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內(nèi)烈焰熊熊,火光仍無法照亮房間深處的幽暗。
幽暗中站立著一個人,紅袍遮住腳背,斗篷罩臉,只露出半片紋路古怪的青銅面具。
跪在他面前的幾名男子做普通百姓打扮,捧上木盤,盤中疊著不少紙頁、撕破的布帛甚至是削下來的墻皮,每樣物件上面都印著八瓣紅蓮的圖案,有的端正,有的潦草,但一律都是用血指印拼成的。
“這些都是教內(nèi)兄弟們被捕前留下的,以示對真空的虔誠,對教主的忠心。他們有的被下入大獄,有的當(dāng)場殉道成仁。如今我教在京城根基動搖,損失慘重,教眾也流失了十之七八,還有脫教后反帶著錦衣衛(wèi)來清剿各處據(jù)點的叛徒……懇請連傳頭向教主稟明情況,求教主為我等指一條明路啊!”
幾名男子頓首不止。
紅袍人沉默片刻,用男女莫辨的嗓音道:“本座知道了,這便去請示教主。爾等靜候指令。”
那幾人感激地叩完頭退下去了。
紅袍人慢慢抓起木盤上的滿是紅蓮血印的物件,揚手丟進(jìn)了火盆里。
“虔誠與忠心”很快在火舌舔舐下化為灰燼。
紅袍人冷哼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隨即轉(zhuǎn)身消失在幽暗中。
*
深夜,外城通惠河邊的柳樹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男子正坐在石塊上釣魚。
紅袍人鬼魅般的身影從樹后閃出,走到距離垂綸者一丈外,停下腳步。
“真是好興致。”紅袍人開口道,“京城風(fēng)雨飄搖,教主還有心情夜釣。”
蓑衣男子轉(zhuǎn)過頭,斗笠下的側(cè)臉被水面上倒映的月色籠罩,竟也像微微發(fā)著光——是鶴先生。他輕輕抖了抖青竹釣竿,聲音清雅:“你看這明月夜楊柳岸,波光粼粼,景色如何?”
紅袍人似乎對一切風(fēng)花雪月都毫無感觸,干巴巴地回了個:“好。”
“很靜謐,很美好,仿佛能洗滌人的心靈,對吧?”
紅袍人沒有搭腔。
鶴先生笑了笑,又說:“去年七月,幾日之內(nèi)陸陸續(xù)續(xù)漂起了百來具嬰兒尸體的,也正是這條河。那么你說它是美好,還是惡臭?是安靜,還是喧鬧?”
“想說什么,直接說。”紅袍人的聲音像發(fā)自一臺冰冷的機器。
鶴先生提起竿,一尾銀色小魚在魚鉤上扭動掙扎。他望著那條離水的魚,輕聲道:“河就是河。想讓它投尸斷流,它就會投尸斷流;想讓它碧波蕩漾,它就會碧波蕩漾。只看我怎么用。”
“那么眼下京城這攤渾水,你準(zhǔn)備怎么辦?”紅袍人道,“真空教在京秘密經(jīng)營數(shù)年,吸納了不少教眾,如今因為一個蘇晏,大勢盡去,樹倒猢猻散。你身為教主,難道就沒有比釣魚、打機鋒更重要的事要做?”
鶴先生將小魚脫鉤,丟進(jìn)魚簍里:“連營主不是已經(jīng)替我去做了么?先是以‘神火飛鴉’去炸蘇晏立起的白幡,而后動用七殺營刺殺蘇晏,最后不是都沒成功?哦,還丟了個肉包子。”
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紅袍人知道他指的是天字二十三號刺客——無名。
無名是七殺營身手最出色的叛徒。他想榨干對方最后一點利用價值,擒住后便灌了秘藥。服此藥者將淪為喪失神智的血瞳刺客,只知聽命殺人,從無例外,誰料對方擄走蘇晏后,一夜之間居然脫離了血瞳狀態(tài),又變回蘇晏門下走狗。
這是他身為營主的大失誤,堪稱恥辱,被鶴先生輕描淡寫地說起,紅袍人目光乍寒,體內(nèi)真氣橫溢,殺機隱現(xiàn):“別忘了,我只是名義上頂了個教內(nèi)‘傳頭’的頭銜。既不是你的屬下,更不是信徒,我們之間是合作關(guān)系。
“京城如今這局面,我懷疑真空教根本無力回天,更別說完成當(dāng)初約定好的計劃了。此間之事,我都會逐一稟告給主上定奪!”
鶴先生站起身,從竹葉編織的蓑衣下露出墨字白衫的一角。他將魚簍拎在手上,云淡風(fēng)輕地說道:“與我合作的是他,你還沒這個資格。他派你是來匡助我、聽我差遣,而不是讓你擅做主張。你想如何稟報都由你,但接下來所有行動必須聽我的。”
紅袍人不說話,只從面具內(nèi)透出兩點冷光。
鶴先生含笑喚道:“你認(rèn)為如何,連營主……連青寒?”
營主紋絲不動,仿佛一尊披著紅袍的雕像,最后從面具內(nèi)沉悶地吐出兩個字:“可以。”
鶴先生將魚簍系在腰間,釣竿斜插在身后,就像一個最普通的漁夫,趿著木屐往城內(nèi)走去。
營主不遠(yuǎn)不近地走在他身后。
春夜愈發(fā)柔和的風(fēng),吹拂著鶴先生的鬢角,帶起絲縷長長的散發(fā)。他像是與人閑聊,又像自言自語,輕聲道:“蘇晏是我的勁敵。”
營主道:“勁敵難道不該除之后快?”
鶴先生道:“一局棋,好不容易碰到個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郑缓〞沉芾斓貞?zhàn)個幾十回合,豈不可惜?”
營主冷冷道:“所以你是為了過足棋癮,不惜耽誤主上的大業(yè)?你已連輸兩大手,連棋盤都快要被人掀了,再這么玩下去,只怕多年籌謀付之一炬。屆時你自己財勢兩空不說,主上那邊必定震怒,我受責(zé)罰不說,恐怕你也沒有好果子吃。”
鶴先生又笑了,眉目在朦朧的月光中暈成了一幅水墨畫。
“弈者,不能只看一招一子的得失,必要的時候放棄一角,才能盤活大片。蘇晏如今風(fēng)頭正勁,得到皇帝寵信與鼎力支持,其人又花樣百出,正是氣運旺盛的時候。既然一連兩次挫不動他,不如先避其鋒芒。”
“避其鋒芒?京城偌大基業(yè),難道要全部放棄?”
“并非如此。”鶴先生解釋道,“繼散播讖謠之后,二月初二在京城與各地引發(fā)的爆炸,只是造勢的第二步而已。就算成功,不過是在蕓蕓眾生的心中埋下恐慌的種子,讓它萌發(fā)一點芽尖,動搖皇室的民心。想要奪權(quán),并不能僅僅依靠蒙昧而易變的民心,首要在儲君,其次在戰(zhàn)亂。
“先把儲君之位握在手里,再讓幾場戰(zhàn)爭同時爆發(fā),內(nèi)憂外患之下,便有了對景隆帝下手的機會。
“新帝臨危受命,主少國疑。人心惶惶之際,再給信王翻案,將‘那件事’借著十三年前的手足相殘、借著幸存下來的秦王府老人的口,猛然拋出去——必然天下震動!
“景隆帝或許積年威望不易撼動,可新帝呢?只是個毛孩子。若非看在皇嗣龍脈的份上,誰會服他?倘若‘偽龍’之說流言天下,你說朝野內(nèi)外會不會諸多猜疑,各地藩王會不會蠢蠢欲動?屆時——”
鶴先生沒有再說下去,營主已經(jīng)明了了后話。
但比起將來,他更看重當(dāng)下,于是又問:“你所說一切的前提,都在于儲君。可朱賀霖的地位卻穩(wěn)固得很,你身入衛(wèi)府有幾個月了,也不見二皇子那邊有何起色,又如何說?”
鶴先生反問:“你以為白紙坊爆炸,僅僅是為了印證讖謠?”
“難道不是?”
“當(dāng)然不止。”鶴先生慢悠悠地踩著腳下初春的草色,走近內(nèi)城。
城門口的兩名小兵見到他,非但沒有盤問,還主動地將城門打開,迎他進(jìn)去。鶴先生用手指虛虛地在他們眉心各點了一下,道:“永劫不壞。”
兩名小兵激動得熱淚盈眶,跪地虔誠答:“萬法真空!”
城門在身后徐徐關(guān)閉。
鶴先生沒有就著剛才的話繼續(xù)說,而是問營主:“蘇晏那邊,你有什么想法?”
營主道:“無名為他背叛七殺營,這兩個人都得死。必要時,我可以親自出手。”
鶴先生笑微微道:“我說了他氣運正旺,你若不信,大可再試。聽說他受傷發(fā)病,正在自家宅邸將養(yǎng),你要是能直接殺了他,也省去我不少事。”
蘇府如今被御前侍衛(wèi)與錦衣衛(wèi)圍成了個鐵桶,身邊又有個熟知七殺營功法的武功高手無名。營主盤算了一下,覺得倘若剩余的七殺營刺客全部出動,拖住侍衛(wèi),而他親自出手對付無名,再在大軍趕到之前速殺蘇晏,還是有六七成勝算的。
于是說道:“你且看著。”
鶴先生悠然補充了一句:“蘇晏身邊,還有個豫王,據(jù)說兩人關(guān)系匪淺。”
營主腳步微滯:“朱栩竟……當(dāng)年的靖北軍首領(lǐng)。”
“連迷魂飛音都沒能魘住他,可見十年來他的功力不退反進(jìn)——再加上這一個,你真有把握于重重守衛(wèi)中殺掉蘇晏,全身而退?”
營主沉默了,須臾又道:“他們能守得了一時,守不了一世。除非蘇晏永遠(yuǎn)龜縮在一室,只要他冒頭,就能找到襲殺的空隙。”
“話是沒錯。”鶴先生道,“可這么一來,我布的沈柒這手棋,不就白費心思了么?他若知道蘇晏死于七殺營之手,必然會變成一條瘋狗,死也要和我們同歸于盡。此人對我有大用,得先留著。”
營主道:“你想在朝臣中埋暗棋,又不是非沈柒不可。”
“沈柒的職位、性情、手段,包括與蘇晏間的瓜葛,還有景隆帝對他的態(tài)度,構(gòu)成了一個關(guān)系微妙的三角,注定了他比任何一個朝臣都更合適當(dāng)這顆暗棋。”
雖然鶴先生力推沈柒,但營主懷疑,依照對方狡兔三窟的習(xí)慣,朝中的暗棋必然布了不止一顆。愿意告知的只有沈柒,因為是借助七殺營的力量收服的,故而不得不向他透露。
這種露一手、藏一手的做派,令營主暗中不喜,更加懷疑他與自己主上的所謂“合作”別有用心。
但他無權(quán)拷問鶴先生,只能將一切稟報上去。
鶴先生腳步看似緩慢悠閑,實際上步與步之間距離驚人,也不知施展的是哪派身法,頗有點“縮地成寸”的感覺。沒多久就來到了咸安侯府附近,他對營主說:“到此為止,不必再送。”
明知與他一路同行只為盤問,說這種話硌硬誰?營主冷笑一聲,消失在黑暗的街巷中。
鶴先生敲了幾下門。應(yīng)門的仆役見到他,滿臉堆笑:“先生回來了!這一身打扮,是去河邊釣魚了?”
鶴先生脫下斗笠、蓑衣,遞給他,溫和笑道:“一時興起,勞煩小哥給我開門了。”
仆役連連道:“不麻煩不麻煩。先生這魚簍沉甸甸的,看來收獲頗豐啊。”
鶴先生從魚簍中拎出一條尺把長的草魚,遞給他:“就這條最大,送與小哥。”
仆役擺手:“這可不成。先生辛苦釣的魚,小人怎好收下。要不小人這便拿去廚房,用這魚給先生做道夜宵?”
“你沒聽說過,醉翁之意不在酒么?同樣的,釣叟之意也不在魚。拿去罷,再多說便無趣了。”
仆役見推辭不過,接過魚,又連連道謝。
鶴先生拎著輕飄飄的魚簍,白衣當(dāng)風(fēng)地走了。仆役在他身后喃喃道:“可真是個菩薩樣的人物啊!”
回到自己所住的廂房,鶴先生走到角落的衣柜處,打開柜門,又取出了那個藤條編制的縑箱。
他打開縑箱上的機關(guān)鎖,開啟一條縫,隨后將拇指寬的小銀魚一條條送進(jìn)去。
魚還活著,在箱底的木屑上彈跳,發(fā)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和噗噗響。但很快,響聲越來越稀薄,最后消失了,箱內(nèi)又恢復(fù)了平靜。
鶴先生雙手合十,嘆息:“眾生皆苦,地獄常在。”
他走到角落的架子邊,在臉盆里洗干凈手,用白棉巾擦了擦,坐回到書桌前。
他在鋪開的一張白紙上,用飄逸出塵的筆跡寫下“塵爆”二字,又在旁邊畫了個圓圈,圈內(nèi)寫個“騙”字,然后吹干墨漬。
書桌上有個打開的匣子,內(nèi)中放著一頁血經(jīng),還有他謄寫的太子名篇《祭先妣文》。鶴先生將新寫好的紙張一并放進(jìn)去,扣上匣蓋。
旁邊擺放著一副殘棋。他隨手拈起白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目微笑,向著對面虛空中不存在的對手,輕聲道:“你一連下了兩手好棋,現(xiàn)在該輪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