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風(fēng)雨
    “記得你的保證。”掛電話前,鄒凱文依依不舍,只嚴(yán)厲地說：“上帝看著你。希望你下次找我，不是因為有事,至少是因為想我?！?br/>     房靈樞知道他是祈求他平安,鄒凱文要他平安無事地見他。
    他無法忍住眼淚,只好喃喃咒罵：“小氣男人?！?br/>     梁旭見他氣哭了，覺得有點莫名。
    房靈樞自己哭了一會兒,擦了眼淚道：“是吧,該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我跟他也就這樣了,不好意思我說大話了,他其實不是很愛我?！?br/>     梁旭靜靜地看他：“他說的姓梁的男生,是我？”
    房靈樞臉上一紅——反正他早就想臉紅了：“干嘛，你覺得他吃你的醋??？”
    梁旭搖搖頭：“我是覺得他很愛你。”說著，他笑起來：“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樣的女孩會跟你談戀愛,沒想到居然是個男人?！?br/>     房靈樞許久不見他這樣爽朗的笑容,一時間有些觸動。
    “以為自己天下最帥,什么人都要喜歡你，是嗎？”他朝梁旭翻了個白眼：“要是真能見到他，保證你自愧不如。人比你帥鳥比你大，比你成熟還有魅力?！彼鐢?shù)家珍：“口活兒好騷話多，操起我來不手軟，連干一夜不喊累,各種體位都精通……”
    “行了、行了?！绷盒穹鲱~：“知道了，你這個嘴真的是，一點也不像警察?！?br/>     說服梁旭的過程是踩著鋼絲過河。
    如果能選擇，房靈樞并不想動用鄒凱文這張底牌，這實在是險之又險，鄒凱文只要一句對不上，梁旭就會立刻發(fā)難。但當(dāng)時的情況容不得他再做打算，羅曉寧性命垂危，呼吸若斷若續(xù)心跳時有時無，房靈樞從警近三年，人質(zhì)在自己眼前死掉的事情，他是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也決不想經(jīng)歷的。
    梁旭在他眼前行兇，房靈樞才醒悟過來，梁旭是一直在徘徊糾結(jié)，他想殺羅曉寧，又舍不得，所以才帶他來洪慶山尋個了結(jié)。
    他所說的“重要的事”，恐怕不在百里之外，也許就在眼前。
    大雨阻礙了梁旭逃亡的去路，梁旭一面用羅曉寧穩(wěn)住房靈樞，一面不聲不響地把羅曉寧的命拿了。
    金川案，房靈樞已經(jīng)不想也不敢貪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保住眼前這條奄奄一息的命。走這一步，不是為自己，是為羅曉寧。
    羅曉寧的身份，他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
    “梁旭，咱們有話明說吧?！蹦菚r他抱緊懷里沉睡的病人：“我一直以為你逃出來，是想找金川案的真兇復(fù)仇，現(xiàn)在看來，你也不知道他是誰，對不對？”
    梁旭靠在擋風(fēng)玻璃上，他不置可否，只向房靈樞偏了偏頭。
    “我想我可以知道這個人在哪里，我也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你要先讓我打電話。”
    房靈樞孤注一擲，人命關(guān)天，他這個謊扯大了。
    梁旭在黑暗中靜靜看著他：“要說，你早就會說了，為什么等到現(xiàn)在？”
    房靈樞不敢把羅曉寧的事情說破，只怕梁旭要兇相畢露，他深吸一口氣：“我調(diào)查你很久了，這你心里應(yīng)該也明白。我跟著你一路，就是想確認一下，我們兩個所懷疑的真兇，是不是同一個人?！?br/>     “那個人不是盧世剛?！狈快`樞盯著他：“他是——羅曉寧的父親。”
    暴雨之中，傳來一陣骨骼細微的脆響，那是人恨極痛極，捏緊拳頭，才會發(fā)出的聲響。
    房靈樞心中長嘆一聲，這是真的猜中了！
    這才合情合理，難怪梁旭對羅曉寧喜怒無常，換做是任何人，都難以面對這個事實。
    而梁旭只是握緊拳頭，聲音依然平靜：“靈樞，你這么聰明，要猜到這些，對你來說不難?！?br/>     “的確不難，不過有些事情，恐怕不是靠猜能得到的?！狈快`樞站起來：“比如，你曾經(jīng)用1519517X03X這個號碼，聯(lián)系過上海的私人偵探事務(wù)所。你通過他們，調(diào)查了盧世剛，并且拿了他的DNA樣本?！?br/>     這話出乎梁旭的意料，梁旭不做聲。
    房靈樞看見他掏出了槍。
    “嘛，別緊張。我保證這件事不是長安警方調(diào)查出來的，中國公安，沒這個本事。不然這么多私探還怎么做生意？”
    對不起了各位兄弟以及我的爹，房靈樞想，此刻必須塑造FBI出神入化的形象，為了保護我行動順利，你們就背個鍋吧！
    “我是找FBI調(diào)查這件事的，通過私交?！狈快`樞輕快道：“他是我男朋友，現(xiàn)在人在美國?！?br/>     你這就很騷了，梁旭被他雷到了。
    “——男朋友？”
    “呃，抱歉騙了你不少事，沒錯，我是個gay。”
    “……”
    不，這不是重點好嗎？梁旭并不想理你是不是gay。
    “FBI？”他顯然感興趣了，槍也收回去了。
    “對，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這個名頭你應(yīng)該聽說過，他們是特工，比警察厲害多了。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他就是我的培訓(xùn)教師。”房靈樞不敢把羅曉寧暴露在梁旭的射程里，他輕輕將羅曉寧推到自己身后。
    “他叫鄒凱文，你的事情，他全部知道。你找的這家私人偵探，也是他的朋友?！狈快`樞刻意向?qū)Ψ秸故炯毠?jié)：“你花了這么大的價錢，對方當(dāng)然也賣力辦事。這個私探是找了一家投資公司來騙盧世剛吃飯，然后酒席上取得了他的樣本？對不對？”
    “……”
    “我還聽說，這個公司出面交涉的，是個女總裁?！?br/>     ——此中細節(jié)，梁旭一直以為再無第三人知道。
    不由他不信。
    “梁旭，你太心急了。”房靈樞微微嘆氣：“其實我和你一樣，都信不過我爸，我也是私自會同F(xiàn)BI在偵破這個案子。如果你今天不這么沖動，我想我已經(jīng)知道羅云飛人在何處了?！?br/>     ——這是完全的信口開河，房靈樞根本不知道真兇姓甚名誰，只是憑著梁旭對羅曉寧怪異的反應(yīng)，孤注一擲，就這么猜了。
    這一把籌碼壓得驚險，就賭梁旭一定不知道真兇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長相，所以他才會把仇報在羅曉寧身上。
    鄧云飛不幸躺槍，房靈樞取名無能，移花接木地把鄧云飛的名字冠上了羅曉寧的姓。
    房靈樞要用這位莫須有的“羅云飛”，把羅曉寧身上的仇恨引開。
    他偷眼去看梁旭，梁旭是完全地信了——不能不信，因為房靈樞那時真是做賊心虛，說得吞吞吐吐，但落在梁旭眼里，這就是底牌掀開之前的猶豫。
    又賭中了。
    “——他叫羅云飛？”
    嘻嘻，信了吧？
    “是啊。”房靈樞心中暗喜：“我看你那么激動，還以為你也知道了，唉，說來說去還是美國人比較厲害，找他辦事真的效率很高?！?br/>     他話沒說完，梁旭已經(jīng)一步搶上來：“羅云飛人在哪里？”
    房靈樞被他揪著衣領(lǐng)，不緊不慢地抬眼看他：“要是我說不知道呢？”
    此時是故布疑陣的大好時機，包袱豈能一次抖完！
    梁旭望著他，片刻，松開了手：“你是想打電話給這個美國人？”
    “聰明?！狈快`樞退后半步：“所以我說你太急了。我這么費心費力地從公安局保住你，給你作證，就是想搶先一步破了案子。要是你今天不在秦都鬧事，我本來跟Kevin約好了打電話，他今天應(yīng)該查出羅云飛躲在什么地方了?！?br/>     “怎么查？”
    “剛才不是問你金川縣有沒有打工的人嗎？”房靈樞拉他坐下來：“我之前一直在想，能獨自殺死被害者全家的兇手，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他將白天和鄒凱文談起的分析，又如法炮制地跟梁旭說演了一遍。
    有理有據(jù)，令人信服。
    “只要比對金川去西南打工的人員名單，和翠微花園的警衛(wèi)名單，說不定就有結(jié)果。再加上人的名字雖然能夠變更，但姓氏不能隨意改變，這查起來就更容易了。”
    梁旭還需要消化，他沒想到長安警方會在自己家門口裝了監(jiān)控，更未料到，是真有人一直在暗中窺伺他，而這個人，居然是翠微花園的警衛(wèi)。
    這一刻，他也贊嘆房靈樞絕頂聰明，這一路他沒有拋下他，就是圖謀他這一份聰明。
    大家達成共識，氣氛有點融洽了。
    房靈樞見他不說話，心知有戲，他欲擒故縱：“你不讓我打這個電話，也可以。那我們就繼續(xù)等，我跟你說的這些，我爸他們一點都不知道。你把羅云飛的兒子挾持了，消息還沒散播出去，但要是等到天亮，搞不好他就要跑路了?！?br/>     說著，他撒了個嬌：“都怨你，沉不住氣。”
    梁旭被他弄得沒有辦法：“你現(xiàn)在打電話給你的——你的男朋友，確定他能給出羅云飛的位置？”
    “你是不是對FBI有什么誤解呀？”房靈樞閉眼吹：“美利堅之鷹，一般案子都不會動用他們的好嗎？要不是我給他睡過，你以為他肯幫忙？”
    你真是好粗俗。
    “打電話可以，但要我來撥號。”
    “嗯！”房靈樞應(yīng)得爽快：“美國號碼跟國內(nèi)的號差別很大，越洋電話還要加國際區(qū)號，這你一看就能看出來，我不會騙你的?！?br/>     梁旭猶豫片刻，終于從前面的儲物箱里拿出了手機。
    是房靈樞的手機。
    房靈樞按捺著內(nèi)心的激動：“用我的？”
    “誰的都一樣?！绷盒竦溃骸拔业奶枺愕奶?，一定都在被監(jiān)聽，就算我現(xiàn)在換個新號碼，洪慶山的所有收發(fā)信號恐怕都已經(jīng)在監(jiān)控之內(nèi)?！?br/>     他看向房靈樞：“我既然讓你打，就不會在意這些事。”
    有勇有謀，是條好漢，房靈樞佩服。
    “放心吧?！彼o梁旭補了一劑強心針：“這是FBI的電話，有加密的，中國警方無權(quán)監(jiān)聽，國際事件，鬧開了不是外交部能解決得了的?！?br/>     梁旭原本欲回駕駛座上開車，聽了他這話，又把車停下來了。
    “那就這樣打吧?！?br/>     房靈樞心中暗笑，傻子就是好騙，你這智商也比羅曉寧好不到哪里去。
    ——中國警方確實無權(quán)監(jiān)聽，就連房靈樞自己也沒想到，中國警方根本不用監(jiān)，大家坐著聽。
    打電話前，他交待梁旭：“你不要發(fā)出聲音。他是個特工，心思很細，要是讓他知道我被你挾持，他知會中國大使館，到時候國際刑警來了，那就很難看了。”
    “……房靈樞，你是不是以為我傻？”
    不要這么快打臉嘛。房靈樞尬笑：“我就是給你提個醒，他現(xiàn)在不知道我這邊的情況，我們也別驚動他，就趕緊問出羅云飛的地址，一起去抓人。”
    騷操作，強行達成共識并統(tǒng)一戰(zhàn)線。
    “不管我說什么，你都千萬不要激動，他那個人騷話很多，要是說了什么少兒不宜的內(nèi)容，你就當(dāng)沒聽見吧！”
    梁旭無語地看著他。
    房靈樞指指他懷里：“盡管拿槍指著我，我說錯一個字，你立刻崩了我的頭?！?br/>     整個過程都很順利，驚喜迭出，房靈樞本意是想令鄒凱文調(diào)虎離山，沒想到Kevin他人就在附近。
    房靈樞承認，通話過程里，他幾乎手都麻了——并沒有舉起電話，電話在椅子上開著外揚，只是他太緊張、也太意外了。這一番通話之中大驚大喜，遠遠超出了他的預(yù)期，心理素質(zhì)再好也不免血壓驟升。
    感覺血液都不順暢了。
    天色是欲曙之前的徹底黑暗，雨漸漸小了。
    房靈樞與梁旭談起鄒凱文，不免一通說笑，大笑之后，是長長的沉默。
    他們相對而視，各自心潮起伏。
    “謝謝你，靈樞?！绷盒竦溃骸稗k完這件事，我就跟你回公安局，槍斃還是死緩，我決不上訴。”
    “不要你出手?！狈快`樞不肯放棄最后的勸阻：“我們一起去，你可以充當(dāng)污點證人，抓人的事由我來就好?！?br/>     梁旭沉吟片刻：“如果是你，我可以信?！?br/>     “……”
    房靈樞是真沒想到梁旭這么快就想通了，驚喜太多，他有點懵了。
    梁旭幽泉似的眼睛看著他：“你意外？”
    “……”房靈樞有些窘迫：“我，我是覺得咱們繞了一個大圈。當(dāng)時在秦都為什么不能好好把話說開？”
    梁旭低下頭去，凄涼地，他像嘆了一口氣，又像是微微一笑。
    車窗推開，夜風(fēng)裹著細雨吹進來，那風(fēng)里是樂府和唐詩中慣吟的憂傷，也訴說著十二年里風(fēng)雨如晦的仇怨。
    不見北斗，夜雨如吟，懷仇無寐，長劍難鳴。
    梁旭轉(zhuǎn)過身，他輕輕伸出手去，握住了房靈樞的手。
    “靈樞，我想求你一件事?！?br/>     房靈樞知道他不會輕易求人，既然開口，必有重托。
    “你說吧?！?br/>     “你要我不出手，這可以，要我充當(dāng)污點證人，這我也愿意?！绷盒窬従徴f著，夜風(fēng)劃過他清俊的臉：“甚至你要我現(xiàn)在向山下的警方投案，我都同意?！?br/>     房靈樞定定地看他：“所以你要求我什么事呢？”
    “我想讓那位鄒先生，把曉寧接走?！?br/>     “……接去哪兒？！”
    “離開這里，離開我們。這里沒有人真心待他，羅云飛畢竟是他父親，沒道理讓他看到這一切。如果可以的話、如果你們愿意大發(fā)善心，我想求你們送曉寧去美國?！彼麘┣蟮赝快`樞：“我還剩下一點錢，這些錢足夠他在美國學(xué)會自立。”
    說著，他真從背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都在這張卡里了，密碼是201056。”
    ——他們相識的日子。
    房靈樞沒想到他是要說這個，房靈樞真的傻了。
    難道是自己會錯意？
    房靈樞看他許久，無奈道：“梁旭，你知不知道羅曉寧涉嫌襲警和故意傷害，這是刑事案，不是民事案，他現(xiàn)在是不可能離開中國的。即便他有智力殘缺，又或者我請最好的律師為他辯護，他也不可能完全脫罪?！彼恼Z調(diào)里含了譴責(zé)的嚴(yán)厲：“是你把他送上這條路的?！?br/>     他口中譴責(zé)，心中卻是大喜，梁旭終究還是純善，是自己把他想得太黑暗。
    ——梁旭并不是有意要殺人，只是羅曉寧身體太弱，一天之內(nèi)連續(xù)受到挾持和暴打的刺激，扛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我知道你怪我，我也確實對不起你。”思索良久，梁旭道：“但我們兩個都是大人，曉寧的智商還是個孩子，整件事，說到底，我最對不起的是他?！彼e目望向房靈樞：“我傷了你，也傷了他，我做錯的事，難以彌補。靈樞，我只希望你答應(yīng)我，無論我對你們做了什么，你要答應(yīng)我照顧他?！?br/>     房靈樞看看他，嘆了口氣：“沒有這么嚴(yán)重，你只是襲警傷人，最多判個五年。說真的，你剛才嚇?biāo)牢伊恕！?br/>     這一刻他全身都放松下來，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白天受的傷，夜里受的驚，都在心神震動之下發(fā)作起來，梁旭見他臉色不好，連忙扶住他。
    “我不要緊。”房靈樞喘著粗氣：“害我提心吊膽半天……我還以為你要殺了曉寧?！?br/>     梁旭靜靜看他：“說什么？”
    房靈樞無力地坐倒：“你別管我，你去看看曉寧，他心跳好弱。你快去找找車?yán)镉袥]有強心針？”
    梁旭茫茫然站起來：“為什么不早說？！”
    房靈樞無措道：“我怎么知道？你一個醫(yī)生都注意不到的事情，我以為你是要拿安定殺死他！”
    梁旭根本不理他說了什么，他把羅曉寧平放在地板上，用力按壓羅曉寧的心臟，又去做人工呼吸，壓了一會兒，他頭也不抬地吼房靈樞：“你過來繼續(xù)壓！心臟復(fù)蘇會不會？！”
    房靈樞當(dāng)然會，此時救人才是關(guān)鍵，再者搶救也能為警方攔截爭取時間，他不做二想，跪在地上，接替梁旭為羅曉寧做心臟復(fù)蘇。
    梁旭奔去后廂翻找強心針，他大約也很慌亂，藥箱被他弄得砰砰作響。
    “接著按，給他人工呼吸！”梁旭指揮道：“他是被你擊打過度，可能頸椎受傷了，頭放平，不要抬起來！”
    房靈樞依言去做人工呼吸，梁旭亦舉著注射器，從后廂奔過來。
    一瞬之間，房靈樞心中電轉(zhuǎn)，他已經(jīng)察覺不對，剛想要從羅曉寧身上抬起頭——梁旭一言不發(fā)，一雙鐵鑄一樣的手掐住了房靈樞的脖子，膝蓋隨后用力擊在他背上。
    “梁旭！”
    梁旭一句話也沒有，注射器鋒利地刺入了房靈樞的靜脈。
    “放開我！你給我打什么？！”
    “地西泮?！绷盒癖涞穆曇魪谋澈笏瓦^來：“靈樞，你就和曉寧一起睡吧，警察會來接你們。”
    那聲音冷如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