃過,勾走人命!
刀砍過,**厲魂!
兵器刺入身體,是冰涼的,是生痛的!
鮮血令人作嘔,殺人可惡!
可是……他們有他們的使命!
他們背負著無數先祖的遺命中!
他們承擔著東溟島數百年的愿望!
他們,不可以讓他們的后代再如他們!
所以——
殺戮,你我迎面而上!
…………
當東溟高手與皇朝武林殺作一團時,明二、蘭七卻是躍向那一排石屋,中途攔阻他們的東溟高手都被明、蘭兩家的高手半路截去。
兩人看著那一排密封的石屋,互看一眼,各自浮起一抹莫名的淡笑。
既已至此,那便要最熱鬧最轟烈的!
所以——
明二上前,察看了一番后,腳下再次踏出那玄妙的步法,開啟石屋之門。
而蘭七,閑閑立于數尺之外,只是那些攻向明二的東溟高手都會被她玉扇揮走。
石墻又緩緩移動,隨著石門的開啟,里面有亮光投出,明二、蘭七同時都聞到一股氣息,不同于峰腰石屋聞到的腥臭,迎面而來的卻是濃郁的香氣,似檀似麝。
兩人對視一眼,同樣的疑問,當下抬步往石屋內走去,待得入內,兩人一時間都要以為走錯了地方,又或是踏入了幻境之中,只是屋外的刀劍聲嘶殺聲卻提醒兩人,這非夢,依是東溟島上。
石屋之內超出人想象的寬敞,一目竟有望不到邊之感屋頂四壁皆嵌無數明珠,照得屋內有如白日。但見紅紗帳隱梨花床,碧紗屏藏美人靠,地上鋪霞毯,橫榻如錦繡,金獸裊龍涎,玉盞盛琥珀,翡翠伴紅櫻,紅珊飾青果……這屋內的陣設富貴華麗得仿職皇宮金殿!
而最令人驚憾的卻是那些紅綾半裹雪肌的美人,以及那斜倚橫榻醉臥牙床,由著美人捶腿按背喂食進酒嬉鬧調笑的衣衫不整的皇朝大俠們!
王候貴族也不過如此罷!
所以,蘭七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搖頭。
“不公平!不公平!云無涯太不公平了!為什么不用這些來招待本少,為什么招呼我們的便是殺手與劇毒的暗器?!”
明二公子則是嘆一口氣,道:“云無涯真的好手段!”
屋內的人猛然看到兩人,有的驚叫起身:“明二公子!七少!”然后慌忙躲藏著身子。
而有的則迷迷糊糊的抬起醉眼,呵呵癡笑著:“兩位也來了,這里可真好,有吃有喝有美人……”
還有的則一把推開倚在身邊的美人,一臉驚喜的急步走向兩人,“二公子!七少!”
至于那些美人,倚著的依舊倚著,臥著的依舊臥著,被推倒的便坐在地上,并無慌亂也無敵意,只是一個個那一雙雙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攝魄地看向蘭七、明二。
“愿意離開的便殺出去。”明二淡淡丟下一句便欲轉身離去。
不想蘭七卻扯住了他的衣袖。“這么好的地方,多呆會兒嘛。”
明二回眸掃一眼這金碧輝煌的屋子,笑笑,仙風道骨灑逸無比,道:“七少自便就是。”言罷,屈指一彈,彈開了蘭七的手,轉身離去。
蘭七戀戀不舍的再看一眼美酒美食美人,頗是遺憾的道:“美人兒,本少回頭再找你們玩。”言罷碧眸流光一轉,勾了滿室的香魂,飄身離去。
兩人在峰底又打開了七扇石門,無一不是富麗奢侈美人如畫,令得蘭七羨慕不已。想他們倆這段時日天天風餐露宿不說,還追殺不斷,又中毒受傷的,而這些人卻是日日美酒豪飲,夜夜美人風流,天差地遠啦!
“愿意離開便殺出去。”對于那些醉臥芙蓉帳斜倚美人懷的人,明二公子都是淡淡丟下這一句,既無驚奇,也無厭憎,只是轉身離去,未曾多看一眼。
所有的石屋都被打開了,有的人走出來了,有的人留下繼續醉生夢死,有的人在猶疑著。
而在石屋外,嘶殺依然繼續著。
在人數上,是東溟多。
在實力上,是東溟高。
失去內力只靠招式的皇朝眾俠當然不是東溟高手的對手,但是,你們有的是拼死一決的勇氣!所以。一直往前殺,一直往前沖,一個倒下,后面更多的撲來,更而且,還有明、蘭兩家的高手相助!
所以,地上倒下的人,有七成是皇朝武林的人,便有三成是東溟人!
“哎呀呀,好熱鬧,本少也一起玩玩!”蘭七一聲長笑便躍入嘶殺中,但見紫影飛過,玉扇濺血!
明二移目掃視一圈,飛身躍往東南方位,“請隨我來。”
輕輕淡淡一語飄過蓋過滿場的嘶殺聲,清晰灌入每一人耳中,令得殺紅了眼的眾俠們恢復一份清醒,目中所見,僅有那一抹清雅的背影,頓時揮劍抬步,追隨那道青影而去。
他們堅信,那抹青影會帶他們踏上生之歸途!
而那些才從金窟玉窖中走出的人,卻被眼前這通天的火光,這滿目的鮮血與嘶殺震閃了魂。
片刻后,他們回過神來。
“是男兒的,便灑一腔熱血!”有人吼一聲便沖向了最近的一名東溟高手,赤手空拳,但見刀光一閃,那個便身首異地,一腔熱血灑落,濺得滿地。
那滾落的頭顱,睜目,唇角卻有一抹淡笑。
“好!好!死得快意,也比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好!”有人喃喃一句,身影一動,已飛身撲向那東溟高手,刀光再閃,白刃穿膛而過,血,蜿蜒而下。
“跟你們拼啦!”
不知誰喊了一聲,然后所有人都紛涌沖出,刀光劍影,血飛肢拋,有慘呼,有恨叫,有……快意的吼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