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黃昏,暮色已經降臨，街上的路燈卻沒亮起。
    顧影站在馬路邊的一棵大樟樹下，不久前各種復雜情緒隨著江恂一句“我來接你”消散大半。
    一刻鐘左右，外面的雨漸漸停了,一輛熟悉的黑色越野車靠路邊停過來。
    顧影走過去拉開副駕駛坐上車。
    “不是說了盡量不要開車么？”顧影借由整理頭發的東西來掩飾自己的慌亂,“這兩天換藥沒？”
    “沒有。”江恂隨手扯了幾張紙遞給她,“你頭發濕了。”
    她以為那天江恂說的是玩笑話,沒想到他還真坐實了任性這點。
    顧影接過紙巾隨便擦了擦，剛剛從小區門口走到馬路邊,距離很近雨也不大,頭發上只有一層霧一樣的小水珠。
    “藥呢？”顧影擦完讓他把右手伸過來,“我先幫你上個藥。”
    江恂沒動,也沒說話。
    他的沉默頃刻間瓦解了顧影強裝的淡定,也讓看似輕松的氣氛變得壓抑。
    她深吸一口氣，目視前方的擋風玻璃,“江恂。“
    “嗯？”
    “對不起。我微信上也給你道過歉了你沒回，打電話也不接。”顧影抿了抿唇，話里的委屈顯而易見，“你剛剛說過來接我，還說給我看手,我以為你是原諒我了。”
    江恂視線在她濃密纖長的睫毛上停留一秒,那里依稀還有未干的水光。
    很快，他移開目光從兩座中間的儲物柜里拿出藥,把右手伸在她面前,“看吧。”
    顧影頓了頓,旋即低頭拆開繃帶,發現傷口恢復得挺好,基本已經結痂。
    “前天我去看望一個長輩，她突發疾病進了醫院，所以才放你鴿子。”顧影把藥和紗布取出來放在一邊，像是自言自語般嘟囔：“就是說，也算情有可原，你不覺得你……”
    顧影說到這里停了下來。
    開始跟江恂通完話，她心情平靜下來后細想了一下這件事。
    站在江恂的角度自己確實是做錯了事，但那是事出有因
    雖然她在微信上沒解釋具體原因，但語氣足夠誠懇，也說了有急事。
    被鴿多多少少會有些不舒服，這可以理解，沒有到生氣不理人的程度吧？
    會不會過于小氣了？
    “不覺得我什么？”江恂斜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上揚。
    這樣的顧影讓他看到了她高中時期那個鮮活的影子。
    當年她也如現在這般得寸進尺。
    每當他表現出一點情緒，她就委屈巴巴地開始道歉。自己一旦松口或妥協，她就反過來倒打一耙。
    “沒什么，你應該還沒吃飯吧？我上次說了改期，”顧影自始至終都沒敢看江恂，心里想的是自己沒做錯，表現出的樣子卻是個十足心虛模樣，“要不現在請你吃？”
    手上傳來冰涼的觸感，江恂垂眸盯著她的臉。
    車廂內只有車載顯示屏反射出微弱的光，她像是怕弄疼自己，下手極其小心翼翼。
    神情看似無比認真，但不停撲扇的睫毛泄露了她的不自然。
    江恂抬起左手把車頂燈打開，而后才慢條斯理地嗯了聲。
    “那你想吃什么？”顧影在心底松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又把兩人之間那根無形的線給連上了。
    “隨你。”
    “烤肉可以嗎？”
    “可以。”
    “要不去明月閣也行，還是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就去吃烤肉。”
    顧影唇角了一個淺淺的弧度，“我知道一家店，等會帶你去。”
    冬天是最適合大口吃肉的季節，前幾天孔瑩推薦了一家烤肉店，說是味道超贊，她還沒來得及去吃。
    江恂靠在椅子上，靜靜地看她，“好。”
    顧影今天穿著比較休閑，厚實的連帽衛衣外搭一件羽絨背心，因為沒洗頭，她把頭發全盤上去扎成一個寬松的丸子頭，露出白皙秀頎的脖子。
    江恂慢慢游移的視線落在某處時驀然一頓，她耳朵下發有一道血痕，借由碎發遮擋，不仔細看幾乎看不見。
    顧影仔細幫他包扎好，剛要坐直身子，手腕冷不防被他反手握住，輕輕一個用力，她身子往前傾了一點。
    “你脖子怎么了？”江恂低低的嗓音伴隨著淺淺的氣息接近。
    “嗯？”顧影茫然抬眼，“沒怎么啊？”
    江恂伸手在她傷口處輕輕點了一下，“這里。”
    顧影瑟縮了一下。
    不疼，有點癢。
    被碰到的那一塊肌膚在不斷升溫，酥麻感隨之而來。
    “沒事，不小心劃了一下。”顧影眼神微閃，語氣輕描淡寫。
    “是嗎？”江恂跟她對視了一眼。
    “我騙你做什么？”顧影小聲道。
    “誰知道呢？”江恂低頭打開儲物柜，不知道在找什么。
    “你怎么總說我騙你？”顧影不解。
    “你不是嗎？”江恂反問。
    “行吧。”以為他說的是放鴿子這件事，顧影渣女語錄脫口而出，“你要這么想我也沒有辦法。”
    “……”江恂抬起眼皮，漆黑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看著她，兩秒后，他忽地傾身靠近，“有沒有人說過你扎……”
    清冽干凈的味道撲面而來，顧影下意識垂下眼簾，她嘴唇動了動，想說話。
    下一秒，脖子上的傷口被人不輕不重地按了下，伴隨著江恂的聲音再次響起：“丸子頭很漂亮？”
    “……”顧影感覺自己被人打了一巴掌，正要生氣，對方又塞給她一顆糖。
    最可氣的是她居然因為糖的甜而很沒原則的忘了生氣。
    感覺傷口處有異物感，她抬手一摸，摸到了一張創口貼。
    “謝謝。”顧影訥訥地道。
    原來江恂給她的是兩顆糖。
    顧影想動一下自己的手，發現還被他握在手里，兩人距離很近，封閉狹小的空間內，一種難掩的曖昧在四周蔓延開來。
    而始作俑者渾然不察。
    好在此時江恂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接起電話。
    顧影快速坐直身子，臉上控制不住地開始發熱。
    她余光瞥見江恂把手機夾在耳側，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個錢包打開，取出一張名片對那端的人念上面的電話號碼。
    顧影的視線倏地被他錢包里一個紅色的物件給吸引了去，她看了很久，以至于江恂什么時候結束通話都沒察覺。
    “今天你請客。”江恂不動聲色地收回錢包并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昂？”顧影坐直身子看向他，沒懂他什么意思。
    “你老盯著我的錢包做什么？”江恂好整以暇地問。
    “……”顧影一時無言以對。
    她剛剛只是看到了一個眼熟的東西，由于放在夾層里，顧影看的不是很真切，很像當年自己送給他的平安福。
    顧影很快在心里否定掉這個猜想，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他怎么可能還留著！
    “去哪？”江恂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問。
    “等會，我導個航。”
    顧影拿出手機打開地圖，搜索發現烤肉店離這不是很遠。
    奈何下班高峰期路上堵車嚴重，花了差不多半小時才到目的地。
    這家烤肉店面比較小，每個桌面上方懸有一個管狀抽油煙機。
    由于座位比較密集，封閉的空間內油煙味還是很重，但這點小問題一點也不影響它生意的火爆。
    這個點，店內已經座無虛席。
    顧影帶著服務員給的一次性圍兜吃的很歡，停下來才發現江恂幾乎沒怎么動筷子。
    “你怎么不吃？”
    江恂拿鐵夾不緊不慢地翻著鐵板上的五花肉，周圍的煙火氣絲毫不損他的優雅從容，“吃了。”
    “是不是不喜歡吃？”顧影見他吃很少，不知道是嫌油膩還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用公筷夾出一塊牛肉用生菜包裹著遞給他，“要這樣，菜包著肉就不會油膩，你試試看。”
    江恂盯著她遞過來的食物，眸子里閃過一秒掙扎。
    顧影捕捉到這個表情，眼角余光瞟到盤子的某樣配菜上，驀然想起一件事——江恂好像不喜歡吃洋蔥。
    這是高二某次籃球賽期間顧影無意間得知的。
    云城一中食堂有道著名的菜——洋蔥炒雞肉，在同學們中廣受好評。
    那天籃球賽，班上后勤人員負責給參賽隊員留飯，顧影好心地給所有人都打了這道菜。
    賽后同學們都吃得很開心，只有江恂餐盤里的洋蔥炒雞肉沒動過。
    后來全被單浩天夾走，對方說他不吃洋蔥。
    據顧影觀察，江恂跟別人不一樣，不吃洋蔥不是把洋蔥挑出來就可以，是不吃沾了洋蔥味的所有東西。
    這家燒烤店的五花肉和牛肉都是提前腌制好，并且每個盤子里都配有洋蔥。
    感覺手上一緊，顧影抬眼看過去，發現江恂正伸出手接住她遞過去的生菜包牛肉。
    她沒松手，反而下了點力道縮回來塞自己嘴里。
    江恂退回椅背上，兩手自然垂下，閑閑地道：“什么意思？”
    顧影嘴里塞著食物，說話有些含糊：“你不是不吃洋蔥嗎？”
    “你等會。”她說完起身走向收銀臺。
    江恂則因為她前面那句話，怔在原地。
    待顧影重新回到對面坐下，他隨口問：“你怎么知道？”
    “單浩天說的啊。”
    顧影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和表情自然一點，剛剛去收銀臺的路上，忽然意識到剛剛太過于沖動，以至于忽略了一些東西。
    比如，這么做會不會被他誤會自己還對他余情未了？
    顧影不想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便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推以前的事情，主題是高二那次籃球賽。
    期間提到單浩天的次數特別多，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喜歡對方。
    江恂安靜地聽著，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在她被烤肉燙的嘴巴哆嗦的時候，適時遞過去一罐打開的王老吉。
    顧影接過喝了一口，終于停下了不知道跑去哪里的話題。
    聽完她語無倫次的話，江恂低垂的眸子里笑意浮沉。
    過了半晌，服務員上了兩碟沒有放洋蔥的肉，江恂這才吃了一些。
    兩人吃完，顧影起身去結賬。
    這家店收銀臺靠近樓梯口，顧影結賬的時候，樓上走下來一人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倏地一回頭，“顧影？！”
    顧影收回手機，轉身，語氣又驚又喜：“鄭俏？”
    “真的是你啊。”鄭俏轉身拍了一下顧影的肩膀，“什么時候回國的？以前的手機號也不用，都聯系不到你。”
    鄭俏是顧影前桌，兩人那會關系很好，是以顧影見到她也很開心，“我出國后沒怎么跟這邊的人聯系。”
    “你一個人？”鄭俏指了指旁邊一個男子，“這我老公，我去年結婚了。”
    “你好。”她們現在樓梯口，上下樓梯的人多，很容易造成擁堵。
    顧影跟她老公打完招呼示意她往前走，“我跟江恂一起來的。”
    三人走出店，看到等在門口的江恂，鄭俏眼睛睜大了幾分，“江恂？好久不見。”
    江恂也有些意外，“好久不見。”
    “你們還是在一起了。”鄭俏臉上的驚訝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了然的笑，“真好，這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吧？”
    “不是。”顧影連忙解釋：“是江恂之前幫了我一個忙，我請他吃飯。”
    鄭俏啊了聲，為自己造成的尷尬道了個歉，之后趕緊扯開了話題。
    聊了幾句，外面太冷加上鄭俏還有事，兩人互相加了個聯系方式就離開了。
    當天晚上回到家里，顧影發現鄭俏把她加到了班級微信群。
    她當年因為性格開朗在班里的人緣好算不錯，在她加入群后，很多潛水的同學紛紛浮出來打招呼、閑聊。
    得知她是雅康醫院的產科醫生后，閑聊模式秒變成線上問診模式。
    有幾個自己懷孕或者是老婆懷孕的同學問了一些專業問題，顧影都熱心作答。
    不知道誰提了江恂的名字。???.BiQuGe.Biz
    線上問診又變成感情訪談環節。
    同學A：【你跟江恂還在一起嗎？當年我還磕你們cp來著，好養眼cp！】
    同學B：【對啊對啊，我也是。感覺你們配一臉。】
    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顧影看到這里心跳有些失常，又緊張又害怕。
    這種情緒都源于江恂的沉默。
    怕他誤會，又因為別人將兩人名字放在一起而緊張。
    今天鄭俏誤會的時候，她解釋了，但江恂仿佛沒聽見似的，沒有一點身為當事人的自覺。
    置身事外的好像路人。
    難道這就是身正不怕影子歪？
    想到這顧影也懶得在群里解釋了，少說少錯。
    好在群里的都不是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這點情商還是有，見顧影不再回復消息，便及時止住了這個話題。
    臨近過年，很多外地工作的同學都將回家。
    不知道誰提議說年后要不要組織個同學會，得到群里很多人的贊同。
    很快，策劃團隊就被推選出來，說過幾天在群里發時間地點，希望所有人
    提前預留好時間參加。
    對于顧影來說，同學會可以期待一下，但過年不過是一個有三倍工資的工作日而已。
    除夕這天，天氣應景地下起了雪。
    白天的班并沒有因為今天是過年就比平常閑，反而很忙。
    好幾個寶寶迫不及待地趕在2017年的最后一天出生。
    顧影累了一天，下班后先是去病房看了一眼院長媽媽。
    院長媽媽怕耽誤她工作，拒絕了她的照顧，連李思怡和楊杰想放棄回家和旅游的計劃留下來陪她，她也不同意。
    她自己執意請了一個看護，加上孤兒院幾個阿姨輪番過來看望，完全不用她操心。
    比如現在，她跟同病房的另外兩位阿姨，邊看電視邊聊天笑得很開心，連她是誰都不認識，還嫌她擋住了電視，讓她趕緊離開。
    顧影失笑，從看護那里了解完她今天的飲食情況，就放心地走了。
    走出醫院，夜幕已經降臨。
    街上大雪紛飛，人煙稀少。只有天上不時綻開的煙花和城市各個角落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彰顯出節日的氛圍。
    顧影下了公交車本想在小區門買包鹽回家，無奈發現超市已經關門。
    前兩天她怕過年沒菜買，提前去大超市買了些菜放冰箱，今天早上下面條的時候發現家里鹽沒了，最后一點鹽下了面條。
    顧影回到家看著冰箱里的食材，給自己好好做一頓年夜飯的計劃只能放棄。
    她拿出面條，認命地煮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用勺子把鹽罐繞著圈刮了一遍也沒能刮出多少鹽。
    這碗面賣相倒是可以，她還給自己煎了個荷包蛋。
    剛剛刷朋友圈看大家都在曬好吃的，于是她也拍了張照片發朋友圈：【除夕快樂。】
    饒是顧影再怎么不挑食，這種沒鹽味的面條也不大能吃下。
    她吃了幾口就倒了，收拾好餐具剛從廚房出來就聽到外面傳來敲門聲。
    顧影幾乎立馬就想到了李美。
    這大過年的，楊杰去旅游了，李思怡回了老家，除了她沒別人會這個點來敲門。
    顧影只是抬頭看了一眼，權當沒聽見。
    她盤腿坐在沙發上跟李思怡聊天，打定主意不去開門。
    過了幾秒，顧影隱約聽到一個熟悉的女聲，“不在家？不可能啊？”
    這老小區隔音不好，外面講話里面要是沒開電視的話，這扇門形同虛設。
    顧影放下手機，把電視音量調小。
    門外又沒了聲音。
    下一秒，但她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孔瑩。
    看來她剛沒聽錯，顧影接起的同時開始穿鞋，“喂？”
    “小影姐，你不在家嗎？”
    顧影邊往玄關走邊說：“在啊。”
    “那我剛剛——”孔瑩手機還貼在耳側，話說到一半面前的門突然被打開，她還有點反應不過來，“……敲門你聽見沒？”
    顧影拿下手機，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視線觸及到孔瑩身后那人時，她神情微愣，一時忘記開口讓他們進來。
    昏暗的樓道內，江恂目光輕輕掃過緊抓住門框那只白皙手掌，下巴往里抬了抬，“可以進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