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人相攜著手,到嘉賓桌敬酒。端酒的女侍恭敬跟隨其后。
輪到庭韻這一桌。
周先生兩手端酒杯,與其他人招呼。眼神帶過她,在佳明身上停兩秒。
“祝各位有一個美好夜晚!”他笑盈盈,意氣風發。
周先生給結束語,眾人給“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夫妻同心、白首偕老”等祝詞。
這時有人來找周先生說話,他抱歉走開。
章小姐并不以為意,端起酒杯,再次向這一桌客人的到訪表示衷心感謝。
她的視線掃過庭韻,并無任何變化。
章小姐正要轉身離開,庭韻叫住她。
“章小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章小姐一臉疑惑地看看她,那神情像極面對陌生人提出不合理請求時的無奈。
“您是?”她問。
“我姓許,章小姐不認識我?”庭韻站起來。
那章小姐一怔,似乎更加疑惑,面上拂過一絲“我該認識嗎”的尷尬,隨即鎮定。
“有什么話,請在此說吧。”她嘴角揚一揚,眼波澄澈帶懵懂。
對方眼睛里有股胸有成竹的堅定,讓章若云不能輕易拒絕。
客場作戰,對方有名分加持,更自矜身份,現出一副不曾聽過她許庭韻名號的姿態。
呵呵。
那便是徹底否定某某人存在,既不存在,何談威脅。太太們慣用好伎倆。
章小姐亦來自大族,這種戲碼想必從小浸淫,再加上好天賦,演技或許早已趕超選美小姐出身的一線花旦。
從動作表情到眼神,絲毫無破綻。
連消帶打,讓她許庭韻的出現至滑稽。
“章小姐,恭喜訂婚。”她聲音低低,周圍人聲喧嘩,不仔細聽便聽不清楚,“我想,我們也應該正式照一個面。”
章小姐近前兩步,凝視她,“抱歉,我對數目字記憶甚佳,對各色人臉的識別跡近于盲,許小姐,我們在哪見過面?”
庭韻笑一笑,人與人的淵源不必見面便已扎根。
“我們沒見過面,但或許有許多共通處。”
從審美恒定角度,這推測合理。
不過兩人并不相像,庭韻白膚,五官秀氣,瓜子臉。章小姐膚色偏深,豐唇高鼻,像拉美系美人。
“哦?”章小姐疑惑,“許小姐想說什么,如你所見,作為今日女主人,尚有許多雜務要做。”
庭韻已感知到她語氣里的不耐。
目光掃出去,捕捉到周先生還在遠處應酬,有時揮舞一只手,高聲笑,三人似談得十分投機。
庭韻注意到,他今日已斷斷續續飲了不少香檳酒。
“醫生說,周先生的身體狀況不宜飲酒,雖然是你們大喜的日子,但還是希望你能勸勸他。”
她想說:“女人的名字是軟弱,你與我,都在他鼓掌。”
但最后只得這一句,又轉身回望他一眼。
周先生認定她敦厚。他至有識人之明。
章小姐問:“許小姐是我未婚夫的看護士?”
她答:“不是。”
章小姐眉毛聚攏,她今日畫很高揚的眉。這時,眉峰更顯陡峻。
這變化只是一瞬,很快,眉頭舒展,了無痕接。
章小姐又是那個好心情好涵養的高知名媛。
“尊夫的健康我自然會看顧,不勞許小姐費心了。”
未婚夫已簡稱為“尊夫”。
“我已費心十年,習慣成自然。”
庭韻苦笑。
章小姐“哦”一聲,似恍然大悟。
“那,今后不必了。”她嫣然一笑。
兩人臉上始終掛著笑,不明所以的旁人看過去,只以為是好友敘舊。
不過周先生的新人舊人對面敘話,恐怕內容精彩。
上流人士亦有八卦心,不過人人節制,自矜身份,明面上只當歲月靜好,國泰民安。
“章小姐,決定權并不在我。我已決定與你和平共處,特來照一個面,有一日在社交場遇到,彼此不必太尷尬。”
她坦承此行目的,但那不完全是。
“另外,稱呼尊夫二字,未免為時過早。”
章小姐似一時氣噎,胸潮起伏,不說話。
庭韻忽然有些厭倦,燈光、美酒佳肴、香車美人,周先生成竹在胸、一切盡在掌握的表情,以及章小姐手上的大顆白鉆石,件件讓人生厭。
想打爛這一切——造一個新世界出來。
這十年,錦衣玉食,按說不該起抱怨。
有時午夜夢回,夢到一個小女孩,愁眉苦臉坐在教室。老師問,還有誰沒交學費?那女孩頭更低,顫巍巍舉手,全班目光掃過來。
有好事者高呼她名字,指給老師看。
隔20年,她仍記得女孩當時的表情,混雜厭惡與絕望。靈魂縮起來,再不欲舒展。
差一點,她便是那小女孩。
忽然有些眩暈,靈魂與肉身分開,眼睜睜看肉身倒栽,無能為力。
此時恰好有上酒水的侍者經過,庭韻直直撞過去,稍后,模糊分辨出玻璃碎裂聲,似泉水汩汩,比人造樂動聽許多。
耳邊有一個熟悉聲音喊,“許小姐,你怎么了,醒一醒。”
世界黑甜。
庭韻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在寓所。
客廳傳出輕微爭吵聲。
她努力集中渙散心神。
只聽阿歡說:“梁先生,多謝護送許小姐回來,醫生已看過,并無大礙。許小姐醒來只是時間問題。都是女眷,外客不宜久留,還請速速打道回府。”
阿歡維護她,也維護周先生。
佳明說:“我只等到許小姐醒來,以盡友望互助之誼。”
“請留下號碼,待許小姐醒過來,我立刻打電話到府上告知。”
阿歡似護崽母雞,態度強硬。
“我要親眼見到才放心!”
大凡一英俊男子對某女郎有非同尋常情愫,旁觀者多半能體察。
阿歡并不遲鈍。
“阿歡……”她叫,發現嗓子粗噶,聲音微弱。
阿歡即時奔過來。
“小姐,你醒了!醫生說是低血糖,你一整天不曾吃東西是不是?”
嚯,原來是低血糖,并非絕癥。
她動動手指,發現小臂上纏一圈紗布。有痛感信號傳進大腦。
“摔倒時被碎玻璃片割傷,所幸傷口不深,醫生說若處理得好,不會留疤痕。”
佳明不知什么時候進臥室,聲音輕柔,看牢她眼睛。
“呀,你怎么進來?快快出去!”阿歡低呼,表情像極阻礙高中生女兒戀愛的操心老母親,看年輕男子個個似洪水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