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霍燃電話里完全克制不住的哭腔, 這么多年,這么驕傲一個人,在他面前毫無招架似的卸了既是保護, 又是偽裝自己的那層殼子, 沈辭緊了緊牙關。
闔了會兒眼睫, 沈辭溫聲道:“阿燃,你現在先回家,給趙琪打個電話,有什么要緊事幫你往后挪一挪。然后吃點東西,洗個澡, 睡上一覺。等你醒了, 再給我打電話,你睡覺的時候, 我去給你問。”
霍燃無聲抽噎了一會兒,聽著沈辭的話,像是漸漸安靜下來, 只是再開口, 卻是輕聲問:“她都不在這里了, 我還有家嗎?”
極輕的一聲,像是并沒有想問任何人, 只是在平靜地陳述一件事實。
沈辭一怔,嘴唇翕張了一瞬, 想說點什么,卻無從出聲。好像此刻不管說什么,都起不了絲毫安慰的作用。
霍燃斂著長睫緩眨了兩瞬,低聲說:“阿辭,只要……只要讓夏夏問一下, 她安頓好了,就行了。不用告訴我她去了哪兒,我在這里……等著就行。”
喬溫既然會想要搬走,就是在嫌他煩了吧。他拼了命又找過去,除了讓她又一次奔波著換住的地方,對現階段倆人的關系,似乎毫無積極作用。
只是如果讓他知道了喬溫的住處,他又怕自己,真的忍不住會找去。喬溫昨晚那聲“不堪”,還攀附在他心上沒褪。他不想也不愿,再讓她生出這樣的感覺來。
沈辭默了幾秒,最終回他,“好。”
喬溫搬離了琉璃西巷,先在酒店里住了兩晚,很快便在三環一處和琉璃西巷差不多環境的老小區里,租到一套小單間。
過年了,正好有人退租,房東見她一個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便也很爽快地租給了她。押一付三,喬溫當天就搬了進去。
對門新鄰居,是個看著和她同齡的小姑娘,那天見她拖著個大箱子搬進來,開門的時候愣了一瞬,又笑著和她點了點頭。
搬家當天,喬溫就在小群里和沈夏安傾說了住址。也沒特意關照沈夏不要告訴霍燃,畢竟,霍燃真要找她,總有辦法找到。
她只是不想再過那種門對門讓人誤會的日子了而已。
工作室她仍是照常去,只是每天回去住的地方變了一下。
因為自己這點私事,老是折騰,喬溫也很抱歉,主動和韓佳琪商量,盤店分紅的時候,讓出自己的一部分。韓佳琪卻說,讓她過年的時候多被自己壓榨幾天就行。她和孫宇一塊兒回蓉城過年,多休幾天再回來。喬溫笑著應了。
喬溫從那兒搬出來,也有擔心過按霍燃的脾氣,會去工作室那堵她。只是去了幾回,都沒碰上這種尷尬難堪的事情,這才放心下來。
只是她也不太明白,既然這人在這些事情上,都能改變了這么多,又為什么會突然跑去揍了顧西延。
好在,那天過后,顧西延也沒有再在微信上找過她。喬溫莫名松了口氣。
眼看著平日里擠擠攘攘的平城日漸空下去,年節也到了。
今年,她倒是更不孤單了一些。
喬溫大年夜這天,就來了景泰園。
喬渡一早和她打了電話,還在電話里說好,讓她在景泰園住幾天,這樣,他們就能一塊兒守歲,他還能第一個祝姐姐生日快樂了。喬溫笑著應下說好。
“姐姐,你猜我給你準備的什么生日禮物?”喬渡聽見樓下的門鈴聲,就守在電梯口等著了,見喬溫出來,要緊上去牽住她的手,笑瞇瞇地獻寶。
喬溫好笑地揉他腦袋,剛想配合他猜上一猜,就見喬渡邁著小短腿,邊把她往家帶,邊皺著張小臉一臉愁苦地制止了她,“算了姐姐,還是別猜了,萬一猜對了,我到底是承認好,還是騙你不是好呢。承認了就沒有驚喜了呀,騙人又是不對的。好難哦,還是不要猜了。”
喬溫被他笑死,也不知道是如今的小朋友,腦回路都這么清奇,還是就喬渡這樣,只好說:“那我等著零點直接收?”
喬渡認真想了想,最后滿意地點點小腦袋,一本正經談判桌上的語氣,“那也只能這樣了。”
ok,你是霸總你說了算,喬溫憋著笑,抿唇點頭。
年夜飯是溫沐青做的,除了餃子,還有一桌子菜。才上飯桌,溫沐青就把壓歲錢拿了出來,分給兩個小朋友。
“謝謝媽媽。”一大一小,都跟小財迷似的,杏眼瞇彎了道著謝。溫沐青看著再來一個都能玩消消樂似的倆孩子,支著桌沿兒笑起來。
倒是喬溫,見了喬渡那封明顯比自己的薄了不少的壓歲包,有點愣。喬渡倒是比她淡定,湊過去,扒著喬溫的胳膊,偏著腦袋小聲道:“姐姐,是我問媽媽預支噠。攢的零花錢還是不夠買喜歡的禮物,我讓媽媽提前在壓歲錢里扣掉啦。”
“?”小朋友還知道搞無息貸款呢?喬溫笑得不行,心里又軟乎乎的,揉了揉喬渡的腦袋,溫聲道,“謝謝嘟嘟啊。”
吃完晚飯,喬溫洗了澡出來,窩進沙發里,和溫沐青喬渡一塊兒看春晚。
時近零點,喬渡眼皮已經開始打架,卻還是不肯去睡,嘀嘀咕咕地說,他待會兒就能精神了,讓她們再忍忍。
溫沐青看著和喬渡玩鬧的喬溫,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喬溫腦后的長發,猶豫著,問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都想問的問題,“一一,你要不要……搬回來住?”
喬溫一愣,回頭看見溫沐青小心翼翼的模樣,笑了笑,說:“媽媽,你別想多了,我現在一個人住還挺習慣的。偶爾回來蹭個飯就行。”
見溫沐青難掩的愧色,喬溫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說:“媽媽你忘了,你當年又不是沒問過我,要不要和你一塊兒走,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
溫沐青一怔。
喬溫翹了翹唇角,試著讓她釋懷,也讓自己釋懷,“是我選了要陪爸爸留下來的。”
當年的難過糾結,她也不是忘了。一邊是因為外公外婆的事情,決意要離開的溫沐青,一邊是從小到大,除了她們母女,再無家人的喬征。她不知道別的小孩子面對這種事情,到底會怎么選。她也只能做了個,不管怎么選擇,最后都會后悔和遺憾的決定。
如果沒有童年時,溫沐青待自己溢滿了愛的那段美好,或許她也不會想要試著和自己和解。只是如今再想想,對溫沐青來說,或許,她才是被放棄的那個。
有了和霍燃這段強烈得讓她想逃避的感情,喬溫安靜下來的時候也會想,人的感情,也不是單純的愛恨就能說清的吧。換個視角,站在不同于自己的那個立場,或許,又是另一番光景。
喬溫覺得自己也并不是想通透了,只是不愿再陷在過去,糾結那么多。
電視里主持人倒數新年鐘聲的聲音響起,喬溫輕吁了一口氣,抿唇笑出個小酒窩,像是和記憶里那個小女孩兒重合,對著溫沐青道:“媽媽,我想吃蛋糕了。”
以往的這些事情,溫沐青從沒瞞著喬渡,也沒有要在他面前回避的意思,此時乖乖支著下頜等在一邊的喬渡,聽見喬溫這句話,立刻揚了小胳膊做勝利狀,笑瞇瞇地奶聲高呼:“姐姐生日快樂!嘟嘟給姐姐點蠟燭!”
此時的喬溫不知道的是,霍燃不是沒去工作室,他只是……沒有想著要去堵她而已。只在每天早晨和晚上,站得遠遠地,隱在角落里,安安靜靜看上一眼。
譬如現在。
霍燃不知道,原來克制是這么磨人的一件事情。
那些念想、企望、糾結,見不到的時候便在心里翻涌煎熬,見到的那一刻,不僅沒有半點消弭,反倒是一樣樣一樁樁,細細密密地戳著他覆在心上那層,自欺自人名為“克制”的薄膜,扎得人生疼。
過去六年,他陪著小姑娘從16歲,過完22歲生日。霍燃曾經以為,至少他對喬溫作過承諾的事情,都能一一辦到,只是今年,卻是以這樣的方式“陪”著她。
景泰園那幢樓的27層,從白天到晚上,一直亮著燈。
霍燃覺得自己該去吃點東西的,胃里那點絞痛翻騰,似乎總是纏著他不肯消失。可又實在逼不了自己挪開腳步,像是怕一旦走開,那份光亮又要消失了一樣。
他想像了很久,此刻27樓屋子里的場景,小姑娘該是開心的吧。除了高一那回沒有準備,后來的每一年,他都是第一個對她說生日快樂,第一個陪她吹蠟燭許愿的人。
如今,那個畫面里的自己,像是只存在于老舊照片里不再重要的一個影像,帶著坑凸不平的鋸齒,被人一點一點,從畫面里扯開來,撇出去。
霍燃闔了闔眼睫,那點暈黃燈光下,小姑娘閉著眼睛,合掌抵著下頜尖尖翹著唇角許愿的畫面,就能鮮活地躍進眼里。
車子早已熄火,車廂里暗著,溫度和戶外無差。喬溫愛吃的蛋糕,霍燃一早便準備好的禮物,安安靜靜躺在后備箱里。只是今年,大約是送不出去了吧。
小區門口偶有一兩個和朋友約了飯局酒局,嗨完回來的年輕人,乍然瞥見這個站在路邊,好看卻散發著奇怪氣場的陌生男人,好奇地多看兩眼,便也匆匆而過,急著回家去了。
抄兜倚著車門,渾身都冷著,唯有眼眶里有些熱度,抬睫望著那家燈火,漂亮的鳳眼里浮著薄霧,霍燃淺翹了翹唇角。
開了汽車后備箱,霍燃把蛋糕和禮物,拿到了車后座。仍是沒有開暖氣,他怕蛋糕化了。
小心翼翼地拆了精巧的包裝,霍燃把蛋糕擱在后座中間,拿了火機想點燃蠟燭,想了想,又放棄了。
他也不能,替小姑娘許愿的呀。
蛋糕很漂亮,是先前喬溫就看中的,裸胚森系,上頭還臥著個怪可愛的小兔子,像是慕斯模具做的,軟軟乎乎。
霍燃定定地盯了好一會兒,直到熱意曲了視線,眼前的生日蛋糕,禮物盒子,還有過往那點回憶的畫面,都像是融化進了眼睛里。
長睫顫了顫,熱意掉到蛋糕上,霍燃像是沒有察覺,依舊執著小刀,避開那個小兔子,替自己切了一小塊,放進托盤。
蛋糕是什么滋味,此刻他也有些分辨不出來,卻仍舊一口一口,慢慢塞進了嘴里。
霍燃想,或許并不是他一個人需要改變,需要接受以前的自己有多糟糕。
和他在一起生活的前三年,喬溫雖然看著堅強,卻難免活得有些小心翼翼。和他在一起的后三年,更是克制著自己,不敢任性,不敢亂發脾氣,甚至是不敢……說一聲我喜歡你。
只有在喬溫離開了悅嵐灣,他重新追求她的那一小段日子里,小姑娘才由著自己的性子,不戴枷鎖地和他相處過。
霍燃如今終于體會到,原來克制,是這么痛苦難熬的一樁事情。
只是,若是真的讓他放手,讓他想象一個失去喬溫,往后這些年月,都沒有她在生命里的景象,他真的辦不到的。
那他如今能做的,是不是就該像現在這樣,安靜不打擾地守在一邊,等她放下,等她自洽。到了那個時候,他或許就能重新站到她面前,珍重卻平和地說一聲:我是真的喜歡你。
有些困難地咽下最后一口蛋糕,霍燃抿了抿唇,像往年一樣,翹著唇角,壓住哭腔,在一個人的車廂里,輕啞低喃道:“一一,生日快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