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結束,李夏送許愿和小張出了律所,回來時,面色有些許不滿。
要好的同事來送下午茶,兩個女孩子在茶水間聊天,李夏數落:“這個記者不怎么上道,臨走時連合影也沒提,老板特地囑咐給她泡紅糖水的,一口沒喝,是瞧不上還是怎么的?”
同事關注點在別的地方:“怎么還給準備紅糖水?”
紅糖這種家常玩意,出現在寫字樓,就覺得哪里哪里不對勁。
李夏也在思索:“是很古怪,提前一天就跟我說了,我說沒有,他就用那種眼神看我,意思就是你不會去買嗎?”
一個女聲插進來:“你們在聊誰?”
是高茗。
她端著咖啡杯,也不知道在她們身后站多久了,腮幫子明顯繃著:“這個記者哪個臺的?姓什么?”
“就那個綜合頻道的許愿。”李夏說,“我媽還挺喜歡她這長相的,看著很乖。”
“初戀臉別說男人了,我也喜歡看。”同事給她擠眉弄眼,“哎,林par還是單身吧?”
李夏做秘書的,分寸拿捏到位:“瘋啦!私底下議論老板!”
她又瞥了高茗一眼,拉著同事出去了。
高茗站了一會兒,突然眉心一蹙,情緒發(fā)泄在手上的咖啡杯,泄憤似的往桌上一砸,杯子震蕩,半杯咖啡液傾倒在桌上。
這天晚上,許愿吹干了濕發(fā),看著桌上的紙條發(fā)呆,室友唐浣端了一盤子新鮮出爐的蛋撻進她房間。
她不動聲色把紙條夾進書里,扭頭問:“論文又卡了?”
唐浣正在攻讀心理學博士,不是在家就是在圖書館查文獻寫學術論文,日子過得枯燥又辛苦,靠烘焙這點興趣愛好來沖淡搞學術的苦悶。
“哪天不卡我都要拜菩薩,照這么下去,頭禿沒跑了。”唐浣心煩地咬了一口蛋撻,推了推黑框眼鏡,“我可能要延畢了。”
許愿“啊”了聲。
“嗯。”唐浣倒比較平靜,或者可以說,麻了,“沒事,我同門有個延畢六年的博士,還活得好好的,也就得了輕度抑郁癥而已。”
許愿頓時食不下咽,“你樂觀點,在生命面前,論文都不算什么,挺一挺就能熬到畢業(yè)了。”
這種話唐浣都聽麻了,搖頭:“難說,缺少樣本案例支撐論點,熬白了頭也是白熬。”
許愿不懂學術的苦,愛莫能助。
唐浣回房間了,說要回去躺平,許愿剛聽說她有個患抑郁癥的同門師兄,真怕她哪天想不開了,想要那種“躺平”。
而她也有自己的煩惱。
在房間枯坐到十一點,她取出夾在書里的那張紙條。
忍了一天沒有打開,現在夜深人靜,完全沒了外界干擾,就連脆弱也是獨屬于她自己,她想她有勇氣面對了。
纖細白皙的手指動了動,她打開這張對折的紙條。
【已給你三年自由,現在,gameover】
字體遒勁有力,每一筆都不拖泥帶水,字如其人,他一直是個心智堅定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男人。
輕飄飄的紙條又躺回桌上,她心情慘淡地想,那個打開潘多拉魔盒的人,心情也不外如此吧。
一張紙條帶來的威懾力不過持續(xù)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床,許愿望著照常在東方升起的太陽,告訴自己,她才是她生活的主宰。
過去三年她很自由沒錯,未來,自由還是她自己說了算。
那張紙條,被她塞進錢包,打算哪天有機會,扔他臉上。
他不是要答案嗎?
這就是她的答案。
但或許是潘多拉魔盒已打開,自從她打開那張紙條以后,工作上幺蛾子不斷。
一周以后,她迎來了三年來最大的工作變動。
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她被領導調去了娛樂頻道,以后就跟一些演唱會、娛樂綜藝之類的新聞。
雖然同是電視臺,但不同的頻道導致了記者之間的工作量也是懸殊無比,比如跑民生的記者,成天下基層,日曬雨淋不說,見識的民間疾苦也比別人多,至于那些雞毛蒜皮,就更是罄竹難書。
相對清閑的就是負責娛樂新聞的記者了,不但工作輕松,日常還能接觸明星藝術家,且觀眾就好這口,因此觀眾緣也差不到哪去。
這是記者部的香餑餑工作,許愿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攤上。
但是她不愿意,很不愿意。
開完會她攔住了方總編的去路,急切地問:“領導,為什么調動這么突然?”
“除了別讓我跑娛樂新聞,我什么調動都可以接受的。”方總編步子跨得大,她不得不小跑跟上,“您聽我說句心里話行嗎?”
方總編臉色凝重,終于停下:“好,你說。”
許愿以為還有轉圜余地,定了定神后說:“領導,如果我說我是個有理想的記者,您可能會笑話我,但,這就是事實,我當初選擇做記者,是受了我爸的影響,我爸要是哪天醒了,聽說我在跑娛樂新聞,我怕他又會氣暈過去。”
“領導,吃苦我可以的。”她聲音里帶著請求,“收回我的調動,行不行?”
方總編臉色也沒好看到哪去,那神情里頭,甚至有一些惋惜的成分。
“小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個有理想的記者嗎?”他說,“你愿意吃苦,我就愿意把你調到需要吃苦的崗位上,但是——”他話鋒一轉,“這是上級領導作出的調動安排,觀眾們需要你去娛樂板塊發(fā)光,你就去吧,別挑,每個崗位都能鍛煉人,其實都是一樣的。”
他走了,留下許愿愣在原地。
這天她在辦公室留到空無一人,暮色四合,她神情迷惘,像迷了路,不知道這些年忙忙碌碌是為了什么。
再豐滿的理想,在骨感的現實面前,過于可笑了些。
她木著臉搭公交,車來了,才發(fā)現手機沒電,便打開錢包找零錢。
結果一眼便看到了里面的那張紙條。
所有的困惑似乎都找到了答案,所有的情緒也都找到了出口。
她抬起臉,看向已不耐煩的司機:“對不起,我不坐了。”
司機開門,她下車。
她撥通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響到第三聲的時候,電話那頭的男人“喂”了一聲。
低沉,又捎帶一些溫柔,像大提琴在夜里演奏。
“是我。”許愿的聲音掩不住低落,默了片刻后很輕地問,“我的工作,是不是你插手的?”
林季延走到落地窗邊,往下俯瞰,寫字樓前的星光廣場有幾個黑點,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他正在想念的人。
“你想知道?”他含糊其辭,隨即松了松脖頸上的領帶,“想知道的話就上來,我還在辦公室。”
不等她回答,他果決地掛了電話。
又望著廣場上那幾個黑點片刻,林季延的嘴角玩味地一勾,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
骨子里,他一直是個偏好博弈的賭鬼。
許愿在晟達前面的廣場吹了一會兒風,時間已近深夜十點,她不知道那人這么晚叫她去辦公室,會有什么陰暗的目的。
他對她做過的壞事,不外那些。
有些深埋在身體的記憶,烙印在了皮肉上,想起來時,全是凌亂、汗水、微喘,任憑時間也抹不掉。
她想逃避的。
但今天逃避,明天也還是要面對,他既然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就是提醒她時間已到,不要再躲,躲不掉的。
還是要說清楚。
許愿喝出一口氣,生出一些近乎悲壯的勇氣,轉身朝晟達走去。
樓上,林季延看著某個黑點踟躕原地好一會兒,終于動了,方向正是朝著晟達,他垂眸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隨后,雙眸幽深地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
又賭贏了。
英格律所內已經沒人,很多辦公室已經熄燈,前臺也暗著,畢竟時間太晚了,律師們再忙也不會加班到這個點。
穿過沒什么光亮的走廊,她望著那唯一亮著燈的辦公室,知道也有例外。
腳步很輕,她最終神情黯然地站在了門口。
落地窗邊的林季延轉過身來,兩人目光相接,持續(xù)了好幾秒。
好像要補回前兩次人多嘈雜,沒法進行太久的對視。
失去的三年時光足以磨滅很多痕跡,因此也需要仔細確認一遍,眼前的,確實是那個人。
林季延將空了的酒杯放下,身姿筆挺地站在她眼前,他好整以暇地凝視她:“工作怎么了?”
許愿神情譏諷:“你不知道?”
林季延倒是磊落:“我雖然自認很強,但還沒有把手伸到電視臺的本事。”
“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他俯身,微帶戲謔地看進她眼底,“干記者那么辛苦,我找點路子,干涉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他離得很近,近到許愿可以聞到隱約的酒香,絲絲縷縷,令她惶惶不安。
她下意識退了退,抗拒跟醉鬼打交道。
“你喝酒了?”她戒備地問。
“喝了一點。”他意味不明地笑,英俊的眉眼因為她的到來,都是舒展的,“你要是在樓下再磨蹭一會兒,我就真醉了。”
言外之意,他此刻是清醒的,沒有醉。
許愿并不適應這樣熱意騰騰的他,人前疏離冷淡,一旦站在她面前,連目光都是熱的,勾勾纏纏,磨滅理智,讓人忘了他本質是個很壞的人。
心機深沉是他,不擇手段也是他。
許愿仍舊清醒,如今的她,很難被他所蠱惑。
“既然不是你,那當我沒問。”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讓她很不自在,當即要走,但這一趟羊入虎穴,她還有另一件事要做。
從口袋兜里掏出那張紙條,她不客氣地用力將它扔在他肩膀處,輕飄飄的紙條砸到他的西裝,掉在地上。
林季延一動不動,目光凜冽。
“這個,還給你。”許愿毫不畏懼地對上他沒有溫度的視線,“我今晚過來,就是要告訴你。我的自由,不是你叫停就停。”
“林季延,我們早就沒有關系了。”她冷冷撂下來時在喉頭翻滾了幾十次的話語,“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也有想在一起的人,所以——”
“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一刀兩斷的話不是沒有說過,但這一次尤其狠,狠到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她掉頭就走。
分明是把他當牛鬼神蛇來看待,生怕沾染上就帶來厄運。
林季延望著她急匆匆的背影,冷冷清清的雙眼,像是染上了二月的風霜。
白日忙碌的律所走廊,夜里特別寂靜。
靜到能聽見自己的喘息。
許愿健步如飛,心臟懸浮在空中,仿佛不出律所的這道門,心臟就落不回原處。
掙脫開他的束縛有多么難,沒有誰比她更清楚。
很快,她發(fā)現最不想面對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律所的玻璃門鎖住了,來時明明敞開著的,但不知道誰來過,也許是大樓的物業(yè)方,也沒有查看過里面的人有沒有走光,就馬虎地關上鎖住了。
許愿發(fā)現門打不開,泄氣地將玻璃拍得啪啪作響,暗自懊惱今晚的沖動。
來了,就不會簡單地放她走。
他一直都是這樣心機深沉的人。
她的頭垂下,猶豫要不要回頭去找他。
但是,她很清楚,內心深處,她是不愿意向他求助的。
為什么就沒辦法瀟灑走掉呢?
她恨那個鎖上門的人。
身后有腳步聲傳來,不急不緩的節(jié)奏,仿佛每一腳都精準踏在她心尖上。
她心臟驟緊,轉身,對上他漆黑的眼睛。
她一下子明白了。
“你知道這個時間物業(yè)會鎖門?”
林季延手插褲兜向她走來,周身籠罩在昏暗的光線中,像是生來便與黑暗融為一體,因此顯得氣場強大。
他輕哂,不置可否:“你總是習慣于用最大的惡意揣測我。”
許愿厲聲:“難道你不是嗎?”
他做的事情,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在說明他就是這樣的人?
極度自我,掌控欲極強,一旦他想,便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將別人的命運捏在手心里,隨意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