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日,夜,東溟北闕南峰。
南峰不似北峰高大奇險,也沒有北峰上莊嚴宏偉的宮殿,南峰之上只有依山而筑的石屋石樓,簡單樸實,無一分奢華修飾,分別圍筑于峰底、峰腰、峰頂三處,遠遠望去,樓屋與山峰融為一體,夜色里更只能見一支高峰挺拔矗立。
南峰與北峰是東溟禁地,尋常百姓皆不得入。北峰之上,凡是東溟之人都知那里有著東溟之王,而南峰之上,則除卻少主府的人之外,再無人能知曉那里有著什么。
而今夜,卻有兩人趁著月黑風高摸到了北闕南峰。
峰底,一群石屋整齊有序的矗于夜色里,除卻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各有一點亮光外,其余一片漆黑,也無一絲人聲,靜靜的,只有夜風拂過的聲響。
當然,這只是表面看來如此。
藏于黑暗里的兩人看著前方那一群石屋,片刻后,其中一人悄聲道:“假仙,姓云的手下可真多呢,而且都很不簡單。”
那看似了無人息的石屋隔著這么遠,卻依可感覺到一股沉重的壓迫感,靜寂中,常人察覺不到,但他們卻能聽到隱隱約約的輕緩綿長的呼吸,非一流高手不可能會有如此淺淡的呼吸聲。
“皇朝武林差不多被他弄了個天翻地覆。”另一人低聲道。言下之意頗是覺得同伴那感概多余了,東溟島若都是些無用之人,能把“蘭因璧月”搶來?能令皇朝武林的高手盡折于此?更而且還令得他們受傷、吃盡苦頭。
這兩人不用想,正是蘭七、明二。
兩人躲在那養了七八日,托“紫府散”的福,又兼兩人皆年輕體健的,所以傷口癒合很快,蘭七的寒毒在明二的幫忙下,很塌實的壓制住未再發作。
兩人看傷好得差不多了,干糧、野兔野雞也吃得膩味了,那小潭邊也不是有著瓊漿美人錦被的金樓玉閣,再則事情也準備得差不多了,該和東溟島算算總帳了,所以今夜才出現在這北闕南峰下,按蘭七的話來說,云無涯希望他們做的事還差了一宗呢。
“假仙,你說對于云大少主這最后的希望,我們該以什么樣的收場來成全才好?”蘭七從袖中掏出很久沒用的玉扇,很想搖搖,可大冬天的似乎總有些不大妥當,所以只是合籠了當成玉尺敲了敲明二的肩膀。
明二公子在蘭七又一聲“假仙”時耳朵便忍不住跳動了。雖則,他知道這稱呼不算太過分,蘭七這樣喚喚也沒什么,只是她叫習慣了若待會當著眾人也這般叫,實在是有損他一貫溫雅如仙的形象。所以二公子決定不予理會。
蘭七等了片刻不見明二應聲,不由奇怪的側首看他。雖置身陰暗中,雖月藏云后,但以她的目力又這么近的距離,還是足夠她看清明二的臉的。所以她斜身倚了過來,嬌嬌柔柔的拖長著嗓音喚一聲:“明郎……”
于是,寒冬臘月里從來不曾覺得冷過的明二公子猛地身子一哆嗦,實實在在的打了個寒顫。
就倚在他身上的蘭七又豈會不知道呢,所以她很開心的無聲笑起來。
無論是君子如玉的風儀還是溫文可親的言語又或是謙恭禮讓仁愛無私的美德,這些誰人都可收服的手段在蘭七面前從來不奏效的,所以明二公子只能無力的暗自嘆息一聲,道:“這三層高塔,七少是想削平了還是掏空了?”
“這個嘛……”蘭七微微瞇起眼眸打量著夜色里挺峭的北闕南峰,峰底、峰腰、峰頂三處石屋石樓圍筑一圈,猶如腰帶一般,又似護住山峰的壁壘。碧眸里幽光閃了閃,道,“本少覺得這么好的高峰,就在底下玩玩也忒的沒有挑戰了。”
明二想了想,道:“也是,峰底太容易得手了,不足以符合云少主的希望,那我們就上峰腰吧。”
“走罷。”
蘭七玉扇再敲一下明二肩頭,兩人同時提氣掠去,夜色里,原本青、紫的衣色也暗沉如墨,令兩人更易隱藏身影,仿如兩縷墨煙似的,無聲無息的輕飄飄飛過,轉眼間便飄至那峰底的石屋群前。
兩人看了看那石屋群,心中暗自點頭,果然不是一般的石屋,一屋一墻,一廊一柱,乃至是屋角檐馬,無不暗藏玄機,而機關暗器定不會少有。各自轉頭看了對方一眼,點頭,然后明二率先而行,蘭七緊跟其后。
蘭七雖對機關陣法也算精通,雖則絕不肯承認明二會比自己厲害,但此刻呢,還是愿意稍作讓步,讓假仁假義的假仙先行較為妥當。
明二將輕功提至極限,如一片落葉般在石屋之上飄飛著,左旋右轉,踏著安全的步法穿越石屋。身后的蘭七便似追著落葉的一抹風兒,葉落何處,風停何處,葉飛何處,風隨何處。兩人當真是靜氣息聲足落無音,躲開了石屋暗處的那些高手,避過了那些暗藏的機關,偶爾也會在某個陣眼前迎面撞上守陣的高手,那刻,明二公子會出手如電,在守陣人還來不及有反應時便將其敲暈,又或是點了**,也有……一招奪命的!而在二公子出手之刻,蘭七手中玉扇同樣輕輕一扇,那被二公子打倒的人便會隨著這一扇之風悄悄飄落于地上,靜默的不驚起任何人,而兩人則毫無停留的繼續飄飛,差不多半個時辰后,兩人總算安然通過石屋陣群,輕飄飄的往峰腰飛去。
“二公子呀,你說我們合作,是不是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去得呢?”或許對于峰底的守衛十分的自信,所以通往峰腰的路上并無暗哨,因此蘭七可以放心的打趣。
“在下向來向往長命百歲,七少不如找那些個武功高強又英雄虎膽的作陪較好,比如列熾楓烈兄。”明二公子則答復道。
“哎呀呀二公子,你我這么長一段日子生死與共,怎么算也該是情比金堅義比山重,你怎能說出如此薄情寡義負心無信的話來呢。”蘭七的聲音堪比那苦守寒窯十八載的怨婦。
明二忽地停步,蘭七瞬間便超過了但一折腰又落回明二身前,“怎么啦?”
“在下在想……”明二公子一臉的猶疑。
“什么事?”蘭七神情一整。難道此行疏忽了什么?應該不會呀,無論是明家還是蘭家,她與假仙可都是安排計算好了的。
明二公子空濛的眸子定定看著蘭七,一臉的莊重端嚴,道:“七少如此人才,幾次三番的向在下表白心意,在下又非木石,豈能無情,所以,不論是分桃斷袖也好,還是白首鴛鴦也好,在下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若是七少嫁我,那便以蘭家為嫁妝,若是七少要娶我,那便以蘭家為聘禮。七少若愿意了,那在下絕無不應之理。”
明二一番話說完,蘭七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便是咬牙怒目。
“為什么不是明家作嫁妝聘禮?!”
“因為是七少向在下表白心意,也就等于七少向在下求婚,既然是‘求’,那自然得有‘禮’。”二公子答得相當順口且理所當然。
“你……”蘭七瞪眼。
“在下可從未向七少表白過什么,倒是七少不下兩次向在下表示要‘負責’的。”二公子聲明清楚。
“我……”蘭七結舌。
“七少還是再想想清楚的好。”二公子和氣友善的拍拍蘭七肩膀,然后越過她繼續往峰腰而去。這一下,耳根應該會清靜一段日子罷。
蘭七回過神來,足尖一點便追向明二,軟軟甜甜的道:“明郎,本少忽地想起,秋家美人曾與你贈衣題詩,而本少也有寧朗這個未婚人,所以,咱們不便那個明媒正娶的,不如暗通款曲的好。”
武功高絕的明二公子倏地腳下一個踉蹌,站穩后,回過頭來,看著蘭七,一臉的溫文雅笑,道:“七少,便是暗通款曲也該有個什么信物的,不如就用蘭家家主之令如何?”頓了頓,二公子又閑閑丟下一捶重雷,“而且……聽聞還有什么夜資費的。”
蘭七頓時如吞了一只癩蛤蟆般,張大了口不能言語。
明二公子掉轉頭,懶得再予理會,腳下飛縱,繼續往峰腰而去。
蘭七足下一點跟上,卻一臉的痛心疾首,道:“你竟然知道‘夜資費’?!原來你竟然是青樓常客!你這假仙果然是騙子!虧得本少對你一番心意,你……你……”
明二手一抬,示意蘭七休聲,“到了。”
前方數丈遠之處又是一片石屋群,黑壓壓的模糊一片,卻在屋宇高處的山壁上掛著四盞燈,淡淡一圈燈光,照不了多少地方,反倒似成了指引方位的標志。
“這里……會是哪些人呢?”蘭七玉扇敲了敲明二。
明二回頭看她一眼,淡淡丟下一句,“你的內功修的便是陰寒一路的,等下若動手,最多使七成功力,否則再引發寒毒,莫要叫我。”說罷便飛身前掠。
“真是冷心冷血的假仙呀。”蘭七喃喃一語,卻不由得唇角掛笑,飛身追上。
兩人悄悄掠了過去,接近石屋群的那一剎那,一股殺意凌空襲來,兩人瞬即一左一右同時避開,又在同一剎回身,手輕飄飄的卻迅捷無比的遞出,然后一道黑影停在了半空,蘭七的玉扇**其胸膛,明二的手扼住其咽喉令其無法發出一絲聲音。
蘭七玉扇拔出,明二手輕輕一送,黑影輕飄飄落地,一條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消逝。
“快!這里不可久留。”明二唇嚅動,一絲蚊音細細傳入蘭七耳中。
蘭七點頭,兩人迅速騰身飛起,悄然無息的落于屋頂,身一探,從屋檐上往下悄悄看一眼,入目盡是灰撲撲的石壁,看不到有門窗,若非他們能聽到有人輕微的呼吸聲,絕不會以為這些密不見孔的石屋里有人的。
明二指指左方,豎起五根手指,再指指右方,豎起五根手指。
蘭七彎唇一笑,飛身掠向左方,眨眼便沒入黑暗中。
明二身形一動,輕飄飄的沒入右方黑暗之中。
夜,依舊沉寂,風,依然冷颯。
半晌后,兩人又折回原處,模糊幽藍的夜色里,蘭七玉尺似的扇脊上一抹暗痕,明二衣角數點暗色梅花。
兩人互看一眼,微微一笑,各自眸中一片冰涼無情。
從屋頂飛身落下,蘭七玉扇又敲在明二肩上,“開門。”
明二看她一眼,眼角一垂,也不說話,抬步走向那一排看似密合無縫的石墻,凝神看了片刻,再將四周打量一番,然后足下移動。
蘭七隔著一丈之距看他在石廊上走動,衣衫拂動,步態輕盈,極是悠閑的模樣,可蘭七依從那雙微垂的眼眸中看出了他的慎重,那看似無常的走動實是一種玄妙的步法。
片刻后,明二猛然輕飄飄拍出一掌擊向左側石壁,然后便聽得石壁咔咔的發出聲響,慢慢轉開,露出一扇丈來寬的門洞,里面黑乎乎的無一絲光線。
“這東溟島也忒的吝嗇了,連盞燈都不給點。”蘭七輕聲嘆道。
她此刻出聲也是有意為之,周圍五丈內藏著的高手剛才雖被她與明二解決了,但這石門開啟發出的聲響必會有所驚動,更不用說這門里的人了,她說這話,若門內藏著的是東溟島之人必不會有應答反會靜靜等待暗中攻擊,而若門里的人是同伴的話,聽得她的話不管認不認識必會出聲詢問一聲。
果然,蘭七話音一落,那石屋中便傳來一聲萬分驚喜的聲音:“七少!”
兩人一聽這聲音不由得挑起眉頭,這人不但認識還是個老熟人了,宇文世家的五公子宇文洛是也。
“七少!七少是你嗎?”宇文洛更大聲的叫道,夾著驚疑不信。
“呵呵,難得宇文世兄如此掛念本少呀。”
蘭七一扯明二衣袖,兩人并肩踱進石門里,暗中警惕,倒并未迎來什么攻擊,而是一股腥臊不可言酸臭不可聞的氣味撲鼻而來,頓令得兩人胸口一陣翻涌,不由得皆抬手捂鼻,明二則左掌一托,一顆夜明珠在他掌心發著柔和如月輝的光芒,將屋內照亮。
屋內照亮的那一刻,便是蘭七、明二也由不得一驚。
石屋本是極大,卻因地上躺滿了人而顯得擁擠,還有些倚在墻邊靠著,而這些人發鬢散亂衣衫破爛身上血跡斑斑已看不出其人原貌,而在靠門口的地上則擺著長長的石槽,槽里還有一些冷透的發著餿味的看不出是什么的東西,石槽的旁邊還有一石缸,里面盛滿了黃黃黑黑的快要溢出來的……糞便!
明二猛然一閉眼轉開眼眸,胸口一陣翻涌,幾要沖口而出,當下內力一轉,生生在咽喉處壓住,一股氣卻嗆得喉嚨辣痛辣痛的。
“七少!明大哥!真的是你們!”
沒等兩人反應過來,一個臟乎乎的人影已向他們沖來,明二眼明手快,隔著一尺之距攔住……呃,該說是扶住了那人,卻依舊一股酸的腥的臭的味道順著鼻腔沖進胸腔,二公子驀地身子一顫,趕忙把臉一扭轉向了蘭七,入目是一張雪白絕美的面容,頓時那胸膛的翻涌靜了下來,沖到喉嚨的也緩緩倒流回去了,然后便順著那人一沖之力往蘭七身旁退了退,微垂首,吸入一腔清冷幽香,總算是壓住了所有不適。
其實,若身邊只得蘭七一人,反正彼此早知對方是什么樣的人,明二公子并不介意吐個痛快以求身心舒坦,可當著皇朝武林這么多人的面,他若吐了,那他謫仙的形象便毀于一旦,那是完美無缺的明二公子死也不愿做的事。
明二公子這些動作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蘭七還正納悶著明二怎么會被宇文洛給沖得倒退一步,卻見二公子已言語溫和笑容可親的隔著衣袖扶住宇文洛問道:“宇文世兄,你沒事吧?”
看著明二嘴角那微微的抽搐,還有耳根后的青筋,蘭七浮起了然又幸災樂禍的笑容,暗罵了聲“活該!”。
“明大哥……”宇文洛此刻見著他倆簡直如同那監牢數十載卻忽逢大赦得以重見天日的人般激動,一聲哽咽,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而地上那些或躺或倚的也紛紛起身,臉上雖臟污得無法看清容顏,但眼中射出的欣喜卻是清晰相同的。
“是七少和二公子!”不少人已驚喜的叫道。
數月非人的磨難,已令得這些昔日精干的武林高手神智遲緩,一時間皆只是呆呆的不敢置信的看著驀然而現的明二、蘭七,懵懵的再無其它反應。
蘭七碧眸一閃,道:“沒時間了。”
明二同樣也聽到了動靜,當下趕忙道:“我們快離開這里。”目光又移向屋內其他人,“各位都可自行走動嗎?”
“只是被封住了內力,手腳未斷。”一個冷傲的聲音答道,并緩緩站起身來。
“大哥。”宇文洛趕忙跑過去扶他。不用說,這定是那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宇文大公子宇文沨了。
“唉喲喲,這是宇文大公子嗎?”蘭七看著一身傷痕走路都有些不穩的宇文沨連連嘆息搖頭,“若不出聲,本少都要認不出大公子了。”
“哼!”宇文沨頓時推開了宇文洛的攙扶,大步往外走去。
“大哥,你的傷……”宇文洛趕忙追過去扶他。
可宇文沨卻是用力一甩,甩開弟弟伸過來的手,卻不想用力過大,又兼一身的傷,行動不便,一個站立不穩,便往前倒去,十分不巧的,前邊正是蘭七。
“大哥!”宇文洛一見兄長沒站穩不由急道,“你的傷若再裂開……”話未說完,卻見前邊蘭七雙手一伸,便架住了直往她身前倒的宇文沨。
“唉呀呀,大公子,你便是對本少有意,便是要對本少投懷送抱,本少雖也不在乎什么分桃斷袖的,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本少還是會不好意思的嘛。”
典型的蘭氏七少話語,頓令得一室傷痛不已的人忘了頃刻即至的危險噗哧笑起來。
那一刻,兩人近在咫尺,宇文沨甚至能感覺到蘭七呼吸間輕緩的氣息,那一剎全身僵若石像,然后他猛地掙開蘭七的手往后退去,退得太猛牽動身上的傷,劇痛之下又往后倒,幸好,宇文洛趕來了。
“大哥,你沒事吧。”宇文洛一把抱住了倒過來的兄長,雙手觸及兄長身體時,只覺得那一刻兄長的體溫異常的熱。
“沒事。”宇文沨這一次沒有再推開宇文洛,讓其攙著往外走去,從頭到尾都不看一眼蘭七。
明二似笑非笑的瞟一眼蘭七,一邊溫和的道:“各位請快,東溟島的人很快便會發覺。”
言罷屏住呼吸上前攙起一人便快速步出石屋,然后又很快轉返再攙那傷格外重行動不便者,如此反復,令得眾人感動不已。明二公子不愧為謫仙,果然仙家仁懷。反觀那碧妖……
“大公子,看你這模樣,傷勢頗為嚴重呀,到底是誰人竟敢傷了大公子,快快說與本少聽,下回本少為你出頭。”那邊蘭七正興致盎然的打趣著宇文沨,她向來樂于刺痛這眼高于頂一身傲氣的宇文大公子,若令其怒火中燒跺腳不已,她頗是有成就感。
宇文沨在宇文洛的攙扶下最先走出石屋,清冷的空氣迎面而來,頓令得他神氣一爽,是以蘭七的挑釁也就變得微乎其微了。反正怎樣也不曾占過一回上風,所以保持一貫對策,沉默是金。
行動自便的都自己走出石屋,不消片刻,屋里的人便走出了一大半。
“清和兄!梅世兄!金大俠!唐門主!盛公子……”
只聽得明二重遇故人連連的低低的喚出的欣喜,蘭七嘴角一撇,假仙就會做戲,明明心里不見得有多高興的。心中忽地一動,看向宇文洛,問道:“洛世兄呀,怎的不見本少那未婚人呀?”
此刻濃云散去,月華如霜,石屋與人皆染銀輝。
踏出石屋重見天月的宇文洛本是一臉的爽氣一團的喜氣,卻在蘭七這一問間猛然浮現起哀色,“寧朗,他……”
“怎樣?”蘭七碧眸一瞬,那聲音涼涼淡淡的沒有一絲起伏。
宇文洛凝眸看她,道:“寧朗死了……”
夜風拂過,侵骨沁涼。
蘭七未語未動,依是原先的淡漠模樣。
“寧朗死了的話,七少會怎樣?”宇文洛眼眸直視蘭七。那個本是簡單無憂的笨小子已因此人而嘗人世酸痛,那么這個人待他又如何呢?可也有一分在意?他心痛那個笨小子,他忍不住要刺探。
“嗯?”蘭七一挑眉,然后便笑了。
依是那妖邪魅笑,偏這一笑里,令得宇文洛出石屋來首次感受到冬日的森寒,刺骨的冷,切膚的痛。
“小子,你竟敢來試探本少嗎?”蘭七依是那淡淡的模樣,玉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掌心,道,“那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那雙碧眸幽如吸魂之深潭,又冷如割喉之冰劍,宇文洛不自禁的握緊手,宇文沨的胳膊被他握得生痛,他卻毫無知曉,只是固執的問道:“七少會怎樣?”
蘭七又是一笑,笑得宇文洛如置冰窖。
“死了就死了,活著就活著,那是他自己的命。”
宇文洛打個寒顫,“七少一點也不在乎?”
“哦。”蘭七模糊的應一聲。
“你……怎么可以……”宇文洛心頭蹭的燃起一團火。
“寧朗在這里。”一個沉沉聲音傳來。然后兩人從石屋中走出,也是一身血斑,其中一個手中抱著一人,緩緩從陰影里走至月輝之下,露出身形面容,正是淺碧派的謝沫與宋亙,而被宋亙橫抱于胸前安靜得仿無一絲氣息的人———卻是寧朗。
謝沫與宋亙冷冷的看著蘭七,可蘭七卻只是看著寧朗。
破爛的衣上盡是褐色的血斑,四肢軟軟的垂著,有血肉翻綻的傷口,看不清面容,只見唇角褐色血斑蜿蜒而下。
蘭七靜靜的看著,面上無一絲表情。
驀地,明二身形一動,閃電掠向屋頂,隱約劍氣之聲,片刻后,一道黑影無聲摔落地上。
“東溟島的人已然發現。”明二輕輕飄下,正落于蘭七與謝沫、宋亙之間。“兩位師兄可方便行走?寧朗的傷可要緊?”
輕輕淡淡兩語卻似無形的手揭去一層僵紗。
“云無涯手段雖狠,但我與師兄還藏有兩成功力,我們一定會帶小師弟回淺碧山的。”宋亙依然冷冷的盯住蘭七。
“如此甚好。”明二目光瞟一眼寧朗,然后轉頭看向蘭七。
當明二的目光投到蘭七面上時,她恍然如夢初醒,碧眸一眨,入目的是明二從容淡定的臉。
“此處石屋皆按陣法所筑,請各位隨在下走出。”明二看著蘭七,話卻是對其他人說的,說罷便轉身往前領路去。
此刻石屋里的人皆差不多走出來了,傷重者由傷輕者攙扶著,乍見月華清爽,猶置夢中,聞得明二之言,也顧不得多想,忙跟隨其后。
“等等!”宇文洛驀地又叫道。
明二止步回頭,眾人也看向了他。
“秋小姐她們也關在這里。”宇文洛環視四周,卻只見道道石墻,不知門安何處。
所有人頓時都想起了還有其他同伴被關,不由得都看向了明二,二公子才有辦法救出他們。
蘭七聞言也望向明二,碧眸一眨,似笑非笑的。
也在那一刻,寒意如芒,劍光綻現,四道黑影從天而降,明二、蘭七閃電躍起,半空迎向黑影,竹笛與玉扇同時劃出,數聲慘叫,血雨飛濺,底下仰望的眾人忽覺臉上一陣溫熱,腥氣沖鼻,才醒起是鮮血灑落,一時不知是驚是懼,全都呆立不動。
四具尸首砰的落地,然后兩道身影輕飄飄落下。
“這一下可麻煩了。”蘭七嘆氣一聲。
剛才的聲響定驚起了守衛這石屋群的高手,而這些人又都失了內力,要離開本已不易,又有陣法機關,看來……
移首看向明二,兩人目光相遇,各自一點頭。
你破陣。
我開門。
蘭七飛身躍向來時路,眨眼不見蹤影,而明二卻在石墻前緋徊一圈,然后于一堵石墻前照之前步法移動,接著抬掌揮向一堵石墻,片刻后,石墻緩緩移動,墻內一道清柔的嗓音傳來:“是二公子嗎?”
顯然他們剛才說的話墻內的人也有聽到了。
石墻開啟丈來寬的門洞,一道纖影迅速從內奔出,“是二公子嗎?”
“是我。”明二迎上那道纖影,“橫波小姐受苦了。”
纖影暴于月下,鬢容散淡,麗色不改,赦然是秋橫波。
“二公子!”秋橫波欣喜的看著明二。
“橫波小姐可無恙?”明二溫和一笑,“其他人如何,行動可方便?”
“還好。”秋橫波柔聲答一句,看著月下神清玉秀的明二,心頭一片激動,無數的話語,落到最后卻只是輕輕問一句,“二公子……上次可有受傷?”暴風雨中他與蘭七同落海中,雖心存曉幸他必不會有事,然則此刻親眼看他完好,才有一份真實與驚喜。
“內力受封,手腳倒還可動得。”卻忽地一道嗓音蓋過了秋橫波的輕問,那嗓音似是多日未進水而有些沙啞,然后一個窈窕身影從陰影里走出,年華半逝風韻猶存,正是隨教隨輕塵,在她身后,陰暗的石屋內陸陸續續又走出許多人影。
“哥哥!”一個嬌柔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一道身影撲向扶柱而立的花清和。
“扶疏!”花清和一把扶住花扶疏,眼中盡是驚喜。
“大公子!”又一道身影撲向了宇文沨,卻是容月姑娘。
“容月,你等等……我大哥受傷了,別碰到他傷口啊!”宇文洛手忙腳亂的攔著容月。
“小姐。”柳陌悄步走至秋橫波身旁,眼睛卻瞟向了一邊,見宋亙懷中抱著杳無動靜的寧朗,由不得腳步便往那邊移去。
“商姑娘……”金闕樓見商憑寒走出想要迎上前去,記起前事不由止步。
商憑寒看他一眼,淡淡點了一下頭。
“喲,好一派認親敘舊的感人場面!”紫影飄落,卻是蘭七破去陣式回來了,笑里帶著譏誚。
看這一眾女俠,雖都是妝容慘淡衣裳如舊,但看起來比之旁屋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男俠們卻是要好了許多,看來這云無涯也還懂幾分憐香惜玉。
“各位,此刻非說話之時,我們須得盡快離開,否則東溟島之人便要追來了。”明二輕輕一語頓令得所有人心神一警。是啊,此刻還在險地呢。
“不是‘便要追來’,而是已經來了。”蘭七冷哼一聲,數丈外的石屋上已許些黑影掠來。
明二自也看到了那些黑影,轉首望向蘭七,兩人目光相交,心領神會。
“在下領路,請大家小心跟來,莫在碰觸任何地方,以免引發機關。”明二叮囑一句,人已如風行。
眾人也知此刻危急,當不再多話,皆跟隨明二而去。
蘭七卻在同一刻,身形掠起,往后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