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死,”子礽瞪著大大的眼睛,哀求著木槿。木槿無奈的笑道:“你這是又在胡思亂想了吧,安生睡一覺,醒過來就好了……”子礽不肯,他怕閉上眼睛,自己再也看不到藍天白云了。
木槿撫著他瘦弱的臉龐,輕聲道:“你怎么還不信我?”子礽搖頭道:“我才過了不惑之年,還年輕的很……我真的不想死……”子礽說的沒錯,沒人想著自己結束生命。
可是子礽的眼皮沉得很,總是不住的想要合住。“我好累,”子礽抓著木槿的手腕,說道,“母后,我忽然有些犯困……”說著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木槿聽得清晰,那一聲“母后”,應該是子礽在念著自己的母后玉妃吧。
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木槿的心里竟是有了十分的寬慰。只是他的鼻息漸漸發冷,緊抓著木槿的手,竟是緩緩地滑落下來。木槿笑著說道:“你只放心,你交代的,母后一定替你辦好……”
延慶三十九年的臘月,安子礽帶著些許遺憾,離開了宮闕。他還惦念著胡族與天朝的外交,還有承乾的教授問題。李皇后哭著對瑞香道:“好孩子,本來還想著要你入宮的……這次怕是要推遲了呢……”
于是**選秀,就又推到了明年的冬日。朝野上下為子礽戴孝三個月,這期間由太皇太后木槿代為料理。雖然木槿心里也愈加悲痛,卻也只好咬著牙挺過這段日子。
新的詔書頒布下來,尊逝去的安子礽為圣宗皇帝。李皇后為皇太后,木槿為太皇太后。賈瑞香為賈才人,破格留在乾元殿,服侍成祖皇帝,就是新皇帝安承乾的起居。宮闕上下沒有任何異議,大家也都各司其職。
因為宸太妃和安子礽的離去,所以這一年的年夜,過得分外無趣。就連遠處的鐘聲,也是悲哀痛楚。看著菱角端上來的餑餑,木槿只覺著沒有胃口:“端下去吧,哀家著實沒有心情。”
“那也要吃一點兒,”菱角說道,“這段日子,太皇太后真真辛苦了呢。”木槿擺手道:“真的吃不下去,不然你吃了吧,放著也是浪費……”菱角自然是不敢吃的,所以便道:“那就先丟著,等太皇太后什么時候想吃了,奴婢再給您去熱一熱……”
木槿歪坐在軟榻上,對菱角說道:“太皇太后?還真是諷刺呢……想當初,哀家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呢,如今竟也是這天朝,最高地位的女人了呢。還真的是世事無常……”
“菱角,你坐下來,”木槿說道,“哀家想同你說說話,你若是這么站著,就不把哀家當姐妹了呢……”菱角只好也坐下來,說道:“先說好了呢,太皇太后可不許流淚,不然眼睛什么時候會好呢?”
于是木槿就絮絮叨叨的說了起來:“哀家七歲的時候離開宮廷,在姚家五年,十二歲的時候來到了陸府。那個時候就認識了安夜辰,只是覺著寂寞,才要跟他交好的……十五歲上又認識了安逸運,才知道什么是情……”
“大約是二十歲吧,”木槿記得不太清了,“第一次見著安澤宇,他對我這般好,我以為他是利用我的……你也知道,我素來都是被人利用的。誰想到他會真心待我,只是可惜,同他分別了十年。”
可是十年之后的木槿,再見到安澤宇時,自己都已經成了他的皇嫂。造化弄人,為了減免流放的二十年罪責,木槿甘愿入宮。這一入宮門,便同安澤宇相隔兩地了。窗外忽然有了月色,駐足之間,似乎也在聆聽木槿的故事。
好像永遠等不到春暖花開了,怎么每天都在下雪。木槿記得,自己在杭城陸府時,南邊很少下雪的。怎么到了京都,冬日就顯得分外漫長。她坐在火爐前,百無聊賴的撥弄著手爐的灰。
這時菱角走過來說,賈才人過來請安了呢。木槿對賈瑞香,一直都是淡淡的,沒有喜歡可言。思慮之間,賈才人已經走了進來。對著木槿行禮道:“妾身給太皇太后問安,這都是妾身孝敬太皇太后的……”
說著,要自己的貼身侍女,將那些禮品呈了上來。并一一指給木槿道:“這是我哥哥從浙東帶來的上好的老參,熬湯最是補身子了……還有這深山貂絨,西湖龍井……妾身還聽說太皇太后眼睛不好,這珍珠粉對眼睛極好的……”
看著眼前一大串珍貴的禮品,木槿的火氣就上來了:“誰要你拿這些的?難道皇上沒對你說么?滾!帶著你的東西滾出去!”沒來由的被木槿罵了一通,賈才人不解何意。沒有抱怨,只好悄然退了出去。
出門的功夫,賈才人悄聲問菱角道:“太皇太后是不是身子不好?”菱角搖頭道:“皇上當真沒對你說?咱們太皇太后最是厭惡奢華,你看看你如今帶的東西……還有以后不要再提眼睛了,太皇太后最惱恨這個……”
不明就里的賈才人,也沒再多問。只是謙卑的說道:“姑姑的話,妾身記著就是了。只是姑姑要勸勸太后,上了年紀的人,且記大動肝火。”菱角知道,賈才人這是對木槿孝敬,可是木槿偏不喜歡她。
回來以后,木槿就對菱角道:“你又對她說什么了?我告訴你,有我在的一日,她甭想坐上皇后的位置!”“何必呢,”菱角說道,“歡顏都已經死了這么多年,太后這么著,豈不是跟自己慪氣?”
原來這賈瑞香的眉間,隱約帶著歡顏的印象。有的時候,木槿越看她,就越像歡顏。木槿素來沒恨過什么人,就只是對歡顏。若不是歡顏的存在,自己哪里會同安澤宇形同陌路?
到魏王府去看歡顏,只是形式而已。可是木槿的心里,多少是不愿的。如果要木槿天天對著一張貌似歡顏的賈瑞香,木槿更不愿意。哪怕賈才人花再多的心思,木槿也只會對她冷淡。
所以木槿等的是新的秀女進宮,她要挑選最好的秀女來服侍承乾。如今承乾登上皇位,更加勤奮起來。總是忙到后半夜,皇太后心疼承乾,總是趁著夜色,要賈才人送去夜宵。
可是這段日子,承乾正忙著同海疆,交代宸太妃病逝的消息。海疆方面,自然是有人來吊唁的。所以賈才人送去的夜宵,承乾連著半個月,都未曾動過。皇太后想要過去說一說,可是卻被賈才人攔下了。
賈才人垂首說道:“皇上哪里忙著政務,母后若是再去打擾,豈不是擾了皇上?”皇太后聽罷,雖然贊同她的話,說她是孝順的人。可是心里到底是不愿意。畢竟自從賈才人進了宮,承乾還未進過她的寢宮呢。
好在賈才人不是爭強好勝之人,對于這一切,她都默默的認了。只是一味的盡心服侍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并無分毫怨言。倒是皇太后為她感到悲哀,時時到萬壽宮去,向木槿替賈才人訴苦。
這段日子,木槿也不好過。對于皇太后的怨言,只是聽著。這日皇太后又來萬壽宮,還帶著賈才人。菱角便說道:“如今太皇太后正在午睡呢,皇太后和賈才人不如下午再過來。”
偏里屋的木槿聽見了,說道:“既然都來了,就讓她們進來吧。”菱角也是不愿皇太后的抱怨,擾了木槿的清休。皇太后把賈才人拉到木槿身邊,說道:“太皇太后,您評評這個理兒,瑞香都進宮兩個月了,怎么……”
“李綿憶,”木槿喚著皇太后的名字,說道,“哀家今天,只對你說一句:這是皇上小夫妻之間的事兒,咱們長輩是管不著的。”這一句“李綿憶”,著實把皇太后接下來的話,給生生堵了回去。
木槿說得對,自己做了皇太后,就應該安享晚年了。自己實在不應該插手,本來還要在說什么。可是卻見木槿已經轉身走了,皇太后才忽然明白什么,牽著賈才人的手,辭了木槿,便走出萬壽宮。
雪落琉璃瓦,眉間一朱砂。研磨相思淚,回首綠窗紗。北風呼呼,梅花安好。這兩年里,梅朵的病情時好時壞。木槿也是十分清楚,這梅朵也是要返歸天宮的。大約是還未了結紅塵的緣故。
終是盼來風停雪晴,菱角笑著從外面走進來,說道:“才剛奴婢就見那些秀女進了宮,聽說是要在掖庭訓練三個月呢。”木槿望著窗外積雪壓彎青松的美景,不禁問道:“這次選進宮的秀女,有多少?”
菱角想了會子,說道:“奴婢看著,像是有一百個呢。而且聽田姑姑說,她們都是各地的優秀女子呢。”怎么能不優秀,既然要進宮,勢必要頂尖兒的呢。菱角又道:“太后不出去看看么?”
木槿卻搖著頭,說道:“還要從那一百個姑娘里,選出三十個入宮服侍主子。這三十個里面,還要選出十五個呢……到時候再看也不遲……”也對,菱角點點頭,說道:“昨兒太后還說好的,去司苑房看梅朵,正好現在不下雪了,奴婢這就去準備。”
可是木槿卻不愿坐轎子,說要散著步去。菱角只恐路滑,木槿說道:“這路徑每天都有人打掃,而且雪都化了。坐著轎子,著實沒意思呢。倒不如走著去,看著這一路的好風光。”
于是菱角就親扶著木槿下了石階,沿著青石板小路,看著冰凌結滿的湖面。一路小心翼翼的往司苑房走去,此時湖邊的柳樹都已經凋零。唯有枝干上還殘存著如玉的積雪,風兒一吹,雪沫漫天亂飛,像是落花紛飛,分外好看。
木槿站在無垠的湖邊,看著偶有烏鴉在盤旋,不禁生出許多感慨。“太后若是這么站著,只怕要凍壞了身子呢……”菱角輕輕拍著木槿的肩,木槿輕輕點頭道:“哀家看著這兒的景色這么好,竟是忘了時間呢,這就走……”
正當菱角扶著木槿,走過望月亭的時候,偏就看見安姑姑正在訓練那些秀女呢。木槿瞥眼看著她們,皆是一樣的銀灰色宮裝,綁著一樣的發髻。站在寒風中,卻都是一樣的乖巧聽話。
木槿沒有理會她們,仍舊是往走著。這時,身后竟是傳來一聲黃鶯般的聲音:“婆婆,您的簪子掉了……”婆婆?到真是一個別致的稱呼。木槿緩緩轉過身子,走到那個姑娘面前,問道:“哀家從不帶什么簪子,你那里就撿了呢?”
這時安姑姑走過來,笑著向木槿行禮。又指責那個秀女,道:“可又胡說!咱們太皇太后從來不帶首飾!莫不是你偷來的么?”“安慧!”木槿低聲喚著安姑姑的名字,又對那個秀女道:“你拿出來,讓哀家看看。”
讓木槿感到意外的是,秀女拿出的竟是那根瑾花木簪。木槿拿在手里,一看便知道,這便是安逸運送給自己的木簪。可是自己出嫁那日,已經還給了他的。怎么會落在一個小小秀女的手里?
看了半晌,木槿才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著。又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奴婢叫安詩苓。”她利落的答道。安詩苓,是一個安姓的姑娘呢。木槿的心里“咯噔”一跳,便要菱角把她帶到萬壽宮去。
本來是要去看梅朵的,可是偏偏遇見了這么巧妙地緣分。木槿不禁急急地將她帶進萬壽宮,問道:“你父親是誰?家在哪里住?”她也毫不隱瞞自己的身份:“奴婢的父親叫安逸云,早就過世了,都是母親一直帶著奴婢的。”
沒錯,眼前這個姑娘,正是安逸運與舞翩躚的女兒!木槿不禁輕輕撫著她的臉龐,果真,帶著安逸云的模樣兒。木槿的思緒一下子飛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個時候自己自認為很愛安逸云,才連累了他,被迫削去王爵的。
還真的是愧對于他呢,大約就是因為寒癥的緣故。記得最近的一次,他還同翩躚一起來到京都,就是為了治病的。如今他走了,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無人知曉,可是到底是留下了后代呢。
木槿又問道:“你父親他……”“這根木簪,卻是母親臨終前,叫我帶進宮的,”安詩苓說道,“說是要交給太皇太后,一定要奴婢親手交給您的。”是了,一定是安逸運交代下去的。
只是可憐,這不過十七歲的安詩苓,竟是父母雙亡。也是緣分,讓自己見到了她。木槿撫著她的頭,笑著說道:“這里就是你的家,以后你住在這里就是了。”真好,沒想到快要入土之時,竟會見到安逸云的女兒。
不知為何,木槿忽然想起了安澤宇。如果自己當時勇敢一些,跟著他逃出宮闈,大約孩子也這么大了呢。細細看去,安詩苓繼承了她母親的裊娜翩躚,還有她父親的眉清目秀。
于是木槿就把安詩苓安排到乾元殿,做御前侍女。并囑咐道:“如今你要服侍好皇上,這段日子,皇上總是心神不寧。連飯也不好好吃的……”安詩苓笑著答道:“太皇太后放心,奴婢會有法子的!”
真好,找到了一個既可靠,又可以照顧承乾的姑娘。算起來,這承乾的父親安子礽,可是與安詩苓的父親安逸云,是表兄弟呢。那么安承乾和安詩苓,可是表姐弟。要知道,安詩苓比承乾大兩歲。
這也算是了解了木槿的心愿,皇親之間互為照應,自然是最好的。而且木槿還對安詩苓說,一定要把承乾當親弟弟看待。就這樣,安詩苓被送進了乾元殿,做了御前侍女。
可是卻是惹了皇太后李綿憶,她對著木槿講理道:“以前本宮也是賢惠之人,見太皇太后如此辛勞,自然也是從旁協助。可是當初說好的,送賈瑞香進宮。這又不算數了么?”
木槿聽她說了這么多,便道:“你還記得被費去爵位的齊王殿下么?”皇太后點點頭,木槿繼續說道:“這個丫頭可是他的女兒呢,是皇親。算來也是承乾的表姐,怎么就不能夠照顧承乾了?”
一席話,說得皇太后無地自容:“妾身知錯了,還望太皇太后責罰。”本來皇太后李綿憶也不是存心找茬兒,她也不是那樣的人。就是為賈瑞香打抱不平,如今見事情水落石出,她也放了心。
畢竟把兒子交給他的親人,比交給一個外人要好的多呢。后來她也細細觀察了安詩苓幾日,竟是如此干脆利落的姑娘。不僅生得容貌好些,還常常親去御膳房,為承乾做些夜宵。
也偏是緣分,承乾忙完了政務,也能吃幾口飯了。這都要得益于安詩苓的功勞,木槿常常笑著對皇太后李綿憶道:“哀家就是說不錯,姐姐照顧弟弟,自然要用心些。”
說是姐姐照顧弟弟,承乾可不是這么想的。自己辦完海疆那檔子事兒,又派去譚將軍胡族商議議和之事。自己清閑了兩日,便同安詩苓攀談起來。這才知道,自己的御前侍女,竟是多才多藝之身呢。
所以這幾天,承乾得了空就往安詩苓的寢宮鉆。還常常跟她對詩,做對子。倒是把賈才人落在了一邊,菱角把這些小事兒說給木槿聽。木槿總是笑道:“哀家選的人不會錯,一家人么!”
可不是一家人,除了木槿和李綿憶以外,無人知道他們的關系。所以其他宮人以為安詩苓是得了圣寵,自然對她親厚些。安詩苓卻謹記木槿的話,要自己好生照顧承乾,像是親弟弟一樣。
這才剛到冬至,安詩苓就病倒了。御醫說是染了風寒,需要靜靜地休養兩日。木槿和皇太后十分憂心,便趕來探視。恰逢承乾也在,所以她們二人就退了出來。皇太后說道:“太皇太后還真是慧眼,承乾可是有了個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