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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回儲秀宮里曇妃猝死祖墳菊若傾訴衷腸

    第二日,菱角早早就備下了車馬,還有祭祀用的物品。只等著木槿穿戴整齊,往祖靈出發了。誰知宮里忽然傳出消息,說是儲秀宮的曇主子沒了。木槿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幸而被菱角扶著,她便丟下去祖靈一事,急急地趕往儲秀宮。
    昨兒夜里,還瞧見儲秀宮倩影姍姍,怎么今兒早晨偏沒了?木槿扶著菱角,跌跌撞撞的王儲秀宮走去。
    一路上,木槿的心情分外沉重。還未至儲秀宮,早聽到從宮里傳來的哭聲。子礽也在場,鸞枝見到木槿來了,遂上前攙扶住,且又不住地拭淚。木槿端坐在大梨花木椅上,問鸞枝道:“你們主子的……是怎們會事兒……”
    鸞枝是儲秀宮的執掌姑姑,本來子儼要鸞枝嫁進王府的。可是鸞枝堅決不肯,一則怕阻了子儼的好前程,二則,她看這宮里多少宮女,攀上高枝兒,最后都不得善終。所以婉言謝絕了,就留在儲秀宮,服侍著曇妃。
    哪里想到,曇妃也會有一天撒手人寰?鸞枝哭個不住:“奴婢也不知……昨兒個好好的,還跟皇上說了半夜的話……今兒早上奴婢來服侍主子梳洗,就發現主子已經不省人事了……”
    到底是怎們會事兒,鸞枝也不知道。子礽只是站在窗子前,想起昔日曇妃的款款柔情,不禁唏噓不已。木槿又問道:“可是請了喪禮主持?”子礽點頭道:“已經讓司禮監去著手準備了……只是可憐馨月……”
    小馨月不過才三歲,就沒了母后。真真是可憐,那李皇后卻說道:“皇上和皇太后只管放心就是,妾身定然會照顧好馨月的……”是了,如今承乾已經是十二歲的少年郎,由他來陪伴這個小妹妹,木槿還真是放心。
    如今且說宮里上下,都在忙著曇妃的喪事,木槿也就把去祖靈看安澤宇的事兒,往后推了一些時日。想起往昔曇妃的音容笑貌,木槿的心里就特別難受。這日雪停風住,木槿獨自往司苑房而去。
    司苑房里的海棠,呆呆的坐在玉檻上,直至木槿來了,方才站起身行禮。木槿挽著她的手,說道:“如今這宮里,又少了一個陸家的姐妹……”海棠看著木槿,盡是眼含熱淚:“誰說不是呢?先是小蘿,石榴,再往后就是桃夭,如今曇兒又去了……”
    聽著海棠的話,木槿只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沒有任何言語。這時海棠嘆息道:“曇兒是一個很好的姑娘,溫柔且不說,但是智慧謀略,就不勝一個男子……真真是可惜了……”
    彼時木槿忽而想起,自在西山碧落宮時看到的那本冊子,上面有一頁是畫者曇花的。上面還有一首詩,她不覺念了出來:“一方水榭曇花栽,百花過后難再開。幽香清奇隔夜半,芳韻久長獨徘徊。”
    “這是太后做的詩么?真是欣雅別致!”海棠不禁奇怪的問道,木槿愣了一下,說道:“我也不知道,就只是記得,從西山碧落宮哪里得來的句子。”“倒像是寫曇兒的,”海棠說道,“她不會是曇花仙子下凡吧?”
    說到仙子下凡,原本木槿也不信的。可是蓮香死的時候,她確確實實看到蓮香駕著五彩祥云,來向自己告別的。蓮香就應該是蓮花仙子了,那自己豈不會是瑾花仙子?
    想到這兒,木槿笑了:“她若真的是曇花仙子,那你不就是海棠花仙子了么?”海棠聽后,笑了:“倒真是希望如此。”“咱們這梅花兒開的怎樣?”木槿忽而問道,海棠答道:“奴婢看著,就只有白梅和紅梅開的好些。”
    木槿點頭,環視了四周,卻沒發現梅朵。海棠告訴木槿是,說是梅朵這幾日染了風寒,正在屋子里調養呢。木槿便囑咐道:“原該二十五歲的時候,就該放出宮去的,偏她也沒有家人,如今等到這不惑之年,真真不容易!”
    轉眼之間,入宮也有二十年了吧。木槿對海棠說道:“時間還真是快,二十年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也不是很長。”海棠點頭道:“太后說的極是,奴婢想著,等過了曇妃的喪禮,來年開了春兒,咱們一起在宮里給太后過壽如何?”
    其實木槿的生辰本是八月,瑾花盛開的時候。卻偏偏是四月,跟桃夭差兩天。要知道,這百花之中的瑾花,在四月的時候,還只是花苞嫩芽。木槿生辰在四月,也便意味著她的命運,多少有些不濟。
    說到做壽,木槿忽然想起在陸府時,時常擺的家宴。大家說說笑笑,聯詩作詞,吃酒猜拳,熱鬧異常。如今想起來,真是一段回憶,卻再也不能夠了。她也沒那個心思了,倒還是十分向往。
    海棠說道:“給太后做壽,是奴婢們的心意。如今這宮里,只怕是已經開始準備了呢。只等著喪禮過了頭七就辦。”不,自己還要去祖靈,看一個人呢。木槿和海棠有說了兩句閑話,才站起身回萬壽宮了。
    過頭七的那天,木槿起得很早。她吩咐了木槿,帶了許多的瑾花種子,還有一些祭祀用的東西,清晨五更天就出發了。他要多陪他一會兒,還要傾訴內心的苦楚。順便去玉太妃的墳頭,添一抔黃土。
    天色很是陰沉,像是要下雪的樣子。本來菱角勸了木槿,還是再等等,等天晴了再出發。可是木槿不肯,菱角只好又拿了件厚厚的披風,跟著木槿上了馬車。誰料木槿卻又忽然掀開簾子,對菱角說道:“你去把小手爐拿來。”
    此時她所說的小手爐,是木槿進宮時,安澤宇給自己送來的。可是由于種種誤會,這小手爐摔碎了。木槿就想著,把小手爐也帶上,隨著安澤宇一切走。也可以溫暖他冰冷的心。
    祖墳坐落在西山腳下,靠南的位置。被人們稱為“王陵”,是天朝歷來埋葬帝王的墳塋。這里背靠西山,臨著滔滔黃河,是一處極佳的龍脈。從天朝的高祖、太祖、太宗、圣祖都被埋葬于此。
    他們的皇后和妃嬪,也會按照次序,環繞在帝王身邊。子礽被人們稱為“世祖皇帝”,所以宮人早在墳塋處留有一處位置,曇妃不是皇后,自然被埋在那處空墳的一腳。
    至于皇室貴胄,則被安置在王陵的西北。因為西北常有胡族作亂,把他們埋入西北,可以抵御胡族侵略。不過是迷信的說法,菱角駕著馬車,一路來到王陵。這里此時的墳塋上,都頂著尚未化盡的積雪。
    映襯著陵內的青松,遠遠看起來,一青一白,很是清爽。陵園里首領的宮人,早就打掃好了道路上的積雪。因為這里人少,所以積雪總是十天半個月,也難以化完。這次聽聞圣母皇太后駕臨,便早早做了準備。
    當木槿扶著菱角下了馬車,早已有一個宮女來引導。木槿只是覺著眼熟,便問道:“你叫什么?”那宮女低著頭,答道:“奴婢菊若,恭迎圣母皇太后圣駕!”是了,木槿怎么會忘記。
    當初瑞貴人沒了,身為貼身宮女的菊若,放棄了出宮的絕佳機會。甘愿到陵園去,為瑞貴人守一輩子陵。再次相見,木槿看著面色蠟黃的菊若,不禁心頭一震:“這十幾年,可是苦了你了……”
    菊若卻是毫無表情,想來已是麻木:“皇太后言重了,這是奴婢的職責所在……皇太后隨奴婢來……”說著徑自往前走去,原來宮里的田姑姑,見菊若盡忠職守。就把她提拔,做了王陵的守陵宮女。
    所以總體說來,菊若在這里的衣食,還是說得過去的。墳頭并不是很高,總要比帝王低一些的。菊若和菱角忙著擺放祭品,木槿就將那些瑾花種子,一一灑進墳塋四周。她要他在陰間,也要看著瑾花盛開,就全當是自己陪著他。
    “哀家怎么哭不出來了?”木槿忽然對菱角道,菱角聽了,知道這是木槿心里凄涼過度,心里有些悲哀。卻是笑著道:“太后哭不出來就好,御醫也說要太后少哭呢……對眼睛不好……”
    是了,記得張御醫說過,自己的眼睛模模糊糊。總是看不清楚東西,就是眼淚太多的緣故。她悲涼的嘆口氣,自語道:“這會子,連眼淚也這么吝嗇……菱角,把那小手爐拿出來……”
    小心翼翼的捧著碎了的小手爐,木槿把它放在墳頭。說道:“澤宇,現在天冷,你拿著這手爐,就只當是我在你身邊……”許是過了冬天,瑾花就會開了。那時候,他自然也會理解她的苦心。
    一陣冷風襲來,凍得菱角渾身瑟縮。菊若見狀,便道:“這會子起了涼風,太后還是到屋子里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及至木槿進了屋子,才發覺自己的手腳冰涼。好在菊若拿了小手爐,替自己暖著。
    菱角笑道:“菊若還真是體貼,到底是陸府的好丫頭。”菊若沒言語,菱角又問道:“你說實話,怎么就不肯出宮了?你如今倒好,都四十的人了,想出宮也不可能了……”
    不料那菊若說道:“我覺著這樣的日子就挺好……”再沒有多余的話語,菱角看著歲月穿過菊若的額頭,不禁心聲嘆息。木槿說道:“菊若像是空谷中的一朵野菊花,不求榮華,只求平靜。”
    忽然,木槿的腦海里閃現出了,那冊子上的圖畫。幾多野菊花,盛開在幽谷之中。旁邊還附著一首詩:清霜傲然出塵寰,殘秋獨立南山間。一枝凝香花盡落,西風卷落散香顏。
    這樣的句子,在木槿腦海里回旋。大約,冊子里的圖畫,都是陸府家的女子么?以前還都是懷疑,不過這次是真的了。如此看來,一切皆是命數,再想起昔日里,姚沁雪做的那個夢,夢里有一句:紅塵多磨難。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假情假意,仔細想去,卻是真的。木槿又坐了一會子,便對菊若道:“如今你也不同往日了,年紀越來越大。天還冷著,你如果不方便,就進宮來住吧……”
    可是菊若卻搖著頭:“奴婢謝過皇太后的美意,只是奴婢已經習慣了。”是啊,多少年了,這樣的生活,早就是平靜如水的。木槿點點頭,說道:“也罷,你若是真想回來了,就回來吧,哀家會在宮里等你的……”
    說著,菊若就目送著木槿上了馬車。隨后旁邊的一個小丫頭說道:“姑姑怎么不跟太后走呢?宮里總比這里要好很多啊……”菊若望著遠去的馬車,說道:“哪里雖好,卻終不是久居之地,倒不如這里的清凈自由。”
    坐在馬車里的木槿,此時倒是很羨慕菊若。她對菱角道:“你可知道,她為何不肯再入宮么?”菱角猜測道:“大約是清靜慣了的人。”“沒錯,”木槿說道,“宮里是埋葬青春之地,她大約已經看透了……”
    木槿也想逃離,逃離這是非之地,然身不由己。就在木槿才下馬車時,就有小太監通報,說是皇上病重,正在乾元殿躺著呢。木槿的心里猛然一沉,顧不得風塵勞碌,扶著菱角,徑自往乾元殿而去。
    此時的乾元殿,已經站了許多御醫。都是為子礽診脈的,連張御醫也來了。木槿上前,看著子礽蒼白的臉,顫抖著雙手,撫著子礽的臉頰,說道:“我的兒,母后來看你了……你只睜開眼,看看母后……子礽……”
    一聲聲的呼喚,讓周圍的人都禁不住眼圈紅紅。木槿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子礽,就像是依稀看到安澤宇的模樣。心里像是被蜜蜂哲了一下,疼痛不已。張御醫小聲道:“太后還是出來歇會兒吧,皇上現如今正睡得熟呢……”
    待菱角扶著木槿出了內寢,來到花廳后。便將所有的人都屏退了,自己也隨后以沏茶為由,退了出去,木槿揉了揉濕潤的眼睛,問道:“你不要騙哀家,皇上到底怎么了?”
    夜里忽然起了涼風,把簾子吹得“呼啦呼啦”作響。菱角起身去重新關好窗子,卻發現內室的燭火還亮著。便輕手輕腳走了進去,發現木槿已經趴在桌案上睡著了。這風雨夜,倘或是凍出病來,可怎么辦?
    菱角嘆了口氣,拿了一件厚厚的攤子,披在木槿的肩頭。又去收拾桌上的筆墨,卻在不經意間,看到了紙箋上的句子。菱角一時好奇,便拿起來細細的看著。在宮里這幾年,菱角也認了不少字。
    她輕聲讀著:“雨后黃昏,掃凈綠苔痕。夜沉沉,柏森森。卷簾人,臥聽瀟瀟雨浮沉。”倒真真是好句子,就只是可惜,太過悲傷了。菱角一面嘆息著,一面收拾著紙箋。
    偶然間,看到木槿面上滾下的一滴淚珠。正好嵌入紙箋處,想來又是夢見他了吧。菱角拍了拍木槿的肩膀,要她去踏上休息。免得著涼。隨后便熄了燭火,徑自去睡了。這一夜,木槿又做夢了。只是一會兒夢見安澤宇,一會兒又是安懷義的身影。
    就這樣好不容易熬過黑夜,木槿微微睜開眼睛。竟是打了一個噴嚏,菱角端著水盆,走過來笑道:“太后這是著了涼,怎么就睡在桌案上了?不如請個御醫來瞧瞧。”“子礽怎樣了?”木槿揉著發痛的額頭,問道。
    菱角放下水盆,說道:“太后這話問的奇怪,自己都病了,還不珍惜。到問起別人來……”木槿見菱角說得奇怪,就說道:“你這丫頭,說話怎么回事?子礽是別人么?他是天朝的天子,萬不可有事的。”
    那菱角“噗嗤”一聲笑了:“奴婢是要逗太后娘娘開心的。這兩日奴婢看著太后日漸消瘦,心里也很難過。這才說這些話來,太后萬不可往心里去的。”木槿也笑了:“正是呢,如今聽了你這話,心里還真是舒坦……皇上究竟怎樣了……”
    “太后也知道,皇上才剛登基的時候,還吸食過一段**煙呢,”菱角說道,“雖然以后戒掉了,可是卻深入骨髓。如今皇上正值身強體壯,張御醫說不礙事兒。奴婢也看著皇上的氣色,比昨兒個好了很多……”
    于是木槿就簡單梳洗了一番,坐著小轎來到乾元殿。子礽見木槿來了,笑道:“勞太后費心了,朕好著呢……”木槿挨著床榻旁坐下,握著子礽的手,說道:“子礽,你能不能叫我一聲母后?”
    子礽吃了一驚,不解的看著木槿。當初嬌美的容顏也已不再,留下的是歲月的印痕。子礽依稀記得,自己還是晉陽王的時候,第一次見到木槿,是一個開朗自信的姑娘。
    那么堅強,那么勇敢。從來不肯流一滴眼淚,可是隨著時日的增長,她的淚水卻愈多。子礽自然知道,木槿同安逸云和安澤宇的關系。所以他總是不言不語,冷眼旁觀。
    更為令他惱怒的事,是木槿殺死了他的母后。直接的也好,間接的也罷。子礽就恨木槿,恨她的垂簾聽政,恨她的所作所為。他只是在等著,等一個機會,為自己的母后報仇。
    本來他是要揭發,木槿同安澤宇的私情。用以使木槿難堪,可是安澤宇是御林軍統領,手握重兵,天朝離不開他的。子礽只好做罷,后來子礽見木槿為自己操碎了心,也漸漸的原諒了她。
    如今看著日漸衰老的木槿,子礽卻還是無法忘記喪母之痛,嘆了口氣,說道:“原諒我,我……叫不出來……”“沒事,”木槿自顧自的笑著,說道,“我只是說說而已,皇上不必當真……這些日子,皇上還是要保養好身子要緊……”
    見子礽這里沒什么事兒,木槿便起身回去了。沒想到,身后傳來子礽的一句:“太后也要注意身體……”夠了,這就夠了。木槿在心里對自己說著,隨后大步跨出門檻。菱角心里多少不愿,卻又不好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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