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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 第268章 不一定是你的

    “——又回京了?”
    慈寧宮,太后手上力道用錯,金剪子“咔嚓”一聲,把瓶中正在插的萬壽菊花枝給斷了頭。
    涂了大紅蔻丹的手指將花朵揉個稀碎,太后把金剪往桌面狠狠一拍:“與太子弄出了這等丑事,他竟還有臉回京!”
    大宮女瓊姑忙拿起金剪,怕不小心掉下桌面,扎了太后的腳,嘴里道:“太后息怒,保重鳳體。”
    太后恨然咬牙:“此人真是不識好歹!遠遠地外放出去也就罷了,非得回來惡心我。太子因為他被貶去南京,他還想做什么,繼續勾引皇帝,還是城兒?”
    瓊姑道:“若無皇命,他怎敢擅自回京?不過據奴婢所知,皇爺這兩日并未召見他,朝會上也沒讓他說話。”
    太后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看來皇帝還沒被他迷到神智不清的地步。不過,這個蘇十二還是留不得。明面上不好動的話,就找人暗中把他清理了罷。”
    瓊姑點頭,問:“是要體面的,還是不體面的?”
    太后冷笑:“我不管他死得體不體面,只要人沒了,我心里就舒坦了。”
    瓊姑知道,太后是把東宮那件事帶來的所有怒火,都發在這個蘇晏身上了。
    三個月前,七夕之夜,太子在東宮頂撞皇帝,期間還不慎打碎了個大花瓶。這事太后當天便已知曉,且聽說起因是太子堅決不肯納妃,將內監呈上來的候選女子畫像一把火燒了。
    太后雖不喜朱賀霖,但立太子妃畢竟涉及儲嗣大事,是她分內該管的,便想著與皇帝合計一下,挑個清白人家的女娘指婚,由不得太子不同意。
    誰想東宮書房那口大花瓶里另有玄機,皇帝一見龍顏恚怒,狠狠申飭過太子后,卻親手收拾了瓶中之物,似不欲被人知曉。
    待皇帝與太子離開后,隨侍圣駕的一個叫“永年”的內侍偷偷留了下來,在東宮書房角落里細細搜尋,發現兩張飄進夾縫里被遺漏的紙頁,于是藏起來,去慈寧宮呈給了太后。
    太后這才知道,皇帝發怒的是什么,掩飾的又是什么——竟是太子親手所繪的春宮圖!圖上太子與蘇晏二人極盡龍陽秘戲,畫面之間還夾以市井穢言浪語,諸般淫態簡直不堪入目!太后見了,差點沒當場氣厥過去。
    在太后看來,朱賀霖頑劣無德,實不配為一國儲君,若不是皇帝維護,早該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如今更是堅定這個想法,便想借此機會,將此事抖落出去引發朝野非議,從而逼皇帝做出表態。
    還沒來得及出手,皇帝就親至她宮中,索要那兩張圖畫,太后不肯給。
    “那個永年,既然是母后身邊的人,就讓他回慈寧宮伺候罷,不必再回養心殿。”皇帝說。
    太后答:“皇帝這是何意?認為母后在你身邊安插耳目?永年并非我宮中人。”
    皇帝微笑:“不是慈寧宮的人,卻一顆拳拳之心只向著母后,冒著被朕杖斃的風險也要向母后通風報信。母后不覺得奇怪么?”
    太后浸淫后宮多年,頓時也覺察對不對勁來:“這是哪個宮養的狗?莫非是衛蘭?”
    衛昭妃還關在冷宮。太后說完又搖頭:“不像。”
    皇帝道:“這就耐人尋味了。朕甚至懷疑,賀霖究竟有沒有這么大的本事,能畫出這些玩意兒。朕還記得以前親自教他畫山水,他能把瀑布畫成兩條劈叉的大白腿。”
    太后仔細琢磨了一下:“皇帝的意思是,此事有人暗中操縱,太子是無辜的?”
    皇帝道:“朕尚在暗查。所以也請母后先不要聲張,以免打草驚蛇。那個永年,朕只當不知道這事,繼續留著;母后賞賜完他后,讓他做你的耳目安插在朕身邊,看看他是什么反應。他若是同意了,便是有心挑撥我們母子,背后必有指使者。”
    太后覺得兒子所言在理,便頷首道:“可以。但是太子驕縱任性不守規矩,更沖撞君父,不能不罰。”
    皇帝道:“朕打發他去南京祭陵,好好磨礪一番。”
    太后覺得懲罰太輕,最好能廢了朱賀霖的太子之位:“這算什么磨礪?皇帝,你還沒看明白么,章氏的兒子擔不起未來一國之君的擔子。”
    “賀霖擔不起,誰能擔?一歲多的昭兒?”皇帝反問。
    太后見他問得犀利,緩和了語氣說:“皇帝尚且年輕,春秋鼎盛,何必急著這么快再立太子,先多臨幸后宮,多生幾個皇子,回頭再慢慢挑選不遲。”
    皇帝知道在這個問題上和太后說不通了,便起身告退。
    等到皇帝出了慈寧宮,太后輕哼一聲,對貼身大宮女瓊姑嘆道:“我這兒子啊,如今與我說話,已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都說母子連心,最后竟成了這副局面,著實令我心寒哪!”
    瓊姑問:“太后覺得皇爺哪些話是假?關于內侍永年,還是關于太子?”
    太后道:“無論哪些是假,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我不要把花瓶里的丑事說出去。他要保朱賀霖,保……蘇十二!”
    瓊姑沉默片刻,最后輕聲勸解:“皇爺總歸是太后的親兒,不至于誆騙太后。”
    “……看吧。”太后說。
    皇帝出了慈寧宮,坐肩輿回到了御書房——沒去慣住的養心殿,因為與慈寧宮離得太近。也沒去位于后宮的乾清宮,因為皇后所居的坤寧宮正在重建,不清凈。還是位于前廷的御書房比較自在些。
    御書房兩側的配殿也都吩咐宮人重新布置過,看這樣子,皇帝是準備待在書房過冬了。
    皇帝在配殿的羅漢榻上落了座。藍喜奉茶時瞅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皇爺,那個永年來路不明,就這么留在身邊,奴婢唯恐皇爺安全有失,要不還是把人拿下,審問清楚?”
    “朕要想拿他,早在他偷偷與宮外飛鳥傳信時就下手了。”
    “飛鳥傳信……啊,皇爺說的是那次,您讓奴婢密召蘇少卿來養心殿,看沈同知暴露真面目的那次?”藍喜眼前浮現出永年那張唯唯諾諾的臉,若非鼻梁上一顆小黑痣,那張臉便泯然眾人,叫人根本記不住長相。
    “還有,沈柒押解鶴先生的半途中,囚車被劫,鶴先生逃脫。蘇晏為了沈柒向朕求情,朕也讓他遠遠地看著。”皇帝用杯蓋推著浮葉,“既然他這么關注朕與蘇晏、沈柒之間的事,那就成全他,看這些情報,最后都匯去了哪里。”
    雖然知道皇帝擅心計,藍喜還是不太放心:“可這些情報泄露出去,會不會壞事?譬如這次,若非皇爺及時發現,明日那花瓶里的東西就會借著太后的口,在朝野鬧得沸沸揚揚。”
    皇帝啜了口茶,說:“不這樣,朕如何排除‘永年是太后的人’這個可能性呢?”
    藍喜恍然。皇帝又道:“放心,他傳出去的情報,正是朕想讓他傳的。”
    藍喜笑道:“奴婢明白了,以后不會再多此一問。”
    眼看申時盡,皇帝對藍喜說:“你年紀漸長,精力不濟,也連續侍奉好幾夜了,今夜且去休息,叫個機靈點的來給朕伺候筆墨。”
    藍喜謝過皇帝的體恤,推薦道:“奴婢的小徒多桂兒,如今調教得不錯,讓他來伺候罷。”
    皇帝頷首。
    藍喜退出御書房,來到自己住的配房,對正在嗑瓜子的多桂兒劈頭罵道:“別嗑了,你個毛崽子!快洗涮干凈,去書房伺候皇爺!記著,皇爺批奏本時不喜歡有聲音,你在旁邊老老實實研墨,多個屁都不準放!知道了?”
    多桂兒一哆嗦,手里的瓜子灑了一桌:“知、知道了,爺爺!”
    藍喜嘆口氣,覺得收錯了給自己養老送終的干孫子,怎么調教都沒有蘇晏這個便宜世侄十分之一的沉著聰敏。但已經這樣,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多桂兒伺候了幾次,沒捅什么簍子,藍喜也漸放下了心,接下來的兩三個月,夜里便多讓他去御書房伺候筆墨,自己也好休息休息。
    但藍喜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蘇晏回京后的第二天夜里,他這個不夠機靈的干孫子,就被豫王盯上了。
    *
    窗外暮色降臨,一名內侍腳步輕悄地走進御書房,將各盞燈火點燃。
    景隆帝坐于書桌后的御椅上,頭也不抬地吩咐:“過來研墨。”
    內侍低頭躬身地走過去,往歙石硯上注入一勺寒泉水,一手捉袖,一手執漆煙徽墨勻力研磨,動作輕柔優雅。
    皇帝執筆寫了幾個字,忽然嗅到了一絲清幽暗香,有種沁人心脾的熟悉感,混雜在紙墨氣味中,幾不可聞。
    他驀然擱筆,反手攥住了研墨內侍的手腕,厲聲道:“你不是多桂兒!”
    皇帝轉頭去看時,那內侍聞聲抬起臉,雙方正正打了個對眼。
    “……”
    “……”
    兩人都翕動了一下嘴唇,一時間沒能說出話。
    短暫的沉默后,皇帝無奈地嘆道:“你呀……”
    蘇晏板著臉:“奴婢奉命研墨,還請皇爺松手。”
    皇帝松了手指,見他腕上很快浮起了被勒后的紅痕,又嘆了口氣。
    蘇晏繼續研著墨,抿嘴不吭聲。
    皇帝問:“怎么進宮的?”
    蘇晏語聲冷淡:“凈身進宮的。”
    皇帝:“……”
    墨汁都快溢出硯臺了,蘇晏還在磨。皇帝捏住他的手,從他指間奪下墨條,沉聲道:“你好大的膽子!若是被御林軍發現有人冒充內侍混入皇宮,捉拿時是可以就地格殺的!”
    蘇晏道:“那臣就在臨死前大聲喊,‘我腹中懷有龍胎,誰敢動我’,看皇爺見不見我。”
    這一刻皇帝的表情簡直難以言喻。
    蘇晏看著皇帝千年難得一見的石化臉,揶揄地扯了扯嘴角:“放心,就算真懷了,也不一定就是皇爺的。”
    皇帝手指一顫,墨條落在金磚地面,鏗然脆響聲中斷成兩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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