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老高進我辦公室的時候,我正佝僂地折著半個身子,拿拳捶著腰際。可能是剛才同陸召對峙,身體崩得太緊了,一放松下來,后腰斷裂的地方就跟針扎似地疼。
“祖宗誒!”老高跳著腳趕緊過來扶我的肩,想把我弄正。
“別……你讓我這么折會兒……”
老高在我的抽屜里一陣翻箱倒柜,找到張暖寶寶,直接往我腰上貼。我被那冰涼的一片激得幾乎要將牙咬斷,忍痛道出一句:“真是、謝謝你了……”
老高在那邊笑邊給我道歉,“思慮不周,思慮不周。”
等我緩過來已經過了十來分鐘,老高將我扶正了,估計是看我臉色過于難看,怕我身體撐不住就催我回去。
“得了,你還是趕緊回去歇著吧。就你這臉白得我都不忍看,我這兒不評勞模,你別拿命拼。”
“就我這樣的,你不也沒手軟,直接把我賣給陸召了?”
老高兩手一舉以表清白,“正兒八經的商業合作。”說罷已拿了我的包塞在我懷里,然后推著我把我一路推到了電梯廳。
“不是,我工作還沒完!”
“沒事沒事,你先回家歇著,順便準備準備下周一的出差。”電梯門一開,老高迫不及待地就把我塞了進去,還對著電梯內壁的折射跟我揮手拜拜。
然后,我不出意外地在地下車庫遇見了陸召。那人正斜靠在我的車頭,沖我笑著揚手打招呼。
我是真恨……恨得快要吐出血來。老高到底是怎么輕易地就被陸召收買了的?!老子當初借錢給他就該算利息!九進十三歸,當個逍遙債主。
“我猜這車就是你的。”這人臉上居然還帶著點得意?
“很難猜?這本就是殘疾人專用車位。”
他有些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蹙眉說了兩個字:“你啊……”
“勞煩陸總移駕,別擋路。”
他點點頭,雙手插兜,站直了。于是……我就看到我那被撞裂了的遠光燈和前車輪轂。
他在我瞪向他的一瞬,滿眼無辜地舉起了他的手,“可不是我干的,我只是看到你的車被撞了,特地在這里等你,打算送你回去。我可是好心。”
說著,他旋身把壓在雨刮器下的一張紙拿下來遞給我,上面寫著:倒車時不慎撞了您的車,因著急有事,故先行一步。見到字條請您務必聯系本人,您車子的維修費,本人會全部承擔。
署名只留了姓,后面接了一串電話號碼。
“信了?”陸召看我把紙條塞進書包里出聲問道。
而我根本懶得理他,掏出手機開始打車。陸召也不急,就站我邊上等,慢條斯理地開口,“修然,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別扭。舍近求遠。”
我充耳不聞。
“我賭你打不到車。”
其實這個結果我自己也知道,能直接上輪椅的那種出租本就很少,得提前預約。而普通的司機肯載輪椅的便更少了,大家都嫌不方便。之前也正是因為這,我才不得不逼自己去考了殘疾人C5駕照,開車上下班。
我在備注里寫明了情況,以至于等了十幾分鐘都無人肯接單。
“你還特別誠實。”陸召帶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恨恨剜了他一眼,他卻不甚在意,“我猜你接著應該是找老高?”
我懸在屏幕上的手指一頓。
“他正和我團隊開會。”陸召好心給我解釋了一句,順便還給了我一刀,“人老高有妻有兒,老麻煩人家會不會不太好?”
這一點我又怎么會不明白,但我身邊算得上是朋友的,也就老高和席子。席子和我的關系更近一些,我們打小就一起長。可以說是我半個哥。但后來我出國,一心又撲在陸召身上,他也忙工作,也沒那么無話不說了。
席子念完技校之后就沒往下學,說讀書不如跟著人跑生意,現在也做出來一些成績,就是時常出差,一年我們也見不到幾次。所以他但凡回來,就會往我這兒跑,有時直接賴我家不走。他上周又去了海門,沒個把月回不來。
老高年紀比我大點,家庭事業兩頭忙,自己也挺累的。
我并不喜歡麻煩別人,能自己處理的,我都不愿意喊別人幫。可這副身子很多事做不到便是做不到,由不得我自己。
我將手機收好,轉動輪椅……
“又哪兒去?”陸召拽著輪椅后面推握的地方,“都說了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家了行不行?我回去繼續上班行不行!”我壓著怒意。
陸召轉到我面前,半蹲下來,直視著我,“修然,你知道人類為什么擁有語言嗎?”他拉著我的輪椅讓我強行靠向他,“是為了交流和表達。你總是不愿意開口,是在等我猜還是在引我步步欺近?”
我力氣不敵,索性轉動輪圈撞了他。他被我撞得單膝一跪,吃痛地說著錯了錯了,手上卻還拽著我不肯松。
“我送你回去。”他收了表情,肅聲道。
“陸總很閑?”
“倒也還行,畢竟手下養的人都還堪用。我這人懂得放權,事無巨細全捏在手里,我怕累。”他忽而又笑起來,藏在鏡片后的桃花眼微彎,“你就把我當個普通司機不行嗎?怎么老讓自己吃虧,傻不傻?”
他也不等我回答,直接推著我走。我越來越堅信,今天的這一出全都是陸召的安排,否則他怎么會不帶司機,又怎么偏偏就開了一輛SUV……
我擰眉不語,只盡力貼近了車門,然后撐著自己去夠車頂的拉手。我身體有些搖晃,多半是臀已經離開了椅面,綿軟的腿又支撐不住。
他輕嘆一聲,湊過來直接將我抱了起來,“逼你開口比登天還……”他突然這么打橫抱我,讓下半身沒有知覺的我頓感失重,不自禁地就抓在了他的肩上。腰沒了支撐懸空在那,虛無的撕扯感也讓我驟然一痛,咬緊了牙關。
他眉心一皺,不再調侃,而是飛快的將我送上副駕,替我系好安全帶。他站在邊上等了一會兒,看我坐穩了才去將我的輪椅折疊起來,放進后備箱。
我雖然很奇怪為什么他會知道如何收輪椅,但也懶得問,答案于我而言根本毫無意義。
“你住哪兒?”
為了避免必要和不必要的各種交流,我直接打開了導航APP——“本次目的地紫金路,導航即將開始,安全伴您同行。”
一路上我都抱著手在裝睡,陸召也沒再多言。我迷迷蒙蒙的時候,忽然被一個急剎車給驚醒,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陸召的手已橫在我身前,比安全帶更穩地將我穩穩壓在座椅上,沒有往前跌出去。
前車突然短距離變道,幸好他剎車踩得及時,避免了一場追尾事故。不過我還是聽到了一聲磕碰,我看了眼電子屏問他:“和后車碰到了?”
那車幾乎和我們貼著。
他表情不怎么好,沉了聲線,非常短蹙地發出一個音來,“沒。”他也沒重新往前走,而是停在那。
我這才反應過來那一聲磕碰聲來自于我,是我的膝蓋不受控地撞在了門上。等我重新坐穩了,他才又踩了油門。
時間約莫是磨平一個人棱角最好的藥劑。以前陸召開車有個非常壞的毛病,就是喜歡裝逼,單手握方向盤。我不得不承認,那個姿勢非常帥,這人手長得不輸給那張臉,十指修長,手掌很薄,手背血管微凸,掌骨根根分明,連腕骨都是好看的。
握著方向盤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懶散之意。
很帶感。
但實屬違背交通法規,被我詬病良久。
而現在卻是老老實實雙手把著方向盤。所以說,人的習慣總能被改變,或長或短,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幾棟?”他停在小區門口問我。
“你把我放下來,我能自己進去。”
他人前傾著,扭頭看看我,又看了看后面,跟我說了三個字——“堵著了。”
這人分明就是逼我就范!
后車不耐煩地輕按了一下喇叭,保安也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而陸召只是好整以暇地沖我笑。
我從牙縫里硬擠了兩個字,“4棟!”
可陸召顯然還沒有完……“陸召你不要得寸進尺!”他沒有先放下我的輪椅,而是直接把我從副駕抱了下來。
這一次他似乎托著了我的腰,因為在我感知模糊的那個界限,我能隱約感受到一絲力量支撐在那。
陸召掀著嘴角,看著我道:“我是不介意就這樣抱著你站在這兒,畢竟我不吃虧。臉皮薄的也不是我。”
看著過路的人投來奇怪的眼神,我只得垂頭避開。
“修然,你耳朵紅了。”
“陸召你就是個無賴!”我怒道。
他點著頭附和我,“的確。生意場上,不無賴可是會被人生吞活剝的。”他又湊近了些問,“你真不打算開門,就這么想與我在這里站著?”
我伸手直接拉開了樓下鐵門。
“原來這鎖是壞的。”他走了幾步又道,“那你住這里不安全。”
我住504,我知道他一定有話說,因為5月4日是他的生日。可我就不明白了,五四青年節出生的他為什么沒有好好長成一個好青年,而是活成了這么個不是人的東西。
而更糟的是,我設的密碼還是我們當初在一起的紀念日。不是我難以忘懷,只是打順手了,我幾乎所有的密碼都是這個。一來改起來太麻煩,二來也沒有打得趁手的新密碼可換。
當初設的時候也沒多想,就著習慣輸了進去。
那個誰會料到,我和陸召還能再見,他還能一路跟來我家……
“煩請陸總不要胡亂猜測,房間號只是個巧合,當時只剩這套罷了。密碼也只是順手,沒有深意。”
我解釋完,他的笑意愈發的深了,小聲揶揄我道,“修然,你怎么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