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柒出了宮,快馬加鞭,半途中在一名內科大夫的宅子前下馬,進去軟硬兼施地交代一番,以免皇帝究查起來露了餡。
這大夫受過沈柒的恩惠,沈府里眾人有什么頭疼腦熱,也都是他診治,之前沈柒還借著幫忙安排差事的由頭,把他兒子拿捏在手,拾掇得他又敬又畏,半點異心不敢起。
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來圓,沈柒自忖把能堵的漏洞都堵上了,回家去找蘇晏賣慘求安慰。
誰料蘇晏竟然不在,據管事與門口守衛回稟,是被豫王接上馬車,還帶走了書房桌面上那本青皮冊子,至今未歸。
沈柒心中隱隱生出不好的預感,他知道豫王覬覦蘇晏許久,懷疑對方要借機下手,一逞淫/欲。但蘇晏愿意上豫王的車,又帶走了親手寫的天工院創辦章程,又像是公事公辦的架勢,暫時不好定論是綁架還是誘拐。
倘若不多時能回來,應該還不至于出什么事,若是遲遲不歸,只怕要節外生枝。
沈柒坐在堂前的主位上,拿一塊擦刀布來來回回拭著雪亮森冷的刀鋒,只言不發,從日斜等到日跌等到日落,也不見蘇晏回來。
派出去打聽的探子也回報說,蘇晏并沒有回自家宅邸。
沈柒被焦急與怒恨長時間地煎熬著,五內俱焚,面上陰沉沉的有如黑云壓城,只手中利刃翻動時掠過令人心悸的寒光,時而投在眉目間,映出眼底暗流涌動的悍戾殺氣。
待到最后一抹余暉被夜色徹底吞沒,沈柒長身暴起,揮刀將廳堂內的桌椅統統砍得四分五裂。
他拄著刀尖,站在滿地狼藉中喘粗氣,眼眶泛出獸血般的赤紅,滿喉嚨的鐵腥味咽不盡,從嘴角沁出一絲血痕。
邪火烈烈地灼燒著他,他想把這痛楚千百倍地報復給始作俑者,報復給所有擋路礙眼之人,甚至想要引三災業火燃盡天地,焚毀萬物。
沈柒驀地把繡春刀一提,快步走出堂前,剛到院門口,見一小隊御前侍衛排闥而入,為首的朝他拱手道:“僉事大人,卑職奉皇命來取名單。”
仿佛大浪當頭拍下,他于水深火熱中掙出幾分理智,啞聲道:“稍等,我去書房取來給你。”
他轉身走去書房,在桌前揮毫劈劃出二十個名字,繼而把筆一扔,轉頭看了眼屋角的羅漢榻。
榻上似乎還隱現著兩個交頸廝摩的人影,殘留著令人沉醉的幽香與體溫。
恍惚間蘇晏抬起眼睛瞧他,秋水橫波地笑了笑,說:“七郎,你別鬧。”
“……我不鬧。”沈柒喃喃道,狂亂的表情逐漸收斂,化作眼神中一點深藏的幽邃刻毒,“我得先活著。”
他歸刀入鞘,整個人如同被霜雪洗過,愈發峻酷,捏著一紙狂墨淋漓,回到廳堂,交予侍衛首領。
首領將紙頁仔細疊好,收入懷中,又說:“僉事大人可是要去北鎮撫司?卑職順路,護送大人一程。”
沈柒知道,這是在催他去詔獄。
受罰,沈柒并不在意,只不甘心沒趕在蘇晏離京前見一面,問問他在豫王那里受了什么委屈,再把他抱在懷里抵死纏綿,紅燭淚盡到天明。
“有勞。”沈柒面無表情道,“這便出發。”
*
蘇晏猛地驚醒,坐起身。窗外依稀亮起的靛藍色天光,約莫五更將近。
床板上蘇小京手腳并用地把蘇小北纏成一團,睡得死沉,兩人縮在小半邊,大半位置都讓給了他。蘇晏低頭看兩個貪睡的小少年,笑了笑,搖醒他們:“準備出發了。”
洗漱更衣后,蘇晏騎馬趕到戶部官署。此刻才剛點卯,他向一名呵欠連天的主事領取了任命文書,回程路過皇城正門承天門時,忍不住望向重重宮闕之內,定定看了片刻。
景隆帝答應賜他尚方劍,可至今連根劍穗兒都沒見著,搞不好貴人多忘事,也搞不好只是戲弄他,就像之前“榜下捉婿”那樣。
天威難測,君臣相知哪有那么容易,御書房里那個潛流暗涌、隱秘克制的擁抱,直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蘇晏心底很有些沮喪,惆悵地嘆口氣。
又想到太子朱賀霖,近來課業日重,聽說連晚上也不得閑,被拘在皇帝身邊學習政務處理,再不能到處玩耍。而他這些日子也忙,突發事故又多,確實對太子有所忽略。
他放了太子好幾次鴿子,前天從御書房出來,也只去東宮稍坐片刻,便急著回府打理行裝,也難怪朱賀霖氣恨難平,用他以前送的皮影、鞠球之類的玩意兒砸他,放言要和他絕交,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他。
蘇晏想起小鬼那張怒氣沖沖又眼眶泛紅的臉,苦笑著搖搖頭,希望等自己辦完差事回京,這個驕縱而又熱烈的小少年能迅速成長,成為景隆帝治國理政的得力臂膀;又矛盾地希望他繼續保持這份赤子純真,別讓尚且稚嫩的肩膀過早地扛起江山重擔。
馬兒唏咴咴打了個響鼻,踏蹄回首,仿佛在催促他動身。
蘇晏摸了摸鬃毛,道:“走了走了。反正被貶官也不是什么光彩事,還指望人家夾道歡送不成,還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吧。”
他兩腿一夾馬腹,策動韁繩,朝來路飛馳而去。
晨光熹微,兩輛馬車骨碌碌地駛出京師外城門。蘇小北趕著前頭一輛,車廂里坐著他家蘇大人,后一輛裝著各種用具行禮,由蘇小京駕車。
蘇晏穿著一身寬松的雪青色道袍,懶洋洋倚在座位上,正陷入若有若無的離愁別緒。馬車忽然停住,傳來蘇小北的聲音:“大人,前面有兩排緹騎,氣勢洶洶擋住去路,莫不是來尋仇!”
他暗驚,眼前忽然掠過初見沈柒的一幕。月夜石橋上,火光照亮了一隊氣勢洶洶的緹騎,為首那人錦衣霜刀,用馬鞭兀然撥起他的臉,直看進他的眼睛深處去。
其時天地間嘈雜盡褪,一眼萬年。
蘇晏心頭火燎似的灼了一下,有些惶然地回過神,呼吸不定。
蘇小北又在外頭叫:“大人先別下車,小的去前面問個究竟!”
蘇晏借著整理衣襟,平定心緒,推門下車,示意小北留在原地。前方三四丈外,緹騎們見他現身,齊齊下馬,抱拳見禮。為首一人二十來歲,生得黝黑如炭,其貌不揚,抱拳道:“卑職褚淵,見過蘇大人。我等二十名兄弟,今后供大人任意差遣,鞍前馬后追隨,絕無貳意。”
蘇晏原以為這些是沈柒派來的侍衛,匆匆掃視一圈,不見正主,又在隊尾依稀看到個眼熟的,像是探子高朔,難免有些疑惑。
褚淵低聲提醒:“蘇大人回頭,往上看。”
他依言轉身,仰視城門上方,見高而宏闊的城樓上,一襲緗色身影站立在旁人撐起的傘蓋下。定睛看去,發現竟是皇帝本人,微服出了宮。
蘇晏心驚肉跳,提著袍角匆匆爬上城樓臺階,跑到皇帝面前,便要行禮。
“朕微服,不必行禮,以免招人耳目。”皇帝一手托住他的胳膊,朝后揮了揮袖,藍喜心領神會地收起傘蓋,遠遠退走。
“皇爺這是……”
“朕出宮透口氣,欣賞這湖光山色,順便也送送你。”
說反了吧,分明是特地來送行的。蘇晏心中感動,注視著皇帝清俊儒雅的眉眼,輕聲說:“陛下深恩如海,臣如何擔得起。”
皇帝淡淡一笑,解下腰間佩劍,放在他手上:“此乃尚方劍,朕望你永不會用上它。”
蘇晏握著沉甸甸的劍身,見劍鞘紋飾一面是騰云金龍,一面是翔舞鳳凰,劍鍔上七星環繞,一派莊嚴華貴的天家氣象。他撫摸著劍鞘上的龍身,聲音微顫:“謝陛下隆恩。”
皇帝很想再抱一抱他,但此刻青天白日,城樓下眾目睽睽,這個念頭甫一生出,就如晚發的秋枝,大片大片姚黃魏紫都被壓在了積厚的嚴霜之下。
天子無聲地嘆口氣,親手將佩劍系在蘇晏腰側,說道:“除了這柄劍,朕還賜你二十名侍從,護你一路平安。陜西不比京師繁華,你自己多保重。若形勢有變,朕允你便宜行事,不必顧慮各種規矩章條,萬萬以自身安危為要。”
一國之君,為自己考慮得如此周全,不惜折節躬親以呈心意,蘇晏這下終于體會到,歷史上那些忠臣名將為什么會死心塌地為認定的君主賣命了。皇帝以國士待他,他又怎么不以國士報之?披肝瀝膽,冰雪相照,說的大概就是此刻兩人的心境吧!
蘇晏拱手深深一揖,哽咽道:“臣走了,皇爺保重龍體。”言罷霍然轉身,頭也不回地下了城樓。
他走得有些倉促失禮,皇帝卻并未在意,只盯著條石地面上的兩點深色水跡,仿佛是兩顆滾熱的酥油,燙在了自己心底。
城樓下,蘇晏上了馬車,二十名訓練有素的緹騎當即分為左右長列,在馬車兩側翼護。
城樓上,藍喜重新上前打傘,小聲提醒:“皇爺該回宮了。今日早朝推遲了一個半時辰,這會兒百官在午門外也集合得差不多了罷。”
景隆帝微微頷首,說:“回罷。”
蘇晏坐在車廂里,將尚方劍橫置于膝,摸著劍鞘紋路,心神搖蕩。忽而感念皇帝情意,恨不得身懷張良孫臏之才,傾力以報之;忽而又生出莫明的遺憾與失落,甚至忍不住心生埋怨——上司都來送行了,兄弟怎么就沒來呢,一點都不講義氣!
……是被什么急事耽擱了?還是生氣他昨天中午不辭而別?
……總不會是遇到麻煩了吧!他現在在京城也算是地頭蛇級別的人物,又是北鎮撫司的主官,尋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能遇上什么麻煩。
蘇晏有些不安地攥緊劍鞘,忍住想要驅車回城去問個究竟的沖動,心想:頂多三五個月就回來,又不是三年五載,這么黏黏糊糊的算怎么回事,魔怔了我!
他深吸口氣,清喝道:“出發。”
*
豫王在身體與情/欲上都得到了饜足,一夜好眠,次日便起得格外早。聽聞雷打不動的早朝推遲了一個半時辰,心生疑慮:莫非我那夙興夜寐、勤勉國事的皇兄龍體有恙?
當即換了身宗王常服,準備入宮去請安探病。
剛走到房門口,頓時恍然——今日蘇晏外放離京,皇帝哪里是起不得身,分明是因私廢公,給他送行去了!
不由輕哂一聲:任你再怎么十八相送,也不及在我床上春風一度。只可惜好事新成,他便要遠走數月,否則解衣時暴露情/事痕跡,讓皇帝也嘗嘗嫉妒噬心的滋味。
豫王重新坐回圈椅,漫不經心地翻閱桌面上的賬簿,一股煩躁莫明地自心底升起,文字也在紙頁上浮動,怎么都入不了眼。他把賬簿一合,閉眼揉捏眉心,從漆黑腦海中浮出個風姿無儔的身影,揮之不去。
他一拍扶手,陡然起身走到書房門口,腳步停滯,轉身又走回來,皺著眉另換了本書,只當天氣炎熱,以至于坐立不安。
半晌翻不動一頁,發現自己竟然盯著書頁邊緣的墨點出神,他暗惱之下,將整本書扔出了窗外,砸到了個仆從的腦袋。
那名仆從忙不迭地進來請罪,又將一本手寫的青皮冊子遞呈上去。
“是什么?”
“昨日在沈府門前,蘇大人說要交給王爺的章程。小人見王爺另有要事,當場沒來得及上呈,晚上又給忘了,今早才想起來,求王爺恕罪!”
豫王懶得跟下人計較,揮揮手示意他告退,拿著這本《天工院創辦章程草稿》,斜倚在圈椅扶手上翻看。
翻了幾頁,身體慢慢坐直,待看到蘇晏草擬的院訓時,他已然是正襟危坐,神情認真。
“吾生有盡,真理無窮。”
“真理烈焰灼手,愿為舉火之人。”
“真理……”豫王慢慢琢磨著蘇晏筆下這兩個字,覺得并非佛家所言,“聞僧說真理,煩惱自然輕”的真理,而是另一種更為真實篤定、亙古長存的力量。這是否就是“格物學”所追求的最終奧義?
一個想要窮盡吾生追求這種力量,而不惜成為“舉火之人”的少年,內心又充斥多少堅執與勇氣?
豫王欣賞著紙頁上靈秀逼人的字跡,一頁頁往下翻閱。
這本章程雖說是草稿,卻寫得十分詳盡,囊括了學院創辦初期,種種他想到與想不到的內容,顯然用心至極。
而翻到后半,發現紙頁上染了不少油亮光滑的淡紅圓點,他用手指撫摩后,發現是蠟燭滴上去的痕跡,又用刀尖仔細刮過。可見這后半本,是蘇晏燃燭熬夜,困倦不堪時所寫,以至于滾燙燭淚落在了紙頁與手背之上。
到最后幾頁,字跡已變得生硬滯澀,仿佛書寫之人提筆時重逾千斤,手指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麻木,抽痛不已。
這就是蘇清河在離京前,送給他的臨別贈禮……
或許是因為放不下提議創建的天工院,也或許是真心想助他一臂之力,于是竭盡所能地寫下所知所學,把這心血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了他。
而自己在他通宵奮筆之后,將他拐進梧桐水榭,狠命折騰了大半天——難怪他體力不支,中途暈過去兩次,到最后面白唇青,氣息虛弱,許久才緩過神來。
豫王忽然想起,自己送他回宅邸時,是不是忘了把他肚子喂飽?一整天不吃不睡,又被迫力竭于床事,他文弱年少之身,如何頂得住?
今日還要強撐著起身,一路舟車勞頓,奔赴遠地。
豫王紋絲不動地端坐著,胸口濁悶,臉色很是難看,忽然將冊子放入懷中,起身離開書房。
他獨自一騎疾馳出府,絕塵而去時,王府侍衛們堪堪翻身上馬,急迫地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