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韻有瞬間心涼,或許正是這一刻,她意識到自己在周先生身上,永無期冀婚姻的可能。
辛德瑞拉首先是伯爵之女,再靠一身華服艷壓當場,贏得王子青睞。
呵,她有什么?
那餐飯只進行半個鐘頭,之后秘書提醒他有下一個行程。
于是周先生說著“不好意思”退場,讓他們三人慢慢吃。
待得門關上,許父許母瞬間蹋肩膀,唏噓對望,眼睛里透著受寵若驚的興奮和驚懼光彩。
每盤菜都少,又花哨,二位吃足三個鐘頭才退場。
之后每年年底,周先生如無太要緊公事,都要跟許父許母見面,吃一次飯。儀式持續多年。
老派人做事是周到,雖沒有婚姻契約,女友父母的情感和面子還是要照料個大概。
“我也想找一處無人海島,沒有經理人在耳邊匯報股價漲跌,每日除卻釣魚便是曬太陽。”
庭韻想到那則經典故事:
富翁問乞丐,為何不好好工作。我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十二小時。
乞丐答,你工作目的為何?
富翁說,為賺夠足夠資本,讓自己過上海灘曬太陽,無所事事的生活。
乞丐笑,我已經過上這樣的生活。
她一直以為賺錢是周先生最大樂趣,居然也有這等心境。雖然是偶爾,呀,像一個普通人了。
“過些日子我讓人安排一下,跟令尊令慈一起吃個飯。”周先生說,“倒是可以聊一聊釣魚的話題。”
每次見面話題總稀缺,聊天氣也能聊一餐飯時間。
典型跟女兒男友見面時會聊的話題,諸如婚禮何時舉行,何時計劃生小孩,許父許母自覺當作禁忌。
所以,這是在穩定軍心,還是隨口說說?隨口說說或許不至于,周先生有一大優點——說一不二。
庭韻一瞬間幾乎要暴跳,聊什么,讓爸媽知道,你一時半會不會拋棄我?
都會至怪誕,男人還在期待光明正大盡享齊人之福。
呵,為什么不呢,老賭王夫人四房,兒女成群,就住在隔壁小島。
又摩登,又古老。
那些太太們如何自處,真值得出一本書,給后世相同處境的女子以參考。
她在失態前奔進廚房。
“用過晚飯嗎?我去倒茶來。”
廚房里有一盞楓露茶,早上沏好的。庭韻讓阿歡先放著,那茶要三四次才出色的。
重新添了沸水,正當飲。
“不忙,醫生囑咐最近要吃清淡些,膽固醇數據高上來。”
“哦?你竟肯聽話?”她笑著打趣,“有否半夜偷偷吃夜宵?”
“年輕時不愛聽醫生話,總覺他們夸大其詞,售賣恐慌以抬升地位。”周先生感慨,“哎,老了。歲月不饒人,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聽醫生的話如同幼兒跟從媽媽。”
“哪里老,你跟我認識你時一模一樣。”
一轉身就和顏悅色,十指纖纖,紅袖添茶,演技愈發精湛。
周先生笑起來,“就會哄我,馬上就是花甲之年,這年紀的人有很多已是四世同堂。”
“一晃眼已十年,不可思議。”她輕輕說,“過了十年好日子,我很幸運!”
好日子讓人漸成低能兒,十年前連吃半月泡面,尚能躥高伏低,對名人圍追堵截的娛記許庭韻已死掉。
這夜適合感慨和回憶。
周先生也悵悵,“是我更幸運,每次來這邊,再大的煩惱也忘卻,姿囝,我依賴你。”
姿囝,阿叔。
蜜里調油時,再不足為人道的昵稱也喊過,那是只屬于兩人的世界,嚴絲合縫,多一點都不可。
“還不夠,有時想你再老一點,老到腿腳都不便,出行時仰賴我推拉輪椅。”
周先生苦笑,“是否還要幫換成人紙尿褲?”
一葉知秋,有時見到夕陽會感慨。已知老之將至。
十幾二十年前孩子還遍地是,如今,百貨商店已辟出一整層賣老年用品,紙尿褲山積,式樣又粗糙,遠不如嬰兒產品設計新穎可愛。
人人變老,年輕人又拒絕生育,社會結構已危殆。
“你知道的,變老并不讓人特別愉快。”
庭韻微微笑,“那時你只屬我一個人,我亦只屬于你。”
最惹眼是兩位老人家走在街上,一人推另一人輪椅,皆鬢發含霜,容顏皺縮。
輪椅中人都不必笑,或者戴口罩,表情委頓。孤獨的人看來卻覺幸福。
白頭到老那誓言,彼此用一生遵守。他們幸福開心的日子一定多過不開心吧?
周先生動容。
她拈一塊無糖薯餅遞到他嘴邊。
周先生握住她手,嘴角含笑意,“有否下毒,讓我立刻癱瘓?”
“有的話,你可會吃?”
他的眼睛看住她,那雙眼睛已有些渾濁,虹膜泛一圈深藍,鞏膜發黃。
因已經歷很多歲月,飽覽很多美景和美色,作為一雙眼睛,或許已足夠幸運。
它們此刻卻似少年雙眸般清澈、炙熱。
咄,誰說男人不純情,雖然他們純情的對象或許同時有多個。
周先生就著她手,吞下薯餅。又吻她的手,順勢攬她在懷中。
庭韻胸潮起伏,聲線微微顫抖,“雄,當年你為何選擇我?”
窮人家子女疲于奔命,來不及自我欣賞。
此前,她從不覺得自己特別,更美、更聰明,甚至美且慧的芳草一直存在,雖然稀缺。但只要周先生愿意,他可任意采擷。
她在社交場見過一些紅女星,是真美,讓人慨嘆造化神奇,又有精致裝飾,別說男人,她自己都忍不住看一眼又一眼。進而自慚形穢。
周先生停住動作,側頭想一想,“最重要一點是你重義氣,許先生并非你生父,但當年他出事,你毅然承擔。”
“為我母親,而且……我們姐妹托賴爸爸養育。”
為繼父?不見得占多少比例。主要還是母親,現在想來仍是悸悸,她忘不了許媽當年眼神,歇斯底里般,迸射異樣神采。
她有一年去高原區某寺廟,初冬季節,丁香花居然釀出花芽,有的在寒風中栗栗開放。來往香客紛紛駐足拍照,稱是神跡。
人人都選擇不去想,那花很快就會凍死。隆冬將至。
她有理由相信,許太太也會凋零。暫時的亢奮只會加速這一進程。
母親已經夠不幸。
“這世間多的是拿親父母血肉生啖活吞之人,再大的恩情,也轉眼翻臉。”周先生說。
這當然是譬喻,極形象。不少年輕人理所當然拿父母畢生積蓄購置車房,婚嫁生育又百般盤剝搜刮,贍養起父母便馬馬虎虎。
庭韻訕笑:“難道不是因為我傾國傾城,你一見傾心?義氣?又不是做兄弟和生意伙伴,要那么多義氣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