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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第 73 章

    宣仲安嚷嚷著疼,上藥時,他半路昏厥了過去,一盆盆血水倒了出去,等到把人安放在床上時,老大夫也是坐在椅上,氣喘吁吁,沒有走路的力氣了。
    “胸骨還是傷到了,這段時日,最好是養(yǎng)著傷,哪都別去。”歇好氣,老大夫跟少夫人道:“少夫人,咱侯府都熬到這份上了,就別去跟人爭那一長二短了。”
    這侯府,早晚是長公子的,哪怕侯位沒實權(quán),但歸德侯府的歸德侯總歸是一品侯,就像因著侯爺跟圣上的恩怨這侯府在人心當(dāng)中低了那么些,但一品侯就是一品侯,有些人家就是祖祖宗宗加一起算,也博不來這個位子。
    許雙婉眼睛早紅通一片了,她看了眼床上的人,低頭朝這位老家人回道:“侯府還沒脫離險境,他也受不了侯府被人看不起,不爭,就什么都沒了。”
    過得還不如普通人家來得安寧。
    普通人家普普通通就能活下去,他們歸德侯府,現(xiàn)在去往哪家,哪怕論起品級不如侯府的滿京城皆是,但他們都還要縮著尾巴做人,她更是被人明著看不起,還要裝作若無其事,氣定神閑,這還是他有了實權(quán)之后,而以前呢?就是侯府想巴上去,都被人拒之門外。
    歸德侯府,真正的王公貴族之家,已落魄到了如斯境地。
    公爹也是被那口氣憋得日夜不得安寧,現(xiàn)在這口氣能順過來了,唯夫君馬首是瞻,即便是對著她這個媳婦也是好聲好氣有好臉色,對關(guān)于她所做的事情都是往好里想,還不是因為她的夫君,還是不因為他帶著侯府起來了一些?
    她夫君要是不爭,不當(dāng)這個侯府的長公子去爭,侯府這家小歸小,但一被打回原形,散的只會更快,誰都會遭遇著那最不幸的下場。
    哪容他不爭啊。
    老大夫聞言苦笑,自嘲道:“老朽啊,也是老了,這人老了,就會貪生怕死,到底是不如以前了。”
    他看著她低頭作揖,“請少夫人諒解個。”
    許雙婉黯然地?fù)u搖頭,低聲道:“以往侯府先祖給侯府起的高樓倒了,夫君想把那樓按原樣一層層地壘上去,好告先祖在天之靈,不是妾身不想攔他,實在是……”
    實在是攔不住。
    他就是憑的這口氣在拼,在賭,在活著,她攔不住,也不忍心攔。
    “罷,罷!”這話說的,讓老侯爺?shù)呐f人拍著腿,長嘆了兩聲,他按著桌子站了起來,朝少夫人揖了半身,“您給老朽安排個住處,這兩天,老朽就住在這邊了。”
    罷了,他一把老骨頭了,再活也沒幾年了,何不去趁之前,幫著老侯爺再多看長孫公子兩年,日后去了地底,也好有話跟老侯爺說,也好跟老侯爺有個交待。
    “是,已安排好了。”許雙婉叫了丫鬟進來,讓人送他去歇息。
    等人走了,她聞著一室淡淡的血腥味,抬起頭來痛苦地?zé)o聲哭了起來。
    她想攔啊,她也想讓他好過點啊,可誰都可以來攔他,勸他不要再拼命了,可她不能。他只有她這一個知心人,他把她一個年方才十七的人當(dāng)作救命稻草般地傾訴絮絮叨叨,會跟她喊疼,是因為這個家里,只有她有可能陪著他,心疼他,知道他的難處,也不會為難他,在他最難的時候選擇站在他的身邊……
    他忍受的已有許多,傷痕已不計其數(shù),她無法辜負(fù)他。
    **
    這夜,宣宏道歸了家,守了長子到半夜才離去。
    次日宣仲安醒了過來,在少夫人的侍候下漱好口,跟少夫人道:“可是跟望康一個樣?”
    許雙婉輕扶著他坐起來,看了他的臉一眼,從他的臉上找了找,才找到他的眼睛,點了點頭,又道:“還要胖一點,眼睛也不如望康的大。”
    宣長公子一聽,伸出手要去摸眼睛,但手一慢慢伸出來,看手包得比臉可能還要大一些,便作罷,問少夫人道:“外面可有話傳來?”
    “有,郭侍郎大人著人來問,看你什么時候去堂部,說有事要找您。”
    “你讓阿莫去傳話,說要死人的事就差人送到府里來,不用死人的,他們看著辦。”刑部的事好說,刑部現(xiàn)在被他殺服了,哪怕里面妖魔鬼怪眾多,但他才是里頭最大的爺。
    許雙婉頷頷首,“還有于侍郎大人著人來請示,說戶部的好些郎中有事跟您商量,來了不少,連回家榮休的那些老郎中也都來了,想見您,還請您盡快回戶部坐鎮(zhèn)公堂。”
    “嗯,”宣仲安稍顯困難地喝了口里的粥,道:“你等會一起吩咐阿莫了,叫阿喬去戶部走一趟,問問是哪些郎中大人如此迫不及待想跟我說話。”
    阿喬是刑部的老行刑人,鄶子手,手下斬過的頭沒有上千,但也有兩三百人去了,這個名字是什么人,許雙婉是知道的,聽了也覺得應(yīng)該要派此人去才好,以后要是狹路相逢,菜市口碰到,雙方還能算是個熟人,到時候斬起頭來還能問個好,就點頭道:“甚好。”
    甚好?宣仲安不由多看了媳婦一眼。
    “張口。”許雙婉又喂了他一勺粥。
    宣仲安便沒多想了,艱難地咽了一口粥,又問:“還有什么人找沒有?”
    “姜家來消息了,說祖先沒什么大礙,就是失了點血,休養(yǎng)幾天就好了。”
    宣仲安沉默了下來。
    等一碗粥畢,少夫人拿了一碗藥來,他才打起精神道:“一口喂了。”
    許雙婉點點頭,他吃藥向來都是一口咽,便把碗放到了他嘴邊,看著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咽了下去。
    這藥比平時的苦多了,也不知道放了幾把黃連,依長公子許多年來吃藥的藥感,這黃連絕對是放多了。
    他強咽了下去,苦的舌頭都麻了,張著嘴就等著婉姬給他喂蜜餞吃。
    許雙婉沒喂,把碗放到了丫鬟端著的盤子里,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來,還拿手帕拭了拭鼻子,拍了拍被子,看上面沒有被藥汁沾到,才抬頭朝他看去。
    “啊?”長公子還在張著嘴。
    許雙婉看著他鼻青臉腫的臉,突然覺得她以往覺得他高不可攀的印象都是虛幻,是她憑空想出來的。
    哪家的貴公子,是如此模樣?
    “疼嗎?”她開了口。
    “呃?”
    “疼嗎?”許雙婉聲音溫柔,緩緩地又道了一句。
    她這性子,倒不是后天才有的,她從小就如此,說話喜歡慢慢地說,吃飯也喜歡慢慢地吃,后來發(fā)現(xiàn)有時候做人行事慢著來,發(fā)現(xiàn)的要比別人多,知道也要比別人多,她就更是沒改了。
    她覺得她小半生沒被人逼急過,哪怕在要嫁給他那段時日,家中丑態(tài)百出,她也沒被逼得慌不擇路過,反而能冷靜地想到一切所有壞的后果,也盡可能地顧全了她想顧全的一切,很是有耐性為著那長遠(yuǎn)的以后做種種準(zhǔn)備。
    但她現(xiàn)在覺得她有點被逼得狠了,她的丈夫先是逼出她的真心,現(xiàn)在,又把她的真心放在油鍋里煎,她不怪他,是她甘愿給的,但許雙婉心里不好過,也沒打算光自己一個人承受這份不好過。
    他喊疼的時候有她,她喊疼的時候,也就只有他了。
    “啊?”宣仲安稍有些沒明白過來,探了一點頭看采荷端著的盤里有放著一盤蜜餞,這看來是打算有給他吃的,只是,“疼?嗯,疼啊。”
    “這樣呢?”許雙婉伸向了他的鼻子。
    “嗷!”宣仲安發(fā)出了如殺豬刀捅進豬肚子的聲音:“疼疼疼!”
    “那下次別捏望康的鼻子了。”代子報好仇的許雙婉松開了手,淡淡道。
    “嗷嗷嗷……”那是他的兒子,憑什么不能捏?
    “要長記性。”她又道。
    宣仲安喘了好幾口氣,這氣才順了一些下來,頭上都出汗了,他喘著氣看著媳婦兒,“少夫人,我這是得罪您了?”
    “您說呢?”少夫人淡淡,給他擦汗。
    “這么怪我啊,我也不想受傷啊,是他們打的我!”
    “我也沒法子去打他們,想打也打不到……”許雙婉拿過采荷拿來的傷藥,輕柔地涂在他臉上,仔細(xì)地看著他的傷口道:“要是能見到人,就是打不過,我也愿意當(dāng)個潑婦,上去撓他們一臉的。”
    宣仲安聽著也是一愣,隨便他著實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這笑,笑得他胸口一陣抽疼,猛咳不止。
    許雙婉無奈,只好放下傷藥,又替他順起氣來。
    等他咳好了,她輕順著他的胸口,看著他的眼道:“您身子本來就不好,經(jīng)不得糟蹋,下次遇到這種事要多想想,我不介意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哪怕把天捅破了呢,您想做就做罷,我跟著您就是,就是我希望下次您做這些事情之前想好后策,這天就算被您捅塌了,我也希望您找個好地方躲著藏著,砸死的人先是別人,而不是您,您知道嗎?”
    “我知道了,聽您的吩咐。”宣仲安也“您”了一句,就是手包得見不到手指,他還是用包著麻巾的手握住了她的,正色道:“這次確實是為夫的失策,我跟你發(fā)誓,下次絕沒有此等事情了。”
    許雙婉點點頭,轉(zhuǎn)過臉又拿起了傷藥給他上藥。
    她看起來還是有些不高興,但宣仲安不再開口逗她說話了,而是靜靜地看著她,心想他心把她搶過來,真是他此生做的最對的一件事。
    他心悅的小姑娘,為他慢慢地張開了她的羽翼,亮出了她的爪子,她甘愿為他如此,人世間不會有比這更美好的事。
    **
    宣仲安一連幾天都沒有上朝,在府里養(yǎng)傷,跑歸德侯府的人多了起來,有來聽指示的,也有來看望宣尚書的。
    歸德侯休沐在家,這些人有一大半由他接待了去,有女客來,等兒媳婦那邊傳來了要照顧病夫,無暇□□的消息,就會替她婉拒了這些客人。
    但許雙婉也不是什么人都不見,霍家來的人她是不見的,刑部和戶部那些跟她丈夫作對的人的家中人她也是不見的,見的都是長公子跟她發(fā)了話,可能見的那些。
    但這些人也沒幾家,所以她也不是很忙,帶著望康照顧著他,時不時給他念念邸報,這一天很快就過了。
    但這天上午,她昔日回京的舊友給她遞了要見的帖子,她想了想,跟她家長公子道:“我有一位昔日手帕之交,她父親以前是從海東州調(diào)回京中任吏部侍郎的龔北隆龔尚書,他三年前沖撞了當(dāng)時的董老國舅爺,連貶了數(shù)級,就被外放到長肅州當(dāng)知縣去了,不知你知不知道此人?”
    “就是調(diào)回吏部重新當(dāng)侍郎的那個龔北隆?”宣仲安頷首,“是有人跟我提起過此人。”
    許雙婉點頭,“他的小女兒跟我是好友。”
    “嗯?”
    許雙婉想了想,道:“她是在海東州出生的,從小依著海長大,性情嘛,也有幾分颯爽……”
    “你很喜愛她?”
    “她是直來直往之人。”許雙婉淺淺一笑,她不會主動說喜歡誰,討厭誰,為此,那位比她還小一歲的龔小妹沒少說她。
    龔小妹是個有話就說的人,她不是不聰明,更不是看不破別人想什么,就是不屑跟人用心機,活得坦坦蕩蕩,風(fēng)清云朗;而她罷,從來都是有話不直說,從不坦蕩,心機她有,且深,但從來不輕用,作壁上觀的時候多,看似是溫柔體貼,實則對著誰都保持著三分距離。
    她待人溫柔,不為難人,也只是因為她天性如此,并不會特別把誰放在心上,不在乎也就無所謂別人是什么樣的,但龔小妹說她這種性子太容易吃虧了,討厭誰也不說出來,讓人把她當(dāng)傻子看,還以為她容易哄騙。
    有一起玩的姑娘家甚至因此占她的便宜,托她辦事更是獅子大張口,很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龔小妹因此急的會幫她說話,沒少被人罵她是許家二姑娘的走狗。
    走狗被氣哭過一次,抹著眼淚說走狗就走狗,反正她看不過去,她就要說……
    許雙婉是真心喜愛她。
    只是可惜龔侍郎大人在京當(dāng)了不到一年的侍郎,就被貶到大韋的長肅州山狼縣,那個荒涼貧瘠的州縣去當(dāng)知縣去了。
    “那就是喜愛了。”宣仲安現(xiàn)在很能從他媳婦兒的口氣當(dāng)中聽出真意來。
    “他們家現(xiàn)在在家里已經(jīng)安住下來了,說明天要過來看看我。”許雙婉道。
    “你想見就見,不用問我。”只要見的是女客,他哪會管她見誰。
    “嗯,”許雙婉點了下頭,“我就是跟你一說,要是他們家有意,我也想跟他們家個長久的來往……”
    “哦?”宣仲安挑眉,這就有意思了。
    “丑。”許雙婉把他的眉頭按了下來,怕他把額頭上的傷口擠壞了。
    丑?玉面閻羅,從來只被人夸過長得豐神俊朗的宣長公子眉毛立馬攏作了一坨。
    許雙婉按著他的眉心,把它壓開,“我以前在龔家做客,還見過海東州來京的商人給他們府里送過小禮,皆是那邊的百姓家里曬的小魚干和干海帶這些小物件,是當(dāng)?shù)厝送衼砭┑囊恍┥倘私o龔大人送過來的。”
    宣仲安咬了她的手心一口,玩耍著聽著她說話。
    “他們家還送了我們家一些,那小魚干用油炸出來吃,挺香的。”
    “這個小魚干東南西北的幾個肆里有,咱們那個肆里也有,你想吃了,差下人去買就是。”宣仲安咬上了她的手指頭,有些心不在焉地道。
    許雙婉的手指頭被他癢得有些發(fā)癢,輕笑了兩聲,道:“那時候龔大人調(diào)離海東都有一年了,現(xiàn)在幾年過去,也不知道當(dāng)?shù)氐陌傩諅冞€記不記得他。”
    宣仲安把她的手咬出了一圈紅痕,滿意地舔了舔,方才饒過了她的手,道:“要是碰到了比他還好的好官,應(yīng)該不會太想,要是碰到了個比他差勁的,那就得夜思日想了。”
    許雙婉微笑著道:“妾身也是這般想的。”
    宣仲安撲過去,咬了她的鼻子一口,咬著含糊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這個人以前我不認(rèn)識,我先看看。”
    此人要是能被他所用,他會用的。
    “多謝少夫人。”咬完人的鼻子,宣尚書還道了謝。
    許雙婉微笑頷首:“應(yīng)該的。”
    **
    許雙婉這夜令采荷拿出了龔小妹放在她這的舊物,里頭的東西說重要不重要,但要論起重要來,對龔小妹來說,卻是這世上最無價的寶物。
    那里頭是她長兄的遺物,她的長兄十幾歲的時候因救人而亡,留給了她很多他為她做的玩具,還有給她買的小頭飾和書本諸如等等,收拾起來足有一個大箱子,她從海東帶到了京城,但因為去長肅狼山縣的地方山賊太多,整個龔家都是輕裝上陣,舉家都沒帶什么東西過去,她的箱子便不能帶去,托付給了許雙婉。
    這當(dāng)中還有一個龔家交給龔小妹,讓她也放到了許雙婉這里的小箱子。
    許雙婉在里面放了一些防蟲的藥包,偶爾整理家什時,也會打開來看看,仔細(xì)檢查一番。
    箱子保存的很好。
    這日龔小妹來了侯府,見到許雙婉,長得比許雙婉還要高一個頭的英姿少女看向那吟吟淺笑迎著她的□□,那溫柔如昨的美人沒有哭,她倒是先紅了眼眶,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個不停……
    話還沒說一句,人就先哭了。
    許雙婉也是莞爾,走了過去,看著三年沒見,長得比她還高了的龔家妹妹,笑著問她:“怎么好幾年沒見,人長高了,也學(xué)會了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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