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與沈柒告退后,朱賀霖怔坐片刻,嫌惡地將那本書信冊子往袖子里一塞,起身走出御書房。
富寶趕忙迎上來:“圣駕意欲何往?奴婢這便命人抬肩輿過來。”
朱賀霖道:“去東苑龍德殿,向太皇太后請個安。肩輿太慢,給朕牽匹馬來。”
富寶很有些意外:龍德殿是太皇太后燕居之處,明面上說是清修,實際上和軟禁差不多。咱們爺繼位以來,一次都沒去過,怎么這下突然要去請安?
但看皇帝臉色陰沉,他很識相沒有多嘴,當即把御馬赤霞飛牽來。
朱賀霖上馬揚鞭,往東苑疾馳而去,身后依舊跟著一群疲于奔命的侍衛。
東苑就在皇城東南角,出東華門往南便是。朱賀霖很快抵達了龍德殿前的射柳場,也不待宮人通傳,快步上了臺階,絳紅龍袍的下擺隨著腳步飄動不止。
龍德殿伺候的宮人不多,基本都是從慈寧宮跟過來的,見到新帝慌忙跪地行禮,唯獨瓊姑起身攔了一下,說:“皇上要見太皇太后?奴婢這便進去通傳一聲。”
“不必了,難道朕要見誰,還要看人臉色不成?”朱賀霖朝她露出個譏誚的眼神,“孫兒來向皇祖母請安,一片孝心,太皇太后總不會見責。”
“——一片孝心?皇帝這么說,倒叫老婆子我受寵若驚了。”太皇太后從內殿走出來,衣著素凈,妝容淺淡,手里拈著一串佛珠,似乎之前正在佛堂誦經。
朱賀霖快速打量她,見她不復太后時期的華貴氣派,似乎因為心中失了一股驕盛與意氣,面容顯得憔悴蒼老不少,看著完完全全就是個五旬婦人了。
一見她,朱賀霖便想起鐘山陵廬的那瓶毒酒,毒氣仿佛就氤氳在她周圍,使他連多待一刻都難以容忍。
他從袖中抽出那本冊子,扔在旁邊的桌面上:“近來這本書信集在京城與各府城大行其道,孫兒特來向皇祖母討教真偽。”
瓊姑上前,拿起那本快要散架的線裝冊子,正好看見其中一頁,面色大變,下意識地將冊子往袖里塞。
太皇太后沉聲道:“拿來給我看。”
瓊姑無奈,將冊子呈給她。
太皇太后翻看了幾頁,臉色有些發白,眼中卻放出銳利的光,直視朱賀霖,說道:“皇帝究竟是來向我問事的,還是問罪的?”
“有什么區別?”朱賀霖反問。
“當然有!來問事,我可以告訴你那個陳年舊案,至于真假,由你信與不信;來問罪,我無可奉告,反正頭疼的是你,隨便你后續怎么解決,我只管在深宮清修,誰還能罵到我面前來不成?”
朱賀霖見她事到如今還一副強硬嘴臉,分明稟性難移。但因在意料之中,故而不怒反笑:“皇祖母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沉得住氣。既然朕之前說了,來討教真偽,自然是先問事。”
太皇太后朝瓊姑微微點頭。瓊姑猶豫一下,不太情愿地示意宮女們同出了大殿,把殿門閉緊。
殿內只剩二人,既是祖孫,也是政敵,此刻不得不彼此捏著鼻子、忍著性子對話。
太皇太后垂目書冊,手里一頁一頁地翻著,語氣冷硬:“這些書信是偽造的,并非我當年所寫。”
朱賀霖道:“空穴來風,未必無音。既是偽造,對方又如何得知你與秦王府的隱私之事?”
太皇太后沉默片刻,微嘆口氣:“我入秦王府時年方十六,顯祖皇帝當時忙于征戰,一年有十個月不在府中,新婚夫妻聚少離多。我的確是寂寞,故而與人通信的習慣一直保留了下來。”
“對方是誰?”
“是我娘家的賬房之子,幼年時我與他讀過同個私塾,長大后也頗為聊得來。與其說是青梅竹馬,更像筆友,有些愁悶之事會寫信互相傾吐,聊作慰藉,但也僅此而已。這本冊子里的書信模仿了我的用詞與語氣,截取了部分隱私,混在淫穢之辭中,明顯是用來妖言惑眾,使人懷疑你父皇的正統帝位,難道你看不出來?”
“也就是說,你們的確通過信?”朱賀霖略一思索,又問,“當年那些信,有沒有泄露出去?”
太皇太后微微冷笑:“若非其中一封書信被側妃莫氏暗中截獲,自以為拿住了我的丑事,哪來之后秦王府的一場血案!”
朱賀霖追問:“當年秦王府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皇太后皺了皺眉,似乎并不太想回憶往事——盡管最終大獲全勝,卻因此失去了鐘愛的一個兒子,至今仍是她心中隱痛。她簡潔地說:“莫氏誣告我通奸,還污蔑隚兒與城兒都是我與人私通所生。我險些被她逼入絕境,她占盡上風仍不肯收手,進一步害死了我的軒兒,反被我抓住破綻,絕地反擊,揭破了她的險惡陰謀。顯祖皇帝相信了我,將她囚禁起來。沒過多久,她就死在囚室中。”
朱賀霖聲音變得干澀:“莫氏……真的是誣告?”
太皇太后陡然抬頭逼視他,厲聲道:“當然!當年我清清白白,從未與人有染,我的三個兒子,都是顯祖皇帝的血脈!”
靈光寺繼堯的那件事,朱賀霖前兩年也有所耳聞,當時年紀還小,不太清楚其中門道,如今回想起來,那妖僧分明是太后養的面首,如今卻在他面前說什么“清清白白”,豈不可笑!
太皇太后似乎從他臉上看出了鄙夷之色,咬牙道:“丈夫在世,與守寡多年,兩種身份如何能一樣?我從未背叛過顯祖皇帝,你愛信不信!”
半晌后,朱賀霖冷冷道:“死去的莫氏,大約是皇祖母的手筆了。再問皇祖母最后一個問題——信王是如何死的?”
太皇太后反問:“你父皇沒有告訴過你?”
“我只知信王意圖謀逆,被擒住后,父皇原本念及手足之情,打算留他一命。可不知為何忽然改變了主意,當場逼他自戕,還殺了他滿門男丁,女眷發配嶺南。”朱賀霖說道,“父皇為何改變了主意?是不是信王當年說了什么話,拿出了什么證據,刺激到他?”
太皇太后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難以置信地搖頭:“不,你父皇不可能懷疑自己的血統!這么多年過去,他從來沒有像你這樣,咄咄逼人地來質問我——問他是不是顯祖皇帝親生!他對我一如既往地孝順,他是相信我的!”
朱賀霖諷刺地冷笑起來:“父皇十幾年如一日待你,可你又幾曾同等真心地待他!他在病榻上發出的遺詔,都能被你攔截、篡改。似皇祖母這般權力欲重又不擇手段的女人,我在史書上只見過一個……只不知三皇叔的夭折,是否也像傳聞中武瞾的女兒一樣,為了嫁禍政敵而死在她親娘手里?皇祖母在佛堂日夜供奉兒子的牌位,究竟是緬懷,還是愧疚,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了。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如今我念著父皇對你的孝心,不計較附在偽詔中的那瓶毒酒,但不代表將來我也能咽得下這口氣——好自為之罷,皇祖母!”
甩下最后一句話,朱賀霖拂袖離開了龍德殿。
太皇太后面無人色,踉踉蹌蹌后退幾步,撞到了椅腿,跌坐在椅面上。像心底一座苦苦支撐多年的浮屠塔終于倒塌,她徹底失態,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瓊姑扒在門縫處偷聽,朱賀霖開門出來,她急促地辯解:“皇上!那毒酒真不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衛家從中——”
朱賀霖恍若未聞,把她推了個趔趄后,沖下臺階。
富寶連忙上前攙扶,恍惚見他眼眶赤紅,竟似落下淚來——臉上的水跡一點,又一點,富寶仰頭看天,原來是下起了雨。
“小爺,小爺!”他有些心慌,不自覺地叫錯了稱呼,“雨越下越大了,您廊上避一避,奴婢立刻著人取黃羅蓋傘來。”
朱賀霖推開他的攙扶,在瓢潑大雨中疾走。富寶一邊追,一邊連聲吩咐身后宮人:“還不快取傘來!”
蓋傘遮在了頭頂。渾身濕透的朱賀霖停住腳步,轉頭問富寶:“一點雨而已,還怕淋傷了不成?緊張什么!”
“奴婢不是緊張,是心疼,小爺這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從小一同長大、所有關注都在他身上,對這樣的人會有多熟悉?熟悉到一見眉眼間的神色,就能感受到對方的心情。富寶用帕子給朱賀霖擦臉上的雨水,真個兒心疼得不行。
“朕不委屈,朕替父皇委屈!”朱賀霖咬牙道,“朕知曉此事才半天,一股惡氣就堵得胸口脹痛,父皇藏在心底整整幾十年,他又是怎么過來的?”
富寶不敢問是什么事,只能安慰道:“皇爺與小爺都是圣明君主……”
“我不想要什么圣明!不想被什么禮法規矩綁在那張龍椅上!只想快意縱橫、從心所欲。可我知道我不能……”朱賀霖從厲聲轉為喃喃,“父皇一日不回來,這副擔子就壓在我肩上一日。終有時候,我也得像他那樣,學會顧全大局,學會權衡利弊,學會深藏內心所有愛恨情仇……”
手指痙攣般抓住心口處的衣料,他情不自禁地想到:清河,是否就是父皇生命中唯一的一場快意縱橫,唯一的一次從心所欲?
他甚至在腦海中看到了父皇是如何熱切地擁抱著自己的愛人——用他們共同的手臂,用他們共同的胸膛,像從血脈中延伸出的一條細長而結實的線,將他們的心情與所愛緊緊聯系在一起。
積雨云飄離了皇城上方,天空重又泛出晴色,似乎只是一場短暫而小范圍的驟雨,就像這倏忽來去的春日一樣。朱賀霖推開蓋傘,深吸口氣,吩咐富寶:“替朕更衣,朕要微服去一趟蘇府。”
結果蘇晏不在,府上只有一個臭著臉的貼身侍衛,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兩人在主屋內大眼瞪小眼。蘇小北實在看不下去,對朱賀霖透了底:“追哥方才見到下雨,便去午門外接大人,后來有個守門的衛兵告訴他,蘇大人早就與沈指揮使一同有說有笑地騎馬離開了。”
午時與沈柒一起走的,這都快天黑了,還沒回來?這下朱賀霖的臉也臭了:“有沒有交代何時回來?”
蘇小北搖頭,告退后去守門房等自家大人。
朱賀霖想來想去,對荊紅追道:“朕偷偷出來一趟不容易,宮中那么多人,下次未必能瞞得過。你去找清河,找到了今夜帶他去一趟風荷別院,就說朕也會去。不過朕還要先去找個人,所以抵達別院的具體時辰不好確定。”
荊紅追冷著臉問:“老皇帝醒了?”
朱賀霖狠狠瞪他:“父皇還不到四十,哪里老了!”
荊紅追:“既然活著,總不好叫先帝。不叫他老皇帝,叫你小皇帝,我如何區分?”
朱賀霖:“……你故意的是吧?我就知道你這人表面沉默寡言,貌似老實,實際上刻薄小心眼,一肚子蔫壞!”
荊紅追快意地扯了扯嘴角,抱著劍轉身走了。
經過門房時還與蘇小北打了聲招呼,只說自己有事出去一趟,夜里會回來。
朱賀霖隨即也離開了蘇府,臨走前讓富寶吩咐了蘇小北:只當他沒來過,以免消息走漏。
*
夜半時分,蘇晏在荊紅追的護送下來到風荷別院,發現除了朱槿隚所在的閣樓點著方便守夜的長明燈之外,到處黑燈瞎火,陳大夫似乎已經睡下。
看來小爺是臨時起意的,今夜之行并未通知應虛先生。蘇晏示意阿追不要驚動一樓邊守夜邊打瞌睡的藥童,直接用輕功掠上二樓。
寬敞的臥房兼治療室內,只亮著幾盞壁燈,依稀映照出床榻上的人影。
蘇晏脫下斗篷走過去,坐在床沿,俯身注視沉睡的朱槿隚。
三個多月過去,他的頭發已經長成茸茸的寸頭,把那張略顯消瘦的臉襯得格外年輕與精神,倘若不看身上衣物,竟離奇地有種現代精英的感覺——也許是某個大學里溫文爾雅的教授,也許是慣于發號施令的政要,亦或者是馳騁商場的大鱷。如果不是被這個朝代、被與生俱來的身份與責任束縛著,說不定他能有更多的人生選擇。
蘇晏天馬行空地感慨了一番,手指撫摸著朱槿隚的臉頰,低頭在他耳旁低聲道:“皇爺,你的卿卿來了。”
荊紅追轉身離開,從二樓外廊縱身躍上屋脊。他猶豫了一下,打消了在此打坐的念頭——五感太敏銳,室內的聲音哪怕他不想聽,也會飄到耳邊。
他的身影如青煙飄飛了須臾,最后在蓮花池中央的水榭停駐,抱著劍紋絲不動地站在尖頂上,像一尊月下的神祗雕像,守望著幽靜的別院。
屋內,蘇晏對荊紅追的離開恍惚不覺,依然自顧自地呢喃:“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雖然沒醒,可我們說了什么,你都能聽得見……”
“我也這么覺得。”門口有個熟悉的聲音說道。
蘇晏回頭,見朱賀霖同樣解了身上斗篷,有意與他脫下的斗篷上下相疊似的,罩在了一處案幾上。
“小爺。”他輕喚一聲。
燭火朦朧,光影分割著朱賀霖的臉,凸顯出他五官輪廓的俊朗深刻與一股屬于成年男子的英武之氣。蘇晏遲疑一下,改口喚道:“皇上。”
年輕的天子走近他,糾正道:“是賀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