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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二十八回

    歸京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進(jìn)入初夏,乘坐的轅車上,夾簾去了,換了細(xì)密的紗絹。顧昭他們這一路,又是雨,又是風(fēng),又是飛揚(yáng)的塵土滿嘴沙,在古代惡劣的路況條件下,什么春花秋月,雁過長空這般的詩情畫意卻是想都不要想的。
    并不寬敞的管道上,一行歸家的旅人,疲疲倦倦,不緊不慢的走著,窮極無聊之下,撩鴿子拿著一個牛皮彈弓,不停的在路上打鳥,這廝祖宗三代吃的都是鳥飯,因此只要他想要的鳥,就沒有打不下來的。
    可憐這一路,不知道多少無辜的鳥兒,被他當(dāng)做消遣被打下來,開始他還下驢子拔一拔漂亮的羽毛,回家好做寫手藝擺設(shè)換錢兒,后來,竟是驢子都懶得下了,只因無聊的在這里損傷害命。
    車窗外,又傳來了喝彩聲,顧昭放下手里顧茂丙新寫的章節(jié),微微抬起頭,笑了一下,并不理會,只將一支紅顏料的毛筆,很認(rèn)真的在文稿上勾勾畫畫,畫好,并不多說,又將章節(jié)輕放在車中架起的案幾上,用手輕輕點(diǎn)點(diǎn)紅字兒,淡淡的說:“詞曲固然重要,寧采臣便是再吟更多的詞句,那亦不過是別人都會用的辦法,如若是你,你再寫更多詞曲,可寫的過薛彥和,薛彥和比起這京中多少靠著詞曲吃飯的大家,他不如的地方多矣,你竟然還敢在這上面寫詩詞?我都替你臊得慌。”
    一伸手,卷起一邊書卷使勁在顧茂丙的腦袋上狠狠的擊打了一下,打完,顧昭丟下書卷,合眼養(yǎng)神。
    車外又爆來一聲震天的喝彩,這一次,顧昭對著車轅外淡淡吩咐:“細(xì)仔,那鳥兒飛的好好的,打一只兩只便罷了。”
    細(xì)仔應(yīng)了一聲,跑到后面狐假虎威的訓(xùn)斥了幾句,那車外總算恢復(fù)了安靜,這種靜令跪坐著顧茂丙越發(fā)的抓耳撓腮,他不時的偷看自己的小叔叔,明明,自己比他略大些,可是,偏偏他就畏懼,小叔叔做的何事,都這般的與他人不同,偏偏他做的還叫你挑不出刺兒來,如今就他最拿手的寫戲文的本事,都被批駁他的欲生欲死,偏偏他還還不了嘴。
    顧茂丙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那里,就像以前他趴在院墻上的時候,也聽過師傅給那些小戲說戲,他聽了整整七年,不但聽,他有自己的體會,也改了悄悄跑出去唱野臺,不但唱了,他還紅了。在寫戲文這方面,他自認(rèn)見過世面,可是,小叔叔卻是在那里學(xué)來的這般本事?
    顧昭看著自己侄兒一副苦苦思索的樣兒,十分的可憐,可惜,實(shí)在是顧家這塊蘿卜地里,也挑不住大個頭了,他只能逼著他,那怕是逼死他,他也得寫出不一樣的東西。
    誠然,顧昭沒有任何的寫作天份,可是,他有多年的教師經(jīng)驗(yàn),有著在那一世聽看了量如海般的好故事經(jīng)驗(yàn),他懂得欣賞,更加會在關(guān)鍵的時候,將顧茂丙的文學(xué)天份一直向前推,向前推的功力,再逼一下吧,應(yīng)該可以的。
    京中密信,陛下現(xiàn)下越發(fā)古怪,對誰都不信任,前月,陛下忽然發(fā)覺,自己家的東南西北四處重鎮(zhèn)皆是顧家的門將在守,陛下忽然的就對顧家不滿意了,前陣子君臣剛剛暖了一些的好氣氛又悄然的淡了下去。顧巖很焦慮,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顧昭腦袋有些漲,想起那封信,依舊是強(qiáng)壓抑住煩悶,不去打攪顧茂丙。
    顧茂丙終于拿起毛筆,在新準(zhǔn)備好的紙張上畫了幾筆,又呆愣了。
    顧昭在一邊淡淡的說:“那戲里,不止是倩女娘與寧采臣,還有你呀,你是如何看的,你要把自己的感覺揉進(jìn)去,揉到書里,那周遭有樹有景,你怎么只在他們面前看他們,你從背后看了嗎?倩女娘也好,寧采臣也罷,那之前他們并不相識,倩女娘到此是來害寧采臣的,你怎么一開始便把她寫的如此多情?此處立意太高,再想想。”
    顧茂丙眼睛亮了一下,沒有再寫,只是放下毛筆合著眼睛想事兒,許是顧昭給他的壓力過大,他又撩開車簾爬了出去,小會兒,細(xì)仔撩開車簾,指指車頂,看樣子,那家伙又去車頂吹風(fēng)了。
    顧昭一伸手,從邊上取來一本故事看,這些故事十分簡短,大多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鄉(xiāng)間蠢人,朝堂忠義,民間孝子,家中賢婦,均是贊頌美德,弘揚(yáng)正義的書卷。
    這些故事簡短到?jīng)]有任何修飾,一惡人,很壞,來自那里,又去了那里。魅惑了主上做下惡事,因此,有賢者出來告訴君主,啊,那是個壞人,太壞了,舉例說了一件事或只是說那惡人說的一句話。恩,定性了,那家伙該殺!于是君上便把他殺了。全國匍匐在地贊頌,君王您真精明。
    這便是故事了。
    哎,宣傳資料片都不會寫,政府也不夠重視啊,顧昭丟開故事書,仰面看著車頂,希望樓上這個家伙,能給這個時代帶來一股子新的文學(xué)道路,這可比做國君強(qiáng)多了,霸權(quán)者會死,將士會死,國家會滅亡,縱觀時代,活的最久的就是精神與文化。
    顧七會在時代湮沒,顧二也許名流千古也不一定。
    如何寫出適合這個時代的文學(xué)作品,能蠱惑這個時代的演義小說,這也許是個大課題吧,怎么說呢,哎呀呀,這不是小生的事情啊,小生最多只是寫個大綱,作故事是樓上這位啊。
    顧昭小心翼翼的不敢打攪,只命細(xì)仔請來定九先生教自己下棋,說趣事,說野史,也說正史,閑暇了,他做的事兒就是將顧茂丙想出來的一些新的寫法一次一次的摧毀了,踩爛了,揉碎了,打折了,這個過程對顧茂丙來說,是一輩子的噩夢,多年后,他的噩夢依舊圍著這種基調(diào)在轉(zhuǎn)。
    這種種的打擊,唯一的目標(biāo)就是,力求在進(jìn)入上京之前,訓(xùn)練出一支裝神弄鬼的好筆頭。
    顧昭完全不覺得毀了顧茂丙的筆頭有什么不好,他們?nèi)缃窬突钤陬櫦疫@顆大樹下,你就是有這樣的愛好,你也要穿衣吃飯,沒了顧家,充其量顧茂丙不過一個戲子材料而已。
    夏七月,歸家的道路越走越綠,大道兒越來越寬,打入了京重道開始,顧昭一陣陣的歸心似箭,多少年了,他就沒這么惦記過家,他想大哥,想丫兒,想奶兄,想自己小院子里的桂樹,甚至他覺得嬌紅都不是那么討厭了,顧銘瑯那只活猴再搗蛋那也是可以忍得的。
    出門在外,很多事兒干系不到自己個,倒是也算輕松,如今回來了,被他刻意回避,故意忘記的那個人,眉目又清晰起來,回去,該怎么對他,怎么見他,怎么看他,忘記他?談何容易。
    一場夾著閃電的暴雨,嘩啦啦的就傾倒了下來,阻礙了顧昭歸家的路,原本想著,今兒城門關(guān)之前,要回去呢,這是老天爺不愿意嗎?
    顧昭命細(xì)仔他們將車停好,能躲在車?yán)锏亩既ザ愣悖故怯朴崎e閑的帶著顧茂丙跟定九先生站在十里亭,看著外面的暴雨,一串一串的將地上砸出坑,砸出泡泡。
    遠(yuǎn)處的山,有些雨色迷離,撩鴿子騎得那只黑驢也不知道怎么了,立在雨里使勁兒叫喚。
    “呦,我們回不去還沒說啥呢,你這只牲口抱怨什么呢?”顧槐子穿著蓑衣,過去給了這牲口兩腳,踢得撩鴿子有些心疼,忙冒著雨跑出車,給自己家驢子上了個草兜堵了嘴,淋著雨水把它牽到一邊。
    顧槐子笑嘻嘻的進(jìn)了亭子,脫了蓑衣隨手丟在一邊后,對顧昭道:“七爺,您別焦心,這雷雨,一刻刻兒就過去,今兒包您能誰在您自己的屋里頭。”
    顧昭笑笑,并不言語,只是擔(dān)心老哥哥為自己操心,昨兒他就聽了信兒,今兒怕是在東門等著呢。
    正想著,細(xì)仔指著遠(yuǎn)處喊:“七爺,有人,騎著馬來的,好多匹呢。”
    顧昭聞聽,抬頭一看,打遠(yuǎn)遠(yuǎn)的官道上,急急的催馬奔過來十?dāng)?shù)人,這些人俱都穿著蓑衣斗笠,看不清臉,但是,看樣子是奔著自己來的。
    正尋思著,這群人轉(zhuǎn)眼來到眼前兒。
    雨嘩啦啦的澆灌著,顧巖下了嗎,踩著一地泥的進(jìn)了十里亭,他脫去斗笠,沖自己弟弟嘿嘿一樂。
    “我就知道,跑不遠(yuǎn),一準(zhǔn)兒能接到。”
    顧昭呆了,看著穿著蓑衣,渾身滴滴答答的流水的老哥哥。
    “阿兄,如此大的雨勢,你等著就好,怎么就跑出來了?”說完,他接了細(xì)仔遞過來的棉布,走過去,準(zhǔn)備幫老哥哥脫了蓑衣擦擦。
    顧巖一擺手:“成了,跟哥哥先回家,這會兒剛澆開,路上還能奔起來,叫他們慢慢回唄。”說完,想當(dāng)著人跟自己兄弟說兩句親厚的又落不下臉,便只是板著罵身邊的人道:“一個個的考不上,瞅瞅,你們七爺瘦的!”
    顧巖笑了:“我那里瘦了,分明是胖了,阿兄又給人扣帽子!”說完,穿起細(xì)仔準(zhǔn)備好的蓑衣,帶好斗笠來至廳外。
    顧巖拿馬鞭卡卡腳上的泥巴,笑的舒暢:“哎呦,真是很久沒聽到小七說南方話了,以前我覺得你古怪,今兒一聽,媽的,真他媽的順耳。”
    顧巖聽了便是一莞爾,什么南方話?得了,隨他,南方就南方吧,他拉住馬韁繩,顧槐子想顧昭他上馬,顧昭一擺手,好歹他也是顧家的兒郎,上個馬要人扶,沒那么嬌氣。
    一跨腿,顧昭利落的上了馬鞍,拉著馬韁對站在下面笑的顧巖道:“阿兄看我作甚,我都餓死了,趕緊著,快回,回去我洗個熱乎的,叫嫂嫂幫著準(zhǔn)備一桌咱平洲碗里的食兒,我都想死了。”
    “還用你說!早就預(yù)備了,都三天了!”
    一聲輕喝,虛空一甩鞭,顧巖與顧昭一頭便扎進(jìn)大雨里。
    顧茂丙撩著車簾,看著伯伯跟叔叔遠(yuǎn)去的背影,他記得小時候爹爹的背影也是這般,那般的高大,那般的矯健,像是一座山一般。
    想完,顧茂丙撩開車簾,也想要了蓑衣,騎了高頭大馬,賣弄一番風(fēng)姿,往雨里扎那么一下,奈何,一陣風(fēng)中冷風(fēng)吹過,從胳膊腕子到前心后背,那股子冷風(fēng)氣貼著皮子就卷到了他身上,他哆嗦了一下,縮回車?yán)铮瑖@息:“玉鞭裊裊,如龍驕騎,叔叔端得是男兒,奴體力不濟(jì),身不耐寒,還是躲躲方是正理。”說罷,又拽了一床薄被蓋上,準(zhǔn)備雨中睡個香甜的。
    一鍋?zhàn)哟髩K的牛肉已經(jīng)整整燉了一整天,顧家的主婦都會這手藝,敲了牛骨髓,將整塊的牛肉翻炒去血漬,合著牛骨髓,加各種普通的香料一起燉,要用有蓋兒的大砂鍋?zhàn)臃旁谛∧咎炕鹕希w子邊圍一條濕布憋氣兒,悶著慢慢燉。
    廊下那鍋?zhàn)永锏娜飧銖浡寺辉鹤樱绢^,顧銘瑯被各自的奶奶抱在懷里,咽著口水巴巴的等著,家里何曾少過美食,只是這肉牛難尋,還有就是,這道菜只有在遠(yuǎn)方的兒郎歸家的時候,主婦才會親手烹飪,諸多的意義夾雜著,這道菜便香不可言了。
    顧巖背著手,繞著堂屋的桌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回頭跟盧氏抱怨:“雨里來的,早就沖干凈了,還洗,這半天了也不見出來!”
    盧氏捂嘴笑:“知道你急,你當(dāng)小七像你一身老皮硬骨,你切叫他就著熱水暖和暖和,別一會來淋病了,有你更難過的。”
    兩人正說著,嬌紅在一邊插嘴:“小七爺這一回來,老爺看著就高興,這眉頭啊,都舒展開了。”
    盧氏捂著嘴巴笑,對嬌紅也是和顏悅色:“可不是,前兒起就跳蚤上身,今兒好點(diǎn)是老牛上磨他轉(zhuǎn)起來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丫兒也捂著嘴巴笑,蘇氏摸著孫女兒的頭,嗔怪:“小人兒,你懂得啥,也跟著笑。”
    丫兒小嘴撅了下,仰面看看自己奶奶說:“七太爺,糖!”
    哄……滿屋子笑成一團(tuán)。
    盧氏捂著肚子指著那邊道:“你是不是把你七太爺當(dāng)成粘糖人兒的了。”
    正說著,蕓娘帶著幾個小丫頭,有丫頭提著食盒喜盈盈進(jìn)了屋子,待進(jìn)了屋子,蕓娘親自接了食盒走到大家面前,打開食盒陪著笑對盧氏說:“這一路,竟是浮火,我尋思著,該做些清火氣的好湯給七爺去去,這不,也是砂鍋?zhàn)訜醯模G豆湯,是老家送來的新豆,甜的很,連昨夜到現(xiàn)在,整一天呢,一個豆粒兒都看不到,絨呼呼好入口。”
    盧氏探頭看了,對她笑的很親切:“嗯,你有心了。”
    嬌紅在一邊對自己媳婦汪氏撇嘴,那汪氏悄悄退出去,沒一會便帶著兩個提著食盒的丫頭進(jìn)來,送了嬌紅早就預(yù)備的精致點(diǎn)心八盤來。
    盧氏依舊親切的夸了。
    終于洗了澡出來,顧昭渾身清爽,先與嫂子見了禮,又坐在一起說了閑話,那瑾瑜的女婿如何,怎么送的嫁妝,那邊又多么的驚訝,小縣城驚倒了一片,瑾瑜回門的時候起色有多么好,跟女婿有多么的和諧等等之類。
    在座的婦女為了瑾瑜的婚事忙活了多月,不就是為了聽這個嗎,顧昭講完,她們依舊是一肚子的話想問,倒是顧巖不耐煩了,一瞪眼,屋里的人悄咪咪的都告退了。
    威嚴(yán)啊,多么有威嚴(yán)啊,顧昭很是羨慕,以后自己也要練練這種嚇唬人的氣質(zhì)。
    熱乎乎的肉羹拌飯,又香滑,又入口,那肉塊早就爛的如肉粥一般,香的顧昭連吃了三大碗,都多少年沒吃了,小時候還是在平洲府城吃過這口,只是這些年,再沒人給他做了。
    “小叔吃些茶湯,化化油膩,改日有了好牛,咱再做。”盧氏擔(dān)心他積食,說什么都不叫他吃了。
    盧氏指揮著小丫頭們收拾,收拾完帶著人都退下,顧巖看看左右沒人,便將顧昭帶到密室,顧昭如今在淮山采的石頭,俱都在這里。
    “如今,已經(jīng)是該準(zhǔn)備的都準(zhǔn)備了,就差弟弟這股東風(fēng),前幾日,畢梁立悄悄送來的金塊我也看到了,已經(jīng)找了工奴,敲成金頁。”
    說到這里,顧巖有些不忍心的看著自己弟弟,拍拍他的肩膀說:“阿兄自以為什么都能做到,如今卻兜翻了阿弟的家底,那些金子不知道阿弟存了多久才能存下那么多,當(dāng)初我見到也是下了一跳!那么上等的赤金,虧我覺得自己是見過世面的……那可是千金的赤金啊,阿弟怎么就舍得呢?”
    顧昭笑笑,不在意的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浮物,既然當(dāng)初能賺來,以后也能,阿兄莫要想那些枝杈,如今,卻有好消息告訴阿兄,咱們的大問題總算是解決了。”
    顧巖大喜,忙問緣由。
    顧昭便把如何發(fā)現(xiàn)顧茂丙會寫戲文,如何覺得這小子有才干,路上咱們收拾他等等一一與他細(xì)說了一番。
    顧巖聽完,久久不說話,末了點(diǎn)了幾只香,插在密室的香爐里,對著密室里的佛像拜了一下后才道:“莫不是,咱家該有這一遭,弟弟來的奇異,那二侄兒也遇了奇異,若不然,咱家怎么能有這番機(jī)緣,一件連一件的事兒,就出在這個時候?”
    他這么一說,顧昭也毛了,覺得,呃,子不語力亂神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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