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流氓的小爺又挨了一頓結結實實的暴栗。
蘇晏從車廂壁柜里掏出西洋鏡,對著脖頸左照右照,把領口使勁往上拔,勉強遮住了那塊明顯的吻痕。只要下車后再添一件帶毛領的披風,任誰也看不出來,這才放了心。
太子的馬車往白紙坊去,他索性也跟去看看爆炸現場。
爆炸中心是火藥局的庫房,方圓百余丈炸成了深坑,根本看不出引發黑火藥的是不是塵爆。沖擊波向外輻射,兩里內的房舍越靠近中心點,倒塌情況越嚴重。外圍受波及的損壞情況稍微輕些,加以修繕就能穩固,內圈的整個白紙坊基本都要重建了。
京軍們正在兵部與工部官員的指揮下,從民宅廢墟里尋找幸存者,將破磚爛木源源不絕地填進深坑。
到處是殘垣斷壁,到處是煙熏火燎的痕跡,哭聲與呼救聲、呻吟聲此起彼伏。
朱賀霖長于深宮,以往偷溜出來,滿眼所見皆是京城的錦繡繁華,從未見過如此悲痛慘烈的場面,一副深受震撼的模樣。
蘇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說道:“相比河患、蝗災、地震、小冰河期等天災,這種人禍還算是危害相對輕的了。做好賑災相關事宜,白紙坊不出一兩年就能重建完畢,不必太過憂心。”
地震這些年幾乎沒有了。黃河倒是在山東與南直隸屢次決口,幾次治水定道均告失敗,工部官員為了敲定新的治河方針,至今還在朝會上爭吵不休,皇帝也因此感到十分頭疼。
朱賀霖想到父皇所要面對的困難,頓時覺得自己此次的任務也沒那么棘手了。
“什么叫小……冰河期?”他問蘇晏。
蘇晏把雙手揣進袖子里,沿著滿是碎石瓦礫的路面小心地往外走,邊回答:“就是會有一長段時期——數十年,甚至百年,氣候驟變,夏天大旱與大澇相繼出現,冬天則奇寒無比,連原本炎熱的嶺南都狂降暴雪。”
朱賀霖思維靈敏,很快反應道:“四時不調,那豈不是要鬧饑荒?”
“可不是。氣溫劇降,造成北方干旱,糧食大量減產,就會導致大饑荒。長期的饑荒才是造成天下數十年戰亂不休的根本原因,任何一個王朝與君主都回天乏術。”
“……何以見得?”
蘇晏停下腳步,轉頭望向太子,“這種小冰河期,歷史上曾經發生過三次。一次在殷商末期,結果屹立五百多年的商朝亡了。一次在東漢末年,結果三國混戰,緊接著五胡亂華。還有一次在唐末,導致五代十國大分裂。每一次小冰河期的饑荒與亂世,中原人口都要銳減五分之四。”
朱賀霖聽得驚心動魄,脫口問:“還會發生第四次嗎?什么時候?”
轉念又覺得自己問得傻氣,清河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真人,如何知道天災何時發生?
會!就在本朝,不到兩百年后,直接導致了大銘的滅亡。
——但那是穿越之前的世界。那個世界的歷史上發生過的事,在這里未必會發生,蘇晏如此安慰自己。
無論進入的是不是平行空間,從自己被投放進來的那一刻開始,歷史軌道就發生了微小的偏移。盡管他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仍會盡己所能地推動車輪,把這偏移往更光明的方向推動,哪怕只是一點點。
天災無法避免,但可以盡量減輕對百姓的致命打擊,盡量多地保存人口數量。
提高生產水平,增加國家儲備糧,加快商貿繁榮與物資流通,開海禁進行海外貿易,引進與大量種植美洲傳來的抗旱高產作物——土豆、玉米和紅薯……
蘇晏能一口氣說出許多對策,但他知道,想要把所有想法都變為現實,實在太難太難。
蚍蜉或許真能撼樹,但需要極堅定的信念、極精準的投入、極漫長的時間與無數前仆后繼的同伴。
且不說別的,光是增加國庫儲備一項,就要涉及到調整稅收政策,提高商業稅、降低農業稅,解決土地兼并問題等等方面。
而封建制度下,土地兼并問題永遠不可能徹底解決,只會周期性地爆發,摧毀一個朝代,然后大洗牌,重建新秩序,重新分配土地,矛盾累積個數百年,再度爆發摧毀王朝。
這就是為什么任何一個王朝都不可能千秋萬代的原因。
也是為什么所有的開國君主都英明神武,所有的末代帝王都獨木難支的原因。
蘇晏定定地注視著未來的皇帝,最終搖搖頭,什么也沒有說。
朱賀霖努力消化了半晌,最后決定把這千古謎題丟給淼淼天意。目前他能把賑災撫民的問題完美解決,就足夠了。
蘇晏頗為認同太子著眼當下的態度,小鬼過了年也才十五歲,放眼未來這種難事還是交給自己,交給景隆帝吧。
而且他自己也有眼下急需解決的,那就是神出鬼沒的“弈者”。不鏟除這個劇毒的疔瘡,搞不好大銘不用等兩百年后也許會到來的天災,擱這里直接玩兒完。
蘇晏和太子道完別,憂心忡忡地去了大理寺,找來一批精干的差役,讓他們分別去京城各米面店打聽,近段時間有沒有人大批量收購面粉,都是些什么人。
傍晚,打探消息的差役紛紛回衙,向少卿大人稟報打探結果。
蘇晏對比情報,發現大量購買面粉的時間集中在一個多月前,買家自稱的身份都是異地糧商。他把名錄集中抄下來,準備翌日去北鎮撫司,讓錦衣衛探子們逐一追蹤,看能不能揪住背后的出資人,此人肯定與“弈者”脫不了干系。
一個多月前,正是去年年尾,他從陜西回來的時間。
也就是說,他一回京就驚動了七殺營的營主,甚至是“弈者”,為了防止被他調查出更多內幕,提前布下了炸毀密道的后招。
這說明了什么?蘇晏陷入沉思:
他在陜西清水營對阿勒坦的援助,使得黑朵大巫想讓阿勒坦直接死在大銘境內的詭計沒有得逞,暫時壓制住了瓦剌和大銘的矛盾沖突,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弈者”的布局。
沈柒抓住了企圖暗殺太子的血瞳刺客。而他在朝堂上斡旋,又從民間如沸非議中挽救了太子岌岌可危的名聲。這些也破壞了“弈者”動搖國本的計劃。
他和沈柒、荊紅追破解鴻臚寺一案,廢掉了浮音這個潛伏者,進一步觸痛了“弈者”的神經。
所以這些引發塵爆的面粉,從有備無患,最后變成了斷尾求生。
這是不是也從側面說明了,雖然素未謀面,但“弈者”已經把他當做一個需要警惕的勁敵?
所以對方控制荊紅追、重傷沈柒,等于一口氣削掉了他的左膀右臂。接下來,會怎么對付他?會像暗殺太子那樣,直接弄死他嗎?
……那似乎還挺容易的。
蘇晏捏捏自己的細胳膊細腿兒,苦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皇爺派來的那四大金剛護不護得住他。
散值后,他拐去沈府探望沈柒,被拉著用了晚膳。為了不影響重傷員養傷,他謝絕了沈柒的挽留,在入夜后回到家。
臨睡前,蘇晏格外謹慎地檢查了門栓窗鎖,為防萬一,還在所有門窗上都綁了帶鈴鐺的細線。
他在床上輾轉許久,迷迷糊糊剛有了點睡意,鈴鐺驀然響了兩聲,把他驚醒。
朝著后園方向的窗戶,荊紅追經常翻進翻出的那一扇。
是阿追逃回來了嗎?
蘇晏連外衣都顧不上披,光腳跳下床,沖到窗戶邊上,沉聲喝道:“誰?”
窗外沒有動靜。
他又叫了聲:“阿追?”
窗外一個熟悉的低沉渾厚的嗓音道:“是我。”
——豫王?蘇晏有些吃驚。
依照這位親王一貫的尿性,的確做得出夜闖寢室這種不要逼臉的事,但這種山雨欲來的時候,他竟然還有心情發騷?近兩次碰面,自己剛對他有了點好臉色,就敢蹬鼻子上臉,這是記吃不記打呀!
蘇晏把指關節壓得啪嗒作響,語氣冷淡地問:“王爺夤夜私訪,與禮不合。有什么話,明日天亮去大理寺官衙說。”
豫王隔著窗戶說:“清河誤會了,本王不是來騷擾你的。”
“可王爺已經擾人清夢了。”
外面稍作沉默,聲音變得低沉:“本王今日送了韓奔最后一程,回來的路上見到你和太子同行,從白紙坊的廢墟里出來,臉色凝重,想必心情也很糟糕。所以今夜本王來找你喝酒。”
蘇晏微怔,道:“酒入愁腸愁更愁,還是算了吧。”
“一醉解千愁。可惜本王千杯不醉,但求一醉都不能。你若是不放心,淺酌即可,只管死命灌我,能把我灌醉,我感謝你。”
蘇晏聽他話語中滿是低落與苦悶,又想起白天在醫廬,豫王說韓奔跟隨了他十五年,想必不僅僅是主人與侍衛的關系。
十五年前,豫王還在軍中,兩人應該還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的袍澤,難怪韓奔死了,他會那般難過。
蘇晏嘆口氣,接下鈴鐺,打開窗戶。
一陣冷風灌進來,他只穿了中單,還光著腳,不禁扭頭打了個噴嚏。
豫王利落地翻進來,立刻關緊了窗戶,說道:“趕緊把外衣穿上!炭盆呢,我去點。”
蘇晏本還有些后悔自己一瞬間的心軟,聽對方催他穿衣服而不是脫衣服,才放了一半的心,連忙里三層外三層地穿起來,坐在重新點燃的炭盆邊烤火。
“這都二月開春了,還這么冷。”蘇晏說。
上次兩人獨處,還是在不堪回首的梧桐水榭。如今雖然他放下了怨恨,而豫王也以實際行動向他表達了歉意和悔改,但這會兒他難免還是感到尷尬,所以最安全的話題就是聊天氣。
“倒春寒么。”豫王隨口答,把沉甸甸的兩壇烈酒放在桌面,“來,灌醉我。”
蘇晏倒一碗,他就仰頭喝一碗,比喝水還快。
蘇晏見他獨自喝了大半壇,仍是半句廢話沒有,也給自己倒了一碗,慢慢喝完了。
“來,互相吐個苦水吧。”他說。
“……我沒苦水可吐。貴為親王,錦衣玉食,能有什么苦水。”豫王往喉嚨里又倒了一碗酒。
蘇晏端起酒碗,“我有個關于你的發現。”
“什么發現?”
“你平時說話自稱‘本王’,凡是裝腔作勢、拿腔拿調、話里有話的時候,就自稱‘孤王’。”
豫王停止灌酒,看向他:“我有嗎?”
蘇晏點頭:“只有在沒有任何心情去矯飾的時候,才會自稱‘我’。”
“你還漏說了一點——”
“哪一點?”
“還有放下戒備,譬如面對關系親密之人的時候。”豫王說,神情認真。
蘇晏生出了難以言喻的復雜心情,但肯定不是受用,于是撇過臉,邊喝酒邊說:“我與王爺的關系,也就比陌路相逢多了些孽債,絕談不上什么親密。”
豫王嘆息道:“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把酒碗一推,直接抱著酒壇喝,一副恨不得立刻醉死當場的架勢。
這酒相當烈,蘇晏喝了兩碗就覺得腹內如火燒,而豫王猛灌了一整壇,又去拍第二壇的封泥。
也不怕急性酒精中毒,蘇晏伸手去按壇口。
豫王哂笑:“放心,喝不死的。”
喝死的人,在喝的時候都這么說。萬一猝死在這里,那我的麻煩可就大了。蘇晏把酒壇搶過來,給自己又倒了一碗,能分走多少是多少。
兩人一個鯨吞,一個慢咽,兩壇酒喝完,蘇晏渾身燥熱,腦袋有些發脹,自覺喝得差不多了,問豫王:“你醉了沒有,醉了就走吧……沒醉也趕緊走。”
豫王站起身,看舉動渾然無事,看眼神又仿佛有了四五分醉意,介于一種醒與醉之間的玄妙境界。
他把空酒壇咚的一放,“走去哪兒?王府就是個鐵籠子,京城是大一點的鐵籠子,你讓我繼續回籠子里蹲著?”
蘇晏道:“京城是不是籠子,端的看你自己心里怎么想——”
“——噓噓,別說教,別學我那個滿嘴大道理的皇兄。”豫王把食指豎在他嘴唇上,“我帶你去看籠門。”
龍門?龍門石窟的龍門?是不是有點遠……蘇晏脹熱的腦子有點轉不過彎,只見豫王從旁邊衣架上扯過來一件帶風帽的斗篷,把他從頭到腳一兜,就去開屋門。
“半夜出門,會驚動前院的御前侍——”話未說完,蘇晏發現自己已經翻過墻頭,在半空中飛掠了。
雙腳懸空,他嚇得死死扒拉住豫王。豫王攬著他的腰身,笑道:“別怕,摔不了你。”
蘇晏怒道:“放我下去,你喝醉了!”
“我沒有。你看,我帶著人,還能鷂子翻身。”
說著來了個懸空翻轉,果然輕捷如鷂之旋飛。蘇晏捂嘴:“我要吐了!”
豫王這才穩住身形,停在一家酒肆的屋檐上,探身下去順了壇酒,把蘇晏一挾,又開始飛。
蘇晏實在怕了這些高來高去的練家子,邊把臉轉向豫王胸口躲避寒風,邊斷斷續續問:“你要去哪里……城門都關了。”
豫王右手摟著人,左手拎著酒壇,渾身散發出酒氣蒸騰的甜辛味,滿不在乎地答:“放心,什么城門和城墻都攔不住我。皇兄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用了更無形與誅心的力量。”
他從城門邊的臺階掠上城樓,拋出一塊令牌給圍攻過來的守軍表明身份,然后抓著對方垂下的繩索,從城墻頂溜了下去。
守軍似乎已經很習慣這位親王時不時夜里出城散心,反正也走不了多遠,頂多在京畿溜達溜達,天不亮就回來了,故而配合得很是麻利。只是今夜豫王多帶了個人,裹著斗篷不辨面目,但也無人敢追問。
等到風聲過耳的飛掠感終于消失,雙腳落了實地,蘇晏用力推開豫王,扶著黑黝黝又冷又硬的什么大東西一陣反胃。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人除了暈車暈船,還能暈輕功。
明明阿追帶他飛的時候,一點都不暈的……這個狗比豫王,根本不管他死活,王八蛋!
豫王拍了拍他的后背,把酒壇遞過去:“喝幾口,魂就定了。”
蘇晏接過來灌了幾口酒,把胃里的翻騰感壓下去,喘氣道:“總有天我要把你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豫王大笑,“幸虧你不是我的敵人,這里也不是戰場。上次說這話的是北漠一個部落的首領野貍子,后來你猜這么著,我把他的腦袋敲下來了,掛在旗桿上,給親兵們當靶子練飛刀。”
蘇晏含怒道:“有什么好‘幸虧’的!如果在戰場上成了死敵,你一胡嚕把我腦袋掃下來就是了,我又打不過你!”
豫王神情認真:“我怕面對你時會心軟下不了手,被你輕易反殺。然后我完了,邊關完了,大銘也完了。”
蘇晏覺得這種一本正經比吊兒郎當還讓人頭疼,把酒壇往他懷里一塞:“你真喝醉啦!說的什么亂七八糟……龍門在哪里,看完我就回家睡覺了。”
“就在你手掌下。”豫王說。
蘇晏轉頭看——原來是五里驛的那塊花崗巖大石碑。夜色幽深,碑面“京畿重地”四個大字看不分明,但崩裂的邊角卻十分明顯,自己正扶在那處缺角邊緣。
他喃喃道:“還沒補好啊,驛丞真懶。”
豫王道:“不是懶,而是不敢補。”
“回京路過此處時,阿追說過,這是用軟鞭子抽的,一鞭下去開碑斷石,卻只削掉了邊角,可見此人內力雄渾,又心懷顧忌。”蘇晏輕撫嶙峋的斷面。
豫王沉默片刻,說:“我抽的。”
“嗯?唔……”蘇晏頓時明白了籠門的意思,“這塊碑,是給你劃的邊界線?”
豫王頷首,背靠石碑坐在微微泛綠的草地上,曲起雙腿,把酒壇擱在腿間,“十年前,皇兄豎了這塊碑,我被迫立誓,終生不踏出此碑之外。
“至今十年了啊,回首恍如癡夢,夢中有紙醉金迷,有煙花風月,仿佛可以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完一生。卻有天陡然發現,鏡中的臉不是自己,而是一張眉目可憎的面具,越是想撕下它,就越感到脫皮裂肉的疼痛……清河,這疼痛是你帶給我的。”
蘇晏安靜地聽,聽到最后一句,不假思索道:“這個鍋我不背!”
豫王側頭斜睨,自下而上地看他,“這個鍋還就得你背,否則我今夜何必出來吹冷風,找個風流小書生抱著睡覺不好么?”
蘇晏剛平復的怒意又升起來:“關我屁事!你愛睡哪個睡哪個,只要不是睡我,我還管你?”
豫王笑:“其實睡了你之后,我還睡過其他人,可是怎么都不得勁。想想不甘心,又試了一個,結果更糟,明明是個美男子,剛脫了衣服,就覺得他皮膚沒你白,腰沒你細,腿沒你直,屁股沒你翹,抱起來手感也不行,最后什么興致都沒了,只好讓人穿衣服回去。打那以后,我就真的為你守身如玉了。”
蘇晏恨他不要逼臉到了極致,什么騷話鬼話都說得出口,氣得拿腳直踹:“誰他媽想聽你的床事!自己愛睡不睡,拿我做什么筏子,還要我向你謝罪不成!”
豫王挨了踢也不惱,一臉誠懇:“你不是嫌我裝腔作勢、話里有話?這會兒我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你不信?”
不是真話假話的問題,而是根本不該說出口的話!蘇晏最后一下狠狠踢在了酒壇上,嗷一聲就抱著腳蹲下來,痛淚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豫王把他拉著坐在自己身邊,脫靴摸了摸他的腳趾,說:“骨頭沒事,痛過這會兒就好了。下次踢人踢準一點,別反把自己折進去了。”
蘇晏懷疑他借機揶揄,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大半夜拉我出來,是想直接把我氣死,然后就地挖坑埋了是吧?!”
豫王伸長胳膊,搭住他的肩膀往自己這邊一攬,是個十分肝膽相照的姿勢,“怎么可能。哪天我要是被逼急了,憋瘋了,做出什么自尋死路的蠢事,還得勞煩你事后幫我說說情,讓皇兄別給我埋皇陵里,我不想死后還要被他圈著。送我的骨灰去大同吧,往長城底下一埋,就算變成孤魂野鬼,也會繼續披甲執銳守國門。”
仿佛兜頭一盆水,澆熄了滿腔怒火,蘇晏從這番話中聽出了深深的厭倦與玉碎的決心,不禁皺眉道:“何至于此!就算你真的對京城深惡痛絕,將來未必沒有離開的機會,主要是要讓皇爺信任你。”
“不是對京城,而是對這種永遠被防備、被圈養的生活深惡痛絕。至于皇兄的信任……”豫王輕笑一聲,“或許真有那么一天吧,十年后,二十年后,當我白發叢生、髀肉漸長,拿不動槊也騎不了馬的時候,或許就能回到封地了。”
因為坐著也比蘇晏高,他向側下方歪過頭,用一種不太舒服的姿勢,把頭靠在蘇晏的肩膀上,不勝酒力般閉上雙眼,呢喃道:“笛聲消失,人舒服多了,但夢卻一直在做。
“昨夜我夢見初見韓奔的情景了。還有他頭一回隨我上戰場,就差點與我一同折在烏蘭山腳下,再也回不來。”
“烏蘭山……”蘇晏覺得這個地名有點耳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對,烏蘭山。”豫王平靜而簡潔地說起,自己當年率領過的黑云突騎。
蘇晏越聽越覺得似曾相識,最后驀然想起——這不是赫赫有名的“烏蘭山遭遇戰”嗎?以寡敵眾的經典戰役,教科書級別的臨陣判斷與指揮技巧,軍事論壇上眾人熱議的題材。可惜指揮官佚名,在歷史長河中沒有留下任何水花。之后在北漠與大銘的邊界,還有幾場極為精彩的戰役,風格像出自同一人的手筆,可惜史書上也語焉不詳。
他原本猜測,這指揮官是不是犯了什么政治性錯誤,在統治者的授意下,被刻意抹殺掉了功績。萬萬沒有想到,指揮官就是豫王朱栩竟——不,應該說是代王朱槿城!
臥槽……我旁邊這個半醉不醉要死要活一根淫棍滿嘴騷話的男人,就是我曾經憧憬過的佚名戰神!
蘇晏覺得三觀有點崩塌,任由豫王靠著他的肩膀,五味雜陳說不出話。
豫王發出了夢囈般的低吟:“夜闌臥聽風吹雨……”
“……鐵馬冰河入夢來。”蘇晏終于接受了這個掩埋于歷史塵埃中的真相,憐憫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我收回之前說過的話,不是‘將來未必沒有離開的機會’,而是‘將來肯定沒有離開的機會’。”
因為你是戰神,也是無名氏。是不被允許在史書上留名的人。
豫王發出了抽氣般的笑聲,像自嘲又像失望:“連你也這么認為,看來這就是天意。”
蘇晏單手拎起酒壇——失算了,單手拎不動,改雙手抱起——灌了自己幾口酒,又把壇口湊到豫王嘴邊,“來,喝光這壇酒,哥來告訴你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
“哥?你叫我還差不多。”豫王睜眼嗤笑,還是把整壇酒都喝了,然后將酒壇骨碌碌地踢出去。
蘇晏打了個酒嗝,說:“就是哪怕你被花盆砸碎了腦袋,依然能創造奇跡,重新開始另一個人生。”
“說的是誰?”豫王問,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醉意。
蘇晏暈乎乎地笑:“是個不想死的普通人——朱栩竟,你真的想死?無論玉石俱焚,還是以卵擊石?”
豫王沉默片刻,答:“不想。我想回邊關。”
“總有機會的,再耐心等等……別折騰你老哥,他夠操心的了……”后面的話變成了聽不清的嘰里咕嚕,蘇晏在即將失去意識前突然驚醒,叫道:“我不要睡在野地,更不要和你睡一起……送我回屋去!”
豫王猶豫后起身,把他也拔起來。
斗篷歪了,衣領被拉扯得有些散開,鎖骨處那枚新鮮的吻痕暴露了出來。
沈柒重傷,荊紅追失蹤,能干出這事的,只剩下宮里那個老的……也許是小的……豫王無聲地咒罵了一句,面上寒氣懾人。
蘇晏此刻在清醒與醉意之間反復橫跳,大概面對前科犯心里到底還是警惕的,見對方目光不善,連忙整理衣襟,把斗篷裹得嚴嚴實實,抬腳沿著官道往城門方向走。
他得走到天亮才能回得了家。豫王忙上前把人一挾。
蘇晏搶在在他飛掠出去之前叫了聲:“老司機開穩點,我暈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