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在刀鋒上訓練出的警覺意識,先身體一步醒來,荊紅追感受到身下另一個人的體溫與心跳,眼睛尚未睜開,手已然探向枕邊慣放佩劍的地方。
他在冰涼堅硬的巖石上摸了個空。
昏迷前的記憶灌入腦海,他猛地睜眼,雙臂撐起俯臥的身軀,看清下方被他壓了一整夜的人——
荊紅追膽裂魂飛地從石床上滾了下去。
這聲悶響驚醒了蘇晏。
蘇晏緩緩睜眼,眼皮酸澀,連根手指都抬不起來,感覺自己成了攤在石鍋上的煎餅,朝下的一面還粘鍋。
“……我昨晚做噩夢,被匹馬壓了一晚上?!彼粤Φ嘏ゎ^,脖子側面的筋咔咔作響,把焦距對準摔在地面的男人。
荊紅追保持著努力起身的姿勢,茫然望過來,臉上神情看似僵硬,可在眉梢眼角仔細捕捉,卻能發現內中翻涌著的震驚、慌亂、羞愧、自責,以及更加隱秘的思渴與摯熱……簡直比萬花筒還精彩。
蘇晏從一個新奇的距離和角度,觀賞他赤/裸的貼身侍衛,心底不無嫉妒地想,這丫身材真好。
這種“好”,不同于豫王的雄逸與沈柒的俊健。
荊紅追的個頭不算高,身形乍一看只覺勻稱,覆蓋在略深膚色下的肌肉,也并沒有多么夸張的鼓脹感。但仔細端詳,這副身材簡直就是“高效能”的具現化,沒有絲毫累贅與缺薄,線條極為流暢,每塊肌肉的形狀與走向,都仿佛吻合了最精準的人體動力學。如同一柄被錘鍛到極致的劍,是純粹為殺戮而生的利器。
這讓蘇晏想起了后世的特種兵。國內被稱為“兵王”的,沒有一個是人高馬大的肌肉男,相反個頭都只在一米七左右,一身精瘦的肌肉看似不起眼,卻能輕易打倒體型比自己大得多的對手。
何況,阿追比目前的自己還略高一兩公分呢,蘇晏只能自我安慰:原主的皮囊才17歲,還有好幾年的發育時間,將來突破一米八的標準線不是夢啊不是夢。
與此同時,荊紅追也在明亮的天光中,把仰臥的蘇大人看了個清清楚楚。在黑色巖石與及腰青絲的鋪襯下,蘇大人是墨玉盤中的一瓣冰蓮,夜色里的一道月光,是令他自慚形穢的最皎潔美好的存在。
可是在那本該無暇的雪色上,卻遍布著淤青與紅腫,還有不少血跡已干涸的擦傷與割傷,看著觸目驚心。
內疚與關切壓倒了驚慌局促,荊紅追忙不迭問:“大人受傷了?覺得哪里疼?”
蘇晏剛醒時感覺不到肢體存在,這會兒血脈終于恢復暢通,但隨之而來的刺痛感令他險些叫出了聲。皮肉間萬針攢動,他額上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荊紅追連衣服都顧不上穿,探身過去搭他的脈門。
蘇晏此刻皮膚敏感至極,容不得一點點觸碰,一碰就是鋼針齊下,幾乎是尖叫起來:“別碰我!別碰……”
荊紅追受了極大的打擊般,低下頭后退幾步,并膝跪在地面,一副任憑發落的模樣。
蘇晏熬過十幾秒,刺痛感消失,方才長出一口氣:“沒事了?!彼饋?,將鋪在石床上的潮濕外衣披在身上,對荊紅追說:“做什么又下跪,快過來躺著,讓我瞧瞧傷口怎么樣了?!?br/>
荊紅追見他態度如常,胸口的苦悶痛楚方才消弭了一些,低聲道:“一點皮肉傷,無妨。大人的傷……”
蘇晏見自己滿身的青青紫紫,疼是疼,但應該只是軟組織挫傷,并沒有看起來的那么嚴重。原主的身體就是這樣,似乎皮膚特別薄,稍微一點磕碰就會淤青,有時他看到小腿上的淤青,都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磕到的。
“真沒事,就是些淤青,過幾天就散了。倒是你,昨夜可嚇我一大跳,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真怕你休克后醒不過來了。”蘇晏系好衣帶,走過去把荊紅追小心扶起,去看他后腰。
經過剛才那番動作,血跡又隱隱從染成褐色的繃帶里滲出。蘇晏想把繃帶解開查看傷口,手指剛觸到腰身,荊紅追立刻后退一步躲開,面紅耳赤道:“大人容屬下先穿上褲子?!?br/>
這話不說,蘇晏倒還沒在意。被他這么一說,蘇晏不由自主地瞟了眼對方腿間,又是一陣羨慕嫉妒恨:說好的和身高成正比呢?怎么你就可以不遵守基本法?
荊紅追忙撿起角落里的褲子穿上,眼神不敢與他交觸,艱澀地說:“昨夜……屬下神志不清時,是不是……冒犯了大人?”
昨晚你血都快流干了,冒犯個鬼啊。蘇晏本以為都是男人么,摟著睡一覺也沒什么,而且對方是個鋼管直,身為江湖人應該比自己更灑脫才是,沒想到阿追竟是這副扭扭捏捏的模樣,倒叫他生出了幾分捉弄的興致。
蘇晏板著臉,回答:“是?!?br/>
荊紅追臉色一白,抬頭飛快地看了看他,眼底掠過絕望之色,“大人好心為我取暖,我卻恩將仇報,做出豬狗不如之事,我……無顏面求大人原諒,任憑處置,是殺是剮,絕無二話?!?br/>
蘇晏一臉冷漠:“你覺得我會殺你?”前前后后加起來,好歹也朝夕相處了兩個多月,我是什么樣的人,你不知道?即使是個普通侍衛,我也不會隨意打殺,你就這么輕看我們之間的情義?
荊紅追卻從這句話中聽出另一層含義:
“真請罪就自己動手,還要我親自殺你不成?”
他痛苦地咬緊牙關,萬念俱灰道:“大人說得對,屬下會自行了結。浪跡半生,沒什么好牽掛的,唯一放不下就是姐姐,我把姐姐的骨灰藏在大人院子里的那棵老桃樹底下,求大人回京后,代為建墳立碑,讓她入土為安。至于衛賊,橫豎已經是半死的人了,大人若能取他性命最好,若是不方便,就算了吧?!?br/>
他說完,掃視一圈山洞,想起佩劍在自己抱著蘇晏滾下陡坡時,與裝圣旨的包袱一同遺失了。眼下,丹田中內力恢復了些許,武功施展不出,但自絕經脈還是辦得到的,于是抬手便朝天靈蓋拍去。
蘇晏不料他說自殺就自殺,就跟那古代傳奇小說里的俠客似的,看著義薄云天以身踐諾,什么大丈夫重義輕生死,實際上就是不拿自己的命當命,彪得一比。嚇得撲過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臂,連聲叫:“沒有冒犯!絕對沒有!只是抱著,你失血過多昏迷了,全身又冷又硬,唯獨那話/兒是軟的,想冒犯也沒硬件支持?。≌娴?,咱倆之間比小蔥拌豆腐還一清二白!”
荊紅追聽他說沒有冒犯,心弦微微一松,又聽到什么軟的硬的,頓時尷尬到無地自容,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想象著,雨夜兩人在石床上赤身擁抱的一幕:他壓著蘇大人,像粗陋的頑石碾著白雪美玉,像墮落的朝圣者褻瀆著侍奉的神靈。而雪一樣玉一樣的神靈,憐憫地伸出雙臂摟抱他,接納了他所有的貪婪、癡妄與不堪……
失神的荊紅追,被蘇晏撲得趔趄一步,向后倒在了石床上。
蘇晏一手按在他赤/裸的胸口,另一手把他的手臂拉下來,忽然神情一僵,脫口道:“你硬了?”
他的后腰頂在石床邊沿,繃帶很快被新血濕透,蘇晏又說:“哎你傷口裂了!都傷成這樣了還能硬……我敬你是條漢子。”
荊紅追原以為剛才的尷尬已經是無地自容,沒想到現在的尷尬才叫做恨不得把自己挫骨揚灰。他呼吸急促地從蘇晏身下鉆出來,從地上撿起被樹枝巖角劃爛的上衣,胡亂往自己身上套。
但夏衣太薄,昨夜被雨淋得濕透,眼下又還沒干,貼在身軀,把難以啟齒之處勾勒得頗為明顯。
蘇晏忍不住笑起來,戲謔道:“你這晨/勃的反射弧有點長?!?br/>
“言傳”能不能傳的通,在此刻語境中絲毫不影響“意會”,荊紅追尷尬到了極點,面上凍成冰雕,除了無表情還是無表情。
蘇晏走近一步,他就如臨大敵地后退一步。
蘇晏斂笑,命令道:“不許躲!過來傷口給我看看。”
荊紅追站在原地,背上冒出了冷汗,哀求似的望著蘇晏不做聲。
蘇晏毫不留情地撩起他的外衣下擺,解開繃帶,見右側后腰的那道傷口足有四五厘米長,呈現不規則的形狀,從外表看不出有多深,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里面的臟器。傷口內還有些木屑,與血肉粘在一起,已有紅腫發炎的趨勢。但好在,剛才撞到那一下,導致的流血基本止住了。
“得取出傷口里的雜物,清洗消毒,可現在沒有工具和藥物,怎么辦?”蘇晏眉頭擰成一團。
荊紅追對自己的傷勢不以為意,“直接包扎即可。我曾受的傷,比這嚴重兇險得多,最后也撐過來了。這傷不算什么,等我運功調息,內力恢復大半后,先帶大人離開此地?!?br/>
蘇晏也看到,他身上不少傷疤,有些是陳年的,顏色淺淡已看不太分明;有些當時沒妥善處理,縫線扭曲,形狀比豫王身上的舊疤猙獰得多。最新的三道銳器傷,一道在肩頭,兩道在肋下,傷口處的肉還泛著新生的粉色,應該是之前被沈柒追捕時砍傷的。
“……別再受傷了?!碧K晏從里衣撕下盡量干凈的布條,給他重新包扎傷口,用一股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愛憐口吻說,“有時我都懷疑,你們這些所謂的硬漢,是不是痛覺神經都不發達?我挨了幾十下板子,其中一大半還放了水,都疼得死去活來,而你們一個個的,不是刀傷箭傷就是酷刑,怎么還一臉滿不在乎,隨時打算再戰江湖的樣子?就不能老老實實喊聲疼,以后多惜命,別賣命?”
荊紅追垂目注視半蹲在自己身側的蘇晏,低聲道:“屬下的命是大人的,大人說怎樣就怎樣?!?br/>
蘇晏嘆氣,“你的命是自己的!唉,我怎么跟你說不通,總之下次不許冒死救我。能救盡量救,實在不行,也不必白搭自己一條命?!?br/>
荊紅追看著蘇晏頭頂的發旋,眼神有些恍惚:“無論大人教訓什么,屬下都認真聽著,但事到臨頭時能不能做得到,就不好說了?!?br/>
蘇晏再次深深地感受到,這位桀驁的前殺手就算當了侍衛,也是個馴服的刺兒頭。正如他自稱口拙,什么甜言蜜語都說不出,但滿懷敵意時,嘴炮放得能把對手氣到背過去。
這性格,真愁人。但還能怎樣,左右是自己看中的,繼續帶在身邊唄。
他起身拍了拍荊紅追的肩膀,“你好好調息吧,我到洞口弄點水。河里漲洪太臟,而且生水沒燒開不能喝,雨水還稍微干凈些,至少沒有寄生蟲?!?br/>
荊紅追盤腿打坐時,則在發愁:這孽/根他娘的什么時候才能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