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安傾哭狠了, 哭夠了，哭得抽抽噎噎腦瓜子都開始嗡嗡地疼，才推了沈肆一把, 垂著腦袋轉(zhuǎn)身。
    也不和他說話, 也沒讓他走, 繼續(xù)往這些天住的地方慢慢踱回去。仿佛剛剛那一出，直接讓她掐掉摁了快進(jìn)，無事發(fā)生。
    懷里突然沒了溫度，心里都跟著發(fā)空。只是看著安傾的樣子，沈肆微澀的同時, 又有些好笑。
    沈肆安安靜靜地跟在她后面, 回了他們攝制組這段時間借住的民宅。
    “回來了？”房主是位五十多的阿姨，笑著和倆人打了招呼。
    “嗯, 阿姨。”安傾抬頭回應(yīng)，就看見阿姨不光是對她說，還對著沈肆笑了笑。
    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 安傾算是明白了。這家伙大概是在她沒回來之前, 就早來踩過點(diǎn)了吧。
    “我給你做些吃的。”沈肆見她進(jìn)了門, 就去廚房水龍頭那兒沖了會兒胳膊，又洗了把臉, 低聲對她說，“你瘦了。”
    安傾擰著水龍頭的動作頓了頓, 頭發(fā)上綴著小水珠子，偏頭斜了他一眼，沒說話。
    這男人明明自己瘦削蒼白了不少，居然還說她瘦了。明明這大半年她一直在外面，又吃又動的, 筋骨都比以前結(jié)實了不少，比上健身房還管用。
    安傾收回手，故意甩了甩一手的水，明確看見水滴濺進(jìn)沈肆眼睛里，澀得他下意識閉了閉眼睛，才轉(zhuǎn)身出了廚房，回樓上沖澡換衣服。
    木梯踩出不緊不慢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安傾想：她也不是以為用這種小學(xué)雞似的方式，就能讓沈肆退縮走人。只是，她就是不高興，就是不想讓他太好過！
    誰叫他一個失憶還玩兩遍的！簡直過分！
    “小伙子，”大方把廚房借給沈肆的阿姨，下巴指了指外面，笑瞇瞇地問，“你女朋友啊？”
    換了身衣服，輕手輕腳重新折下來，有些擔(dān)心沈肆和人處不好，準(zhǔn)備來看看的安傾，正好聽見這句問話。腳步一頓，安傾愣在了廚房門邊，耳朵尖尖立馬豎了起來。
    這家伙，千萬不要給她亂說話啊！
    村里燒的大灶，灶火嗶嗶啵啵地響著，只聽沈肆說：“不是的阿姨。”
    安傾聞言，心情瞬間微妙起來。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夾雜著一點(diǎn)點(diǎn)不想承認(rèn)的莫名失落。
    人家聊得還挺好，真是白擔(dān)心。安傾撇了撇一側(cè)嘴角，抬睫看了眼屋頂。絕不承認(rèn)自己是在翻白眼。
    剛想轉(zhuǎn)身走，就聽見沈肆柔聲篤定道：“是……我喜歡的姑娘。想好好，重新追求的姑娘。”
    安傾剛抬起一寸的半只腳重新頓住，抿了會兒唇。幾秒過后，唇角又下意識地彎了起來。
    偏頭嫌棄地輕嘁了一聲，沒進(jìn)去，默默退回了樓上。
    沈肆聽著廚房門口窸窸窣窣的動靜，垂睫淺翹著唇角，把砂鍋悶到灶火上。
    沈肆做好飯菜，才上樓去敲門，叫她下來。
    安傾完全沒想虧待自己的胃。雖說在外面都能吃飽，只是要論起味道，還是和沈肆做的不好比。
    阿姨替他們在院子里支了張小木桌，安傾下來的時候，上面已經(jīng)擺好了吃的和碗筷。安傾跟吃食堂似的，默默坐下，也沒客氣，先喝了碗竹蓀小排湯。
    沈肆做東西，是真的講究。她也不曉得沈肆在小排外面裹了層什么，總之是文火先煎了一遍，才燉的湯。骨邊肉本來就嫩，又這么處理過，抿了一口，外焦里嫩就進(jìn)了嘴里。
    一碗下肚，連帶著眼前笑意溫柔的男人，看上去都沒那么礙眼了。
    小院子里只有她和沈肆兩個人，安傾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瞬，還是想著措詞先開了口，“阿姨和你，也關(guān)系不好？”
    安傾口中的阿姨，問的是沈肆的母親。
    幾個月前她跟著攝制組離開醫(yī)院的時候，戴冀行是希望她留下的。甚至，沒問過沈肆的意思，和她說了不少倆人年幼時的事情。
    至于沈泓生……那個曾經(jīng)以私生子的身份進(jìn)了沈家，又一路蟄伏，最終掌控整個沈氏的男人有什么心路歷程，她沒興趣知道。
    她無意去挖掘所謂的“犯罪者背后的故事”。尤其是像沈泓生這樣的人。
    對她而言，每個人都有站在自己立場，感知過悲傷和無助的事情。面對這些，總該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吧。她也沒大方到，覺得別人受的苦，活該她來買單。
    只是，此刻坐在她面前的這個人，是沈肆。在那團(tuán)火光燃進(jìn)夜空里的一瞬，她就清楚明白地知道，以往的怨和恨，和“沈肆?xí)г谶@個世界上”這份認(rèn)知比起來，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
    雖然那份糾結(jié)委屈，那份混沌惶惑，到現(xiàn)在依舊在心里埋著。只因為他是沈肆，她必須知道。畢竟……往后的年月，還有那么長。
    “你知道我父親和母親離婚后，就按沈泓生的安排，娶了周家的女兒。”沈肆低聲說。
    “嗯。”安傾慢慢撥著碗里的飯，塞進(jìn)嘴里。
    “我父親再婚后，他們一直沒斷過聯(lián)系。”沈肆平靜地說，“只是，似乎要讓我父親來看我們一趟，并不容易。有一回我高燒，我父親，倒是沒多久就出現(xiàn)了。可能我母親覺得，用這種方式，父親就能多來幾回。”
    安傾筷子尖尖抵著門牙，碾了碾嘴里的飯粒，沒說話。
    “小孩子，怎么才容易生病呢？”沈肆低低地問，像是在問別人的事情，“大概吃得少，抵抗力差，就是最好的方式？或者……吃些能讓人好好睡覺的藥，就像個生了病，也能乖乖聽話的孩子。”
    沈肆沒有說得很明白，安傾卻是明白了里面的意思。甚至……有些不敢去揣測里面的細(xì)節(jié)。她始終記得第一回見到沈肆?xí)r，那個縮在角落里，和同齡人相比，身形瘦削弱小地像個小孩子似的少年。
    也記得戴冀行和她說過的，那些模棱兩可的回憶和他自己的揣測。
    “我大概，是遺傳了我母親和沈泓生，一點(diǎn)沒有遺傳到我父親的良善吧。”沈肆笑了笑，看著安傾僵硬又木愣地推了只小瓷碗到砂鍋邊，又不動手舀湯的動作，放下手里的碗筷，沉默地替她盛了一碗，拿到她面前。
    父親是個浪漫的人，有顆極富善意的同情心。只是，卻也是個懦弱的人。對一個在家族中只被沈泓生作為棋子，本身能力又沒有強(qiáng)大到可以保護(hù)妻兒的男人而言，他那點(diǎn)善意對沈肆來說，更是災(zāi)難。而他母親，卻是個頗有手段，又下得去狠手的女人。
    因為父親的無能，他從一個合法的婚生子，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而童年有記憶的那些年，他好像……無時無刻不在生病。
    而每當(dāng)他昏昏沉沉窩在床上的時候，那個眉眼長得極好，溫柔和善的男人，就會出現(xiàn)在他和母親租住的那個小公寓里。那個男人，應(yīng)該也是關(guān)心他的吧。只是更多的，或許也只是出于對他們母子的愧疚。
    直到沈?qū)氈榈哪赣H意外過世，小叔家的堂兄病逝，他和母親，才得以進(jìn)了沈家。而因為周家的關(guān)系，他的身份，則是個只能頂著“沈”姓的繼子。
    那個在正常認(rèn)知里，本應(yīng)是可以在他年幼時，替他遮風(fēng)擋雨，護(hù)他愛他的父親角色，卻也只是個躲在沈泓生手心里任人擺布的工具。
    垂睫，筷子尖尖往嘴里塞了幾顆米飯，沈肆緩慢仔細(xì)地咀嚼了一會兒，放下瓷碗，望向安傾，輕聲平靜道：“傾傾，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全都告訴你。只是……對我來說，那些也都只是過去的事情了。”
    胸腔里悶得人難受，安傾深吸了一口院子里雜著草木香的晚風(fēng)，抿唇咬了咬牙，“吃飯吧，餓死了。”
    沈肆望著夕陽余暉與院落里暖黃光影交錯下的小姑娘，緩眨了兩下長睫，輕聲笑道：“好。”
    夏夜，在房里窩了幾小時都沒睡著的安傾，躺在村落里那條順山蜿蜒的小溪邊上。
    身后響起溪灘上碎石響動的聲音。接著，熟悉的氣息到了她身邊，學(xué)著她的樣子，靜靜躺了下來。
    安傾一手墊著后腦勺，沒動，過了半晌，只問道：“沈肆，你來找我干嘛？”
    “睡不著。”像是怕打擾她一樣，沈肆輕聲回她。
    安傾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又問：“休息了那么久，你不要工作啊？”
    沈肆沉默了數(shù)秒，柔聲輕笑起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最重要的人想見。”
    安傾被他一噎，沒側(cè)身，仍舊看著夜空，心跳卻突突猛跳了兩下。倒不是生氣，就是有些羞惱自己的不爭氣。明明想的是絕對要好好為難為難他，卻沒出息地因為他這句話，就覺得臉熱了起來！
    溪澗里流水淙淙，夜晚格外靜謐。
    “沈肆。”許久，安傾叫他，語氣平靜，音調(diào)低低的。
    沈肆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神情一凜，輕“嗯”了一聲。
    “我現(xiàn)在能確認(rèn)的……就是我的確也沒那么恨你。至少，沒有恨到希望你不存在這個世界上。”安傾輕聲笑了笑，心臟卻因為那句“不存在這個世界上”，像是又見了那團(tuán)火光，揪痛了一瞬，卻還是狠心說了出來，“只是……我現(xiàn)在也不能保證，我到底會怎么對你。”
    沈肆蠕了蠕唇，胸腔里那塊地方，因為她這幾句話，悶得作痛。那聲“是我不好”，像是說再多遍都不夠，只是此刻，他不想再說了。
    “我曾經(jīng)說過，要是……我死了，我就放手。”沈肆低聲道，“那段沒有記憶的日子，像是真的死了一回，也讓我不得不放手。”
    “傾傾，”沈肆輕聲叫她，指尖小心翼翼地，觸到她擱在溪邊石灘上的指節(jié)，輕輕捏住，“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我……只想重新牽著你。”
    沈肆微涼的指尖觸上來，安傾微僵了一瞬，只是，也不再有下意識就想要逃開的感覺。輕緩又綿長地吁了一口氣，安傾讓自己放松下來。指尖的那一小處細(xì)微觸碰，也漸漸升起了暖意。
    沒有把手抽出來，安傾輕嗤似的笑了一聲，似真似假似玩笑地說：“你不怕累不怕折騰，就隨你唄。”
    倆人誰都知道，過往的那些回憶，沒人會忘記。釘子敲進(jìn)木頭里，即便取出來，也會留下坑洞。只是，一輩子那么長，他們的人生，也不過剛剛離了起跑線沒多遠(yuǎn)而已。
    安傾無意再去糾結(jié)，過往的沈肆，對她的那些感情，到底哪分是真，哪寸是假。那樣一個裹著枷鎖鐐銬，卻偏要披著件不比鐐銬輕的偽善華服活著的人，或許，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吧。
    沈肆啞聲回了她一個“好”，怦然的心跳，也像是順著指尖傳來，安傾想：如今，能牽著手，一道重新選一條路，就算讓他們退回起跑線，也未嘗不可吧。
    望著星空下長睫緩眨的小姑娘，沈肆胸腔里那塊地方，又澀又暖。他曾經(jīng)覺得，像他這樣血液里就淌著原罪的人，或許“幸福”兩個字，本就和他無關(guān)無緣。
    過往里出現(xiàn)過的那些人，就連他自己，也只把他當(dāng)作個工具而已。他必須得費(fèi)盡心機(jī)地替自己籌謀，才能像個人一樣活下去。
    只是，后來他終于知曉，原來總有人，會是他機(jī)關(guān)算盡的例外。
    又何其有幸，他等到了這個例外。
    “傾傾。”沈肆忍不住，低聲叫她。
    “嗯？”安傾任由他牽著，仰面望著山澗里像是離得格外遠(yuǎn)，又分外清晰的星空。
    “謝謝，”沈肆望著她緩眨的長睫，眼眶脹熱，安傾的溫度，像是順著他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臟，“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很幸福。”
    安傾愣了愣，鼻腔里涌起酸意，卻是又嫌棄地嘁笑了一聲。沒順著沈肆的話說些什么，只是低聲道：“過兩個月，我要回家一趟。”
    “好，”沈肆沒問她回去做什么，只說，“我陪你。”
    “八月末，小喬要去利國了。”安傾低聲道。
    “嗯，我陪你。”沈肆沒問她原因，依舊說。
    安傾笑了笑，輕聲叫他，“阿肆。”
    沈肆愣了愣，話音輕顫，啞聲道：“嗯，我在。”
    又像是能從語氣里感知到她的情緒，沈肆握著她指節(jié)的手，下意識輕輕捏緊，像是安撫。
    “謝謝，”指尖暖意傳過來，安傾輕聲笑，“謝謝你們，都在。”
    謝謝你們……始終都在我身邊。
    初暑蟬鳴零星、溪聲潺潺，夏夜星空寥廓、玄月遙墜，安傾彎了彎唇角，緩聲輕說：“我也覺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