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淳潤坐在金鑾殿上,高高的俯視著自己的大臣們,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心里比之前些時日卻多了許多的不信任。
這些諸侯,這些近臣,他們到底在想什么呢?
殿上陛下不開口,那下面的影影綽綽的相互有了些交流,終于,刑部侍郎白學(xué)路終于按耐不住,站出了班道:“啟奏陛下,臣有本奏……”
他還沒說完,那上面的便涼冰冰的來了一句:“白學(xué)路,如若是早幾日,如若是你頂用,也不必等到今日!你就不要出來了,繼續(xù)縮著吧……上京有關(guān)遷丁司一事,今日就不必說了,時至今日亂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都早做什么去了?如今你就是出來,怕也是無濟(jì)于事,朕……朕不用你!”
白學(xué)路大驚失色,一臉冷汗,他驚慌的看了一眼刑部右侍郎后喚海,后喚海微微搖頭,搖頭之后他撩撩袍子,帶頭跪下道:“陛下!臣等有罪!”
如此,這殿內(nèi)殿外便齊齊的都口稱有罪的跪了下來。
是呀,你們都有罪!
趙淳潤也站起來,他看看這些大臣,這么多天了,他們君臣就這樣僵持著,他們不愿意看到有第三股力量站起來,更不愿意今上掌握更多的權(quán)力。
于是上京就這樣亂了,所有跟遷丁司有關(guān)的官員家,乃至于堂堂國公府,這些人一個沒放過,統(tǒng)統(tǒng)的是打攪了一遍。
這些大臣呢?他們是裝聾作啞的看著熱鬧,更有人在后面煽風(fēng)點(diǎn)火。
其實(shí)!這樣的對弈少么?事實(shí)上這樣的事兒多了去了,自先帝起,它就沒斷過。
趙淳潤不想與之計較,他只是背著手走到臺階邊上站了一會,方慢慢用一貫的好脾氣甚至帶著笑容溫言道:“以前常有人勸朕,非所怨,勿怨!可今日……寡人怨矣……凡君者莫不欲其臣之忠,從來只聽過忠君,君未必信!如今到了本朝本代,卻也是開了眼界了!”他說完笑笑便叫了一人:“奉天將軍李齋可在?”
李齋愣了一下,趕緊出班又跪道:“臣在。”
趙淳潤一步一步的走下階梯,邊走邊下旨:“調(diào)右路軍入京,代替五城兵馬司行事司職……”
如今五城兵馬司指揮云良一愣,大叫了一聲:“陛下!”
趙淳潤沒有搭理他,只是很失望的瞥了他一眼。
一時間,莊成秀也罷,徐東興也罷,都是面紅耳赤的。
趙淳潤繼續(xù)高聲吩咐李齋道:“著飛魚軍參領(lǐng)李齊帶軍于上京西紅葉庵,筑高墻,即日起,凡有在上京違禁作亂的婦人,誥命者……立圈紅葉庵,至于……犯婦家中主事之人,無論是誰,何種品級,既內(nèi)眷也管不好,這官也就不要當(dāng)了……”
大臣們已經(jīng)呆掉了,按照慣例,這誥命們的事情合該后宮皇后管理,有些人敢于將家里的女眷放出來禍害人,也皆是因?yàn)楹髮m如今群鳳無首,今上即便是再生氣,難不成還真跟婆娘家計較不成?
如今看來,陛下是真的計較了,非但計較,今上還準(zhǔn)備嚴(yán)懲了。
這下子,事不關(guān)己的微微退后,卻有前太師胡寂的長子大司農(nóng)胡宥忽蹦出來質(zhì)問:“陛下這是要做什么?”
趙淳潤看了他一眼:“胡宥大人這是在質(zhì)問朕?”
胡宥趕忙又跪道:“臣不敢,臣只是……”他忽一臉正色抬頭道:“臣以為,士大夫分值而聽,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總方而議,而天子合該拱己而正矣!”
胡宥說的這話,正是這朝廷上上下下的心聲,大家各做各的不好么?陛下你悠哉悠哉的做你的皇帝不好么?
趙淳潤笑了下,他從手腕上剝下佛珠掂在手里轉(zhuǎn)了兩圈之后,又走回臺階上道:“天下之事茍有當(dāng)于理,而今雖拂乎人情,勿恤也!”
得,陛下說完這邊退朝了……
得!這也是顧昭最惡心的一樁事兒,上輩子他么的好歹也是一位老師,而今上朝,非但要早起這也就罷了,這群王八蛋他么的子乎者也,引經(jīng)據(jù)典起來,他么的聽不懂這叫怎么辦?
這還是他出身好,生來就有爵位,不必科考他也有官身,事實(shí)上,這天下之大,上對床榻,要不要官身卻也是真正的無所謂了,反正,還不是由著他折騰?
趙淳潤本該有個慣例,就是下朝之后先開個小朝,儀個小會,換一套素色平袍子去拈個香,然后乘船溜達(dá)一下散散心,許還能睡一會子,或者喂喂他那幾只小金魚兒。
說起這小金魚,這本是趙淳潤的心愛,他以前也是十分愿意分享給顧昭一起養(yǎng)的。
趙淳潤是個極其簡樸之人,吃飯穿衣皆不講究,可唯獨(dú)對這小金魚,他是萬般喜歡的,還弄了各種碧玉缸,琉璃缸,還有水晶缸去養(yǎng)活。
最起先,他也是萬分高興的搬入郡公府,將一排魚缸擺在正處于顧昭一起樂!奈何,顧小郡公爺做壽司魚生的,他養(yǎng)一天死一條,養(yǎng)兩天死兩條……
鬧到最后,趙淳潤高低是怕了他,竟是一條也不許他碰了。
今天也是如此,下了朝,吃了點(diǎn)東西,趙淳潤換了衣裳去看望自己那些小金魚,還拿著小金網(wǎng)子清理了一次浴缸。
一般趙淳潤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是為了調(diào)整心情。
待處理完事物,趙淳潤悄悄回到郡公府,一進(jìn)門,就看到顧昭靠在正堂的椅子上,鞋也沒穿,就抱著腿發(fā)呆呢。
聽到趙淳潤進(jìn)屋,顧昭眼睛一亮,趕緊抬頭招呼他:“阿潤,阿潤!趕緊來,有事兒跟你說。”
趙淳潤伸開胳膊換衣裳:“你也舍得回來?不去陪你的好學(xué)生了?”
顧昭撇嘴:“這話說的頗酸,我是為誰?還不是為了你?你說,我是沒爵位,還是沒有錢兒花,不是為你,我何苦被你連累?到現(xiàn)在,你還說起風(fēng)涼話了!”
趙淳潤道:“那里有,你這是胡說我。”
得,最近這些天,這樣的埋怨是見天按照飯食來的,趙淳潤實(shí)在也是不想聽,又不得不聽,只好趿拉著鞋過去,用巴結(jié)的語調(diào)道:“是我錯,是我連累你!全部都是我的錯好了吧?”
顧昭大怒:“什么叫好了吧?本就是被你連累!”
孫希在門口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無奈的盤膝靠墻根坐下了。
細(xì)仔悄悄蹭過去也坐下問:“孫叔叔,里面又開始了?”
孫希點(diǎn)點(diǎn)頭:“啊,吵來吵去就那樣,你等會子再進(jìn)去。”
細(xì)仔呲呲牙,悄悄跟孫希嘀咕:“孫叔叔,不瞞您,我跟我婆娘最近也這樣……”說到這里,他忽然想起這是個太監(jiān),便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道:“今兒陽老爺不錯啊!這暖和的!”
孫希倒是不在意的笑笑,他點(diǎn)了一袋煙吧嗒幾口后說道:“可不是一樣么,天下的人家還不就是那點(diǎn)子事兒,這東西講究個門里門外,甭管門里怎么折騰,怎么鬧騰,嘿!一宿過去,啥事兒沒有,是吧?”
“是!是是……”
“可,門外不這樣,門外的那都是外人,憑他們嘴巴上吧嗒吧嗒說的多么好,多么親,那是沒遇到事兒呢!遇到事兒啊,還是門里的人當(dāng)用貼心,這人啊,熟稔了,日子久了,磕磕碰碰也是常理不是,可生老病死,那都是門里面的管著,門外可管不著!你說一樣不一樣……陛下?”
孫希跟細(xì)仔訕訕的自墻邊站起來,顧昭皺著眉毛看著他倆,趙淳潤是一臉啼笑皆非的道:“你個一輩子無兒無女的老太監(jiān),說這些干嘛?你竟是百事通了?給誰聽呢?快滾蛋!”
孫希厚臉皮的笑著:“嘿,雖老奴一輩子無兒無女,可天下的道理還不一樣么?老奴雖然無兒無女,可干孫子也是有幾個的,這家長里短的,天下還不一樣,憑恃大家小家,道理是一樣的,您說呢陛下?”
趙淳潤笑了下:“我打你這老貨,越來越膽大了,這院里沒陛下!怎么又忘了?”
顧昭看他順眼,便與他添好話:“我說老孫,我聽說你把你幾個干孫孫的家都預(yù)備遷到甘州?那地方,現(xiàn)在別人提起來那可是苦地方,你到也真舍得!”
孫希依舊笑著道:“哪能呢?舍得!舍得!再愿意不過了!老奴才不傻,老奴雖命苦不堪,卻也看得幾本古書,那甘州可是好地方啊,古書上記載,那是山清水秀,人杰地靈之地。
遠(yuǎn)的不說,前朝上京御用的稻米,干果,絲綢,那都是甘州那地界出的,這地方,要不是兵災(zāi),瘟疫絕了戶,而今還輪不到老奴討便宜呢,如此,小爺,您那移民局的戶口的寶印,您可得給老奴蓋上幾個,這樣的便宜不沾,那就是傻子了!!!!!”
顧昭聽到孫希這樣說,頓時心情大悅,他主動的拍拍孫希的肩膀,拉著趙淳潤又進(jìn)了屋子,坐在桌子邊上繼續(xù)談判。
待趙淳潤坐好,顧昭回手給他端了茶壺茶盞,還親手幫捧了杯子獻(xiàn)于帝前。
趙淳潤失笑:“你……你這是作哪路妖呢?”
顧昭一竄又蹦到他背后捶肩捏背,他不是個侍奉人的好貨色,幾拳頭砸下去,趙淳潤頓時腰酸背痛的蹦了起來:“快停了吧阿昭,你有話好好說,可別這樣,朕也是有年紀(jì)的人了,架不住你這般折磨。”
顧昭訕訕的笑笑:“那……那不是有事兒求你么,不好好巴結(jié)也不成啊。”
趙淳潤挑挑眉毛,譏笑著說他:“呦,這倒稀罕了,你說說吧,赦令,詔令,御令,凡舉朕能頒布的,你那個沒動過?印就在那里,郡公爺想蓋就蓋!還用問我?如今來求我這倒是稀罕事兒了?”
顧昭撓撓后腦勺,依舊是一臉巴結(jié):“那個,那個是那個哈!公事兒,公事兒公辦知道不?正事跟私事兒一樣么?我求你的是私事兒,私事兒就得你管,你是咱家大家長,孩子的事兒不找你找誰?”
趙淳潤輕笑,復(fù)又坐下,托著下巴問到:“嗯?私事兒?”
顧昭:“對,私事兒,有些私事兒……其實(shí)是損害到了你的利益,如此小的想走走萬歲爺?shù)拈T路,給我家里,我的徒兒求個恩典。”
竟是這樣么?趙淳潤愣了一下,坐直了對顧昭招手道:“過來坐,你與我詳細(xì)說說。”
顧昭慢慢坐下,提起茶壺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他端起來喝了幾口后苦笑道:“其實(shí),這事兒好些天了,我本不想給你找麻煩,可是放著放著,那事兒就成了心病了。
以前我原也以為,我阿兄那邊的府里,茂德那孩子就是再沒有本事,那也是個忠厚容人的,可這段時日,我算是看透了,那位!心眼也不大!
你說,那頭我去了無數(shù)次,他奉旨出京,家里好歹茂昌與他是一奶同胞,如何就話都不敢說一句,那么大的府邸,現(xiàn)如今竟是蘇氏做主,竟把個親兄弟丟一邊了……”
話說到這里,趙淳潤倒是明白了,這亦是門內(nèi)的無奈事情。
要他,他也不放心給自己弟弟,那么大的家業(yè)呢,次子總是個麻煩的,雖是一奶同胞,可涉及利益,那也必然要防上一防方是正理。
阿昭這樣想,其實(shí)還是看錯了顧茂德了,誰家不這樣啊?
你說說,這呆瓜腦袋怎么長的?如何跟旁人想的竟不一樣呢?
趙淳潤一臉發(fā)愁的看著自己家呆瓜。
顧昭繼續(xù)絮絮叨叨:“你也知道,那家里,我本就稀罕茂昌那孩子,我哥哥如今不成了,話也沒留一句,是一起過呢?這還是分家?若我說,還是分家的好,各過各的,離得遠(yuǎn)了方是常理不是!
分家倒沒什么,我大嫂自然是隨著長子過的,可以后……茂昌怎么辦?我大哥本就是個偏心庶子的,而今茂昌竟成了野孩子了,如此我想跟阿潤你求個恩典,能不能找個土地肥沃的地方給他,我也不求多,有個七百戶的縣伯就成。”
趙淳潤的心暖洋洋的,前幾日隱約的不快頓時也消散了,卻原來,阿昭只會在公事上那樣做,遇到私事兒,他總歸還是向著自己,尊重自己的。
陛下,您是不是想反了?
“成,不就是個縣伯么,明兒我就下旨去。”
“別那么急!待我阿兄回來,那邊府里換了做主的,你就當(dāng)成看我阿兄的面子,給他恩典,這樣賞下去,他們自是感恩戴德,稱頌不已……”
趙淳潤趕緊攔住他,別人說這樣的頌詞還好,這些話,他也不想從顧昭嘴巴里聽到。
“成,這事兒就這么定了!還有呢,給你徒兒求個啥?也要個縣男?”
顧昭看他高興,自己便放松了下來,他走到趙淳潤的背后摟住他,帶著一絲委屈道:“不要那個!他跟茂昌不同,他啊……阿潤,我家徒弟冤死了……”
是啊,真是冤死了!
天承十年末,在家病重的付季接到了這樣一封恩旨……
這封圣旨里是這樣寫的:“……往者漢祚衰微,率土分崩,生絕田蕪,千里如是,食兵皆蹙,雖大梁新建,岌岌可危。今兩朝圖治,洪業(yè)之基未固,朕夙夜孜孜,眷懷赤子,賴天地顧祐,民生略康。
所布新政,乃均平之計,雖有流離之苦,亦有盈余之益,開民智,富身家,盈國庫,強(qiáng)兵馬,益國民。行之有年,卓有明效,別無可疑,山谷扶杖之民,不悉新政,沮撓不行,姑可恕之。
今封烏康宜人付氏,上體圣心,下達(dá)民意,貧而能安,貴而能儉,育有佳孫,身舍而無怠,克佐壺儀,軌度端和,敦睦嘉仁,因其大德,誥贈宜人,遺子孫,流遠(yuǎn)譽(yù)。賜五品翟冠,纏枝牡丹紋白鷴補(bǔ)圓領(lǐng)袍,云鶴紋霞帔,銀鑲碧玉革帶入殮隨葬,其佳兒佳孫賜長河鸞縣磚石牌坊一座,忠義夫人家廟一所,良田千畝,宅邸一所并屋七十七間,望佳兒佳婦,守廟勤耕……”
接到圣旨之后,付季大哭了一場,百病全消的去繼續(xù)禍害那些王八蛋去了。
顧昭就用這樣的辦法補(bǔ)償了自己的徒兒,在他看來,圣旨里給的亦不過是很輕浮的東西,這哪里能撫平徒兒內(nèi)心里的傷痕。
可他又能如何呢?這個世界,宗族的力量恰恰大于律法,付季碰不起,他也不舍得去碰,更不會去碰。
顧昭心里更有數(shù),付季的父母,兄嫂來到上京,付季的日子必然難過,因此,他便將那些人移到烏康的長河以北居住,還賜給良田千畝,給他家孫輩舉人出身,再給他們修一座大廟,叫他們?nèi)沂貜R去,別去打攪乖徒兒才是正理!
他想,在那些俗人眼里,那位慈祥的老村婦,也是死得其所了……
天承十年末,烏康郡首次進(jìn)行了四萬丁戶的大移民,在這里所謂丁戶,不是指一個人,一戶卻指一戶人家。
也就是自這一年起,烏康郡傳承千年的長子養(yǎng)老傳統(tǒng)變成了幼子養(yǎng)老,所有的烏康人自這一日方明白,長子,次子都是給朝廷養(yǎng)的孩子,只有幼子才是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的孩子。
也就是自這一日起,烏康人的血液里,又多了一樣?xùn)|西,那就是,寧餓死,凍死,都不愿意離鄉(xiāng)背井,四處流亡。
這次移民任務(wù)在各方面的壓力下總算是圓滿完成,其中在遷丁路途,除意外不可抗拒死亡六十三位移民之外,卻算得上是歷史上聲勢最大,最完美的一次遷丁大移民。
自這一年起,大梁朝的盛世,終于打開了第一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