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日頭很淡,云朵倒是很多。西邊還頂著一層云霞,干枯的枝椏上萌生出了一層新綠,鮮嫩的很。鳥兒嘰喳叫著,擠在枝頭,看著陸府的人忙得不可開交。此時大門前已是停了兩乘馬車,并著許多的丫鬟仆婦。
在木槿和花影的攙扶下,沁雪披著一件大紅披風從里屋走出來,見了劉氏,含著淚向劉氏跪下:“媳婦兒不孝,只怕是辜負了婆婆的厚愛……”劉氏想起雪吟額刁蠻,又念著沁雪的乖巧可人,不禁扶她起身,哭著說道:“好孩子,這不怪你……”
周圍許多人見了,雖說平日里也是厭惡劉氏為人可惡,可是自從雪吟忽然進宮,被封了江城公主,那劉氏的態度竟是回轉了不少。就連司刑房里的金雀兒也覺著奇怪,所以今日眾人也都偷偷拭著淚。
“放心,有我照顧少奶奶,”花影說道,“你就只管著安心吧。”木槿點點頭,道:“我知道你平日里辦事細心穩妥,所以才讓你跟著我們家姑娘的。”花影笑了:“咱們處了這么些日子,你還不知我么?”
如此簡單的說了兩句,沁雪便抽噎著扶了花影登車而去,木槿卻還在揮著手,說著保重的話語。劉氏說道:“誰曾想到雪兒竟是仙女下凡,還真的聞所未聞呢。”木槿笑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服侍了姑娘這么多年,也不知呢。”
送走了沁雪,木槿忽然覺著,自己的生命里少了什么。畢竟相伴了七年的主子,按理說,該是自己隨著沁雪一同回家去的。可是自己還要入宮,還要為了這么多年的準備去雪恨。
大約這便是命吧,她輕聲嘆道,正要回身,卻見文澤騎著高頭大馬立在門前,對劉氏說道:“母親,孩兒想要回松溪去。”松溪,那里是埋葬鳳尾和三娘的地方,木槿自然了解文澤的意思。
劉氏聽了揮揮手,道:“既然你不愿去做那生意,就姑且隨你吧……”文澤像是得了特赦令,高興的說道:“孩兒謝過母親!”說完勒緊韁繩,隨著馬兒長嘶一聲,文澤已是飛馳數十里。
“夫人的生意就這樣不管不顧了?”木槿還是擔心著府里無人照顧,劉氏卻道:“有蘇姨母的兒子蘇子安呢,他不是一直巴著獨占這份家業么?”“可是夫人……”木槿欲言又止,“咱們不能為了自己,而丟了陸家的祖業!”
這般嚴肅的話題,從木槿口中說出,劉氏忽然覺著可笑:“傻丫頭,還不快些準備入宮去,這會子想這些作甚?”木槿的臉兒紅了半邊,低聲道:“夫人……我只是替你擔心而已……”
劉氏聽了這話,越發覺著木槿可愛萬分,遂說道:“你只管放心進宮去,府里的事兒我自有主意。不然到時候,我們如何里應外合?”原來劉氏是這樣打算的,木槿松了一口氣,卻又道:“如今蘇姑娘和五姑娘的婚事都辦了,單單剩下四姑娘,這可怎么辦?”
也對,府里現在不知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這個四姑娘綠妍還真是的拿她沒辦法呢。劉氏沉吟道:“她的眼睛不好,誰家肯娶呢?”“不然讓蘇少爺娶了她,”木槿忽然道,“也是親近些。”
“不可,”劉氏道,“蘇子安性情高傲,何況他還念著雪兒,這門婚事萬萬不可。”木槿道:“那個蘇少爺也著實可惡,上次還……”她險些說出上次蘇子安玷污沁雪之事,忙住了口,只是說了一句:“那夫人以為如何?”
說到這兒,劉氏竟是扼腕嘆息:“都是我的錯兒,是我害了她的母親……當年她母親親眼見了我陷害陸含蓄的情景,所以我為了自己,只好殺了她母親,不巧她又見了,遂自毀了雙眼,茍活在府中……”
也許是因為怕面對這一切,綠妍才這么做的。可是木槿忽而想到夜辰對自己說過,綠妍的眼睛并不是真的瞎了,而是為了躲避這么多年來的恐懼,才故意裝出來的。其實是清澈透明的瞳眸,一切都只是為了保命而已。
要不要對劉氏說呢,再說自己也不確定,綠妍的眼睛是否真的有疾。回到關雎樓,不再有沁雪孤獨的身影,木槿只是覺著好生凄涼。桃夭打了一盆水進來,嘆道:“雖說平日里我們幾個拌嘴,可到底是有個伴兒,如今少奶奶和花影這一走,不知幾時能回來呢……等你再入宮,府里豈不只剩下了我!”
說著說著,桃夭的淚水便如斷了線的珠子。木槿上前軟言道:“府里這么多人,你還怕沒人跟你說話么?”桃夭不語,木槿又道:“你可以去找你妹妹初塵啊!”桃夭搖搖頭,道:“你是不知道,四姑娘如今鬧著要出家!”
怎么,府里已經有一個人出了家,怎么又要有人出家了呢?桃夭咬著唇,哭道:“四姑娘說,蘇姑娘和五姑娘已經出了嫁,大少爺和二少爺又不在身邊,三少爺進了京都,三少奶奶也回了娘家,獨獨剩她一個人……”
南風輕撫柳絲長,枯葉折翼蝶一朵。池水清暖小荷發,花落憂傷與誰說。
走進悼紅閣的時候,木槿看到屋子里燭火閃爍,還有人說話的聲音,便知綠妍尚未歇息。遂預備著叩門,卻又見小蘿提著食盒從里屋走出來。輕聲問道:“四姑娘……”小蘿擺擺手,道:“咱們到那邊兒去說吧。”
涼亭下,小蘿只是不住的嘆氣,木槿追問緣由,小蘿才小聲道:“你知道么?四姑娘的眼睛根本就沒事兒!”這倒是木槿意料之的事兒了,她又問道:“你是怎么知道呢?”
“初塵求了豆蔻做些糕點,說是四姑娘忽然想吃那桂花糕,”小蘿道,“你也知道,豆蔻身子不好,我就讓紫蘭和菊若幫著做了些,這才送了過來。可是方才聽到初塵說什么‘姑娘既然如此打算,不如騎了快馬到南邊崖州姨母家去’的話語。”
看來綠妍的眼睛還真的是如夜辰所說,為了躲避劉氏的迫害,不得已才裝出來的。小蘿道:“這事兒現在唯有你我知曉,我也不知該不該跟夫人說去。”“那你方才說什么四姑娘出家是怎么回事?”木槿又問道。
小蘿說道:“那是她自己說的,說什么崖州的姨母家也是人口凋敝,肯不肯收留自己是另一回事兒,所以她打算著去奉天寺找素馨。”木槿知道,綠妍定是知道了自己在府中不可留的事情了。
那小蘿也是鬧不清怎么一回事兒,便道:“正好你也來了,勸勸四姑娘也是好的……還有,我聽說,蘇姨母像是給四姑娘定了一門婚事,她不愿意,這才想到出家的。”
蘇姨母會想著給綠妍定下親事,木槿覺著這事兒不妥。“我也只是聽說,”小蘿道,“豆蔻又病了,我得回去照顧她呢……”木槿忽而問道:“你不是一直在換洗房么,怎么這會子一直往膳食坊跑來著,我還一直奇怪呢。”
“我不喜歡桑梓,所以就求了夫人,把我調往膳食坊的,”小蘿眨著眼睛道,“那個桑梓太過刻板,不過我也時常去那玩兒的。”言罷嬉笑著跑開了。木槿看著紗窗里的那個孤獨的影子,不禁又是一陣嘆息。
清晨的風吹動了一夜的離愁,綠妍簡單的穿了件碎花藍底兒紅紗小襖,下身套了一條棉裙,烏黑的發絲上挽著墨綠色的發結。沒有任何珠釵環繞,木槿看她的眼睛,在陽光下依舊是暗淡無光,卻又怎么能像小蘿說的什么,騎了快馬去崖州?
許久未見的蘇姨母見了綠妍,歡喜的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果真是好模樣兒,只是……”她想說綠妍的眼睛,卻又住了口,繼續道:“如今應該是二十一歲了吧,我可是替你謀了一門好親事,只等著你點頭呢。”
綠妍只是羞紅著臉,不言不語。梁夫人笑道:“蘇姨母還真是好心,可這也得問問四姑娘的意思。”蘇姨母素來厭惡劉氏,知道梁夫人是劉氏的親妹妹,所以也是懶怠打理,只是回應了一句:“看綠妍的樣子就知道,再說了,五姑娘比她小兩歲都嫁了出去,難道綠妍就嫁不得?”
這話可是惹惱了梁夫人,劉氏按著她的手,笑著對蘇姨母道:“不知姨母定的是哪一家?”“登州白家。”蘇姨母隨口說道,劉氏不禁眉頭一皺,說道:“可是你舅父白家?”蘇姨母點頭稱是。
這蘇姨母說的登州白家,可是南邊兒的鹽商富戶白萬鏈。百萬鏈當年借著陸家的手,硬是在登州做起了鹽商,而且這生意是風生水起。也便就在同一年,白萬鏈迎娶當地的侯門千金秦麗華為妻,并生下兩男一女,日子過的殷實富足。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就在白萬鏈五十大壽之時,竟是染疾下世了。白家的大少爺白康安親自主持喪禮,誰知隔了三日,弟弟白康華被盜匪所殺,白家上下人心惶惶,還好白康安和母親一起,熬過了這艱難的歲月。
原本想著求了蘇姨母的,可是又不好開口。還是白夫人心細,以婚事為備,迎娶綠妍,也便就借著蘇家和陸家重新開了鹽場。蘇姨母得了這個信兒后,一心想著救自己的娘家,便不顧綠妍的感受,接了這門婚事。
明明知道,白家現在是不行了。劉氏也不好說什么,畢竟綠妍對自己恨之入骨,就算自己說的話,她也聽不進去的。所以便對綠妍道:“姨母也是為了你好,再說那白家也算是你的遠房表哥,彼此親近些。”
如此說定了,就只剩下了婚期。蘇姨母問了登州那邊兒,說是預備著五日后來迎娶,所以就催促著綠妍早早準備。待眾人散去,木槿見綠妍準備回房,便喊住了綠妍:“四姑娘且先等一等!”
初塵回身,道:“姑娘這會子心里正不好受,有什么話等明兒再說吧。”木槿卻道:“只怕是沒有機會了……我只想問一句,四姑娘的的眼睛,真是……”綠妍忽然轉過頭去,輕輕解開面上的一層人皮,道:“這就是答案。”
不敢相信,面色蒼白的綠妍竟會是這般容貌!干凈白皙的面龐上,微微透著羞澀的嬌紅,清澈的瞳眸處,宛若秋水,尤其是左臉上的幾點雀斑,襯得綠妍愈發可愛萬分。
從未在外人面前展現自己的容貌,綠妍此刻竟是不好意思起來:“你萬不可告訴他人,尤其是夫人和蘇姨母……”木槿愣了一會子,笑道:“萬萬沒有想到,咱們府里竟是藏著一個美人!”
一旁的初塵將門窗掩了,對木槿道:“你只小聲些……我們姑娘這都是為了保住性命而已,你應該知道的。”是了,她發現了劉氏的陰謀,所以唯有掩去自己的容顏,掩飾自己的過去。讀些經書,試卷,讓府里的人都以為自己超脫了世俗。
“其實我們姑娘是很害羞的人呢,”初塵道,“先前都是裝出來給人瞧得,連五姑娘和蘇姑娘也都瞞了過去。”再次看著綠妍,木槿忽然覺著她甚是可憐。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是在虛偽的面具下生活著,著實是可憐至極。
可是如今就要遠嫁登州,木槿只是擔心綠妍的眼睛,現在看來,也沒什么顧慮之處。初塵忽然給木槿跪了下來,哭道:“既然姑娘已經知道了,那我也就不再瞞著你了……老爺生前曾經給姑娘許了一門婚事的,就是那白家的二少爺,可是那二少爺被盜匪所殺,這才又許了大少爺的……”
“都是白家,又是四姑娘的表哥,”木槿道,“沒什么不妥……”初塵搖著頭,道:“白家的大少爺已經娶了三房妻室,不到一年都過世了,這不是克妻的命么?我們家姑娘萬不可嫁過去的……”
這可如何是好,不到一年,白家的大少奶奶竟是走馬燈似的換了三個!倘或是綠妍嫁了過去,又不知是何結果。木槿也是犯了難,扶起初塵,安慰道:“先別哭,四姑娘是什么意思?”
綠妍嘆了口氣,道:“本想著去出家的,可是……姨母忽然說起了這門親事,我……我自是不想嫁過去的,可我有什么辦法?況且,婚期都定了下來。”綠妍說著說著垂下了頭,絞著手心里的帕子,不再言語。
風暖暖,吹動一池漣漪。浮萍聚散,一點一片,灑落枝頭。一彎新月,悄上柳梢頭,微微喘息,獨倚荷塘,看世間萬千變幻。
再也不用為沁雪鋪床熏香,再也不用輕聲安慰沁雪。案頭,仿佛仍有一抹消瘦的影子伏案寫作。那泛黃的紙箋上,似乎還殘存著點點淚光。木槿輕撫一桌一椅,一茶一燈,無不殘存著沁雪淡淡的體溫。
見屋子里還亮著燈,桃夭便知,木槿這是又觸景生情了。遂走進里屋,說道:“都這么晚了,夜里又冷,你不去睡,在這里想什么呢?”木槿不語,桃夭坐下來,環顧了一圈兒凄冷的屋子,嘆道:“花姐姐也走了,真沒意思!當初說好的要一起為我祝壽呢……初塵一走,我才真正是孤家寡人了……”
雖說是四月的天氣,起了南風。可是關雎樓里到底是沒有了昔日的歡樂。木槿聽桃夭說起了壽辰,便問道:“你什么時候生辰?我還不知呢。”桃夭笑道:“還有五天。”五天,便是四月初九,木槿記得,去年的那個時候,自己還未曾見過桃夭。
“姐姐什么時候?”桃夭笑著問道,“我猜定然是木槿花開的時候了。”木槿淡淡的說道:“比你晚了三日。”桃夭一聽,笑的燦若桃花:“豈不是快了么?現在是四月初四,到時候我們可是要一起過的……”
兩人又彼此說了些閑話,便梳洗了睡下了。夜里,木槿正睡得迷糊,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叩門的聲音。她推醒了一旁的桃夭,問道:“你去看看是誰。”桃夭只好披了件外衣去開門,只見初塵滿臉焦急的跑了過來,一把拉住桃夭問木槿在哪里。
尚未問明緣由,木槿便被初塵拉著往悼紅閣跑去。近了內室,只見綠妍微微閉著雙眼,歪在榻上。額角處竟是有碗大的一個傷痕,汩汩冒著鮮血!“方才蘇姨母那邊兒送來了嫁衣,讓姑娘試穿,可是姑娘不肯,一頭撞在了桌子上……”初塵哭得泣不成聲。
好是剛烈的一個女子,木槿不禁心里嘆道,上前看了綠妍的傷勢,問道:“怎么不給瞧大夫?”初塵回道:“姑娘不讓瞧,一心只想著尋死,我也是沒了主意,這才想到你來……”
這可如何是好,綠妍雖說是庶出的姑娘家,可到底是大戶人家出身,蘇姨母這是何苦逼她?木槿說道:“還是先請個大夫瞧著,再怎么說,四姑娘也是……”初塵只好匆忙跑去請了大夫。
好在綠妍的傷勢不是很重,大夫囑咐了要好生養病,萬不可動氣了。初塵撫著綠妍的面頰,哭著說道:“姑娘快醒醒,這是何苦來著,有什么話只管對初塵說就是,你這么做豈不是讓初塵傷心么?”
望著如水的初月,木槿無奈的搖著頭。靜靜等著采薇的消息,只是希望能夠得到一絲安慰。很快,采薇帶來了消息,說是蘇姨母那邊兒打算在三日后準備綠妍的婚事。“可確切么?”木槿問道,采薇點點頭,道:“我是做什么的,你連我也不信了?”
“不是不信,而是我怕自己聽錯了。”木槿對采薇說道,“你看四姑娘的病癥,又如何出嫁呢?”采薇搖了搖頭,道:“咱們家的三個姑娘還真是命苦……蘇姑娘嫁去做了人家小妾,五姑娘嫁的是個癡傻之人,四姑娘這個夫君,可是死過三個妻室呢……你說,咱們女子的命怎么苦啊!”
沒有人身自由,甚至連反抗的權利也被剝奪了。木槿和采薇對坐在涼亭里,想起昔日姐妹們說笑的場景,不由感慨萬千。“常說‘千里搭長棚,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話倒是對了,”采薇嘆道,“當初咱們一起玩笑,斗嘴,如今都是各自去了……”
這到讓木槿想起了府里的其他姐妹。采薇手托著香腮,對木槿說道:“我來府上之前就聽說蓮香忽然投了水,也不知什么緣故。后來丁香為了她的一個表哥竟是上吊了!還有素馨,因為公主,卻是出了家,做了姑子。”
茭白的月光映照在荷塘上,浮起輕輕的一層薄霧。采薇站起身子,又道:“我那可憐的姐姐被梁雪吟打斷了腿,最是可恨。不過我覺著最最可憐的還是春柔和鳳尾,本來是有了身子的,一個被金雀兒打死,一個吞金自殺。好在二少奶奶有自知之明,跟鳳尾一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