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后,李管事只得塞了不少銀子給門房,特特叮囑,如果來了個孤女,就叫她去城外的相國寺。
看門的人掂了掂袖口的銀子,想著這和老爺?shù)拿钜膊粵_突,就應下來了。
一直過了半個月,冬景每隔幾天就去相國寺“祈福”,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侄女,不會是路上遭難了?
這念頭一冒出來,就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害怕,忙雙手合十,向上天禱告,“滿天神仙菩薩,信女林氏在此請愿,請一定要保佑我那可憐侄女,信女下半生愿茹素齋戒,行善積德,造橋鋪路,還請神佛們保佑我可憐的侄女!”
又過了數(shù)天,冬景央得機會往相國寺祈福,剛至城外數(shù)里,驚見不少流民被守城軍官設的關卡攔住,專門圈在一個稻草棚里,暗思自家侄女莫不是也被這群粗人給攔下了?
隨即吩咐車夫停下,撩開車簾,往流民中細細打量,然而流民人多且又臟兮兮的,一時間難以分辨,一時間,冬景也不知道哪個才是她侄女。
冬景心急,一旁隨行的小丫鬟卻注意到不少不善的目光,木府的馬車雖簡樸,卻也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不少流民盯著她們看,像盯著獵物的野狼,眼睛都綠油油的。
心下害怕,小丫鬟小聲勸道:“嬤嬤,不如我們還是去相國寺那看看,相國寺這些天都有開棚布施,大多流民都會往哪求一口粥填肚子,興許嬤嬤您的侄女也去了那兒了。”
冬景猶豫了一下,嘆著氣放下車簾,吩咐車夫起行,幾個流民想撲上來求點東西,也被守城軍官攔住。
相國寺坐落在城外的了塵山頂,乃大傾國寺,原叫結(jié)緣寺,因百年前一名主持助開國皇帝定都平城,高僧圓寂前,留下預言,大傾必取大越而代之。
為供奉那名高僧,便將他修行的古剎翻修,開國皇帝親提匾額——相國寺,奉為國寺。
了塵山下,落轎駐馬碑前,相國寺半個月前就開始設棚施粥,救助流民,以結(jié)善緣,不少前來拜祭的官宦人家亦吩咐下人增添香油錢,算是慈善。
粥棚前排著一列長龍,一名面黃肌瘦的少年接過粥碗,小聲道謝,小心翼翼捧著碗往一邊走去。
大約是少年全神貫注于粥碗,對周圍的環(huán)境毫無所查,一頭撞上前面端著粥碗的男子,頓時男人的粥撒了一地,少年的也是倒出泰半。
男人罵罵咧咧的,抬手就給了少年一個耳刮子,直打得他眼冒金星,暈頭轉(zhuǎn)向摔在地上四仰八叉,半天回不過神。
“恩,這玉佩看著不錯啊!”男人還要再動手,眼尖看到一抹水綠,原來剛剛那一下,將少年的襟口也給扯開了,露出兩條兜衣細細的系帶,以及一塊水綠的玉佩,這竟是個女孩兒。
頓時,在場所有流民都把貪婪的目光落在那玉佩上,少女又驚又羞,慌慌張張的把衣襟掩好。
“那一定是她偷的!”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這么一句,一下子點燃了諸人的欲望之焰。
一群人宛若奪食的餓狼向瘦弱的少女撲去,瞬間把人給淹沒,人擠人,人踩人,哭聲、哀嚎聲、勸阻聲、咒罵聲糾纏在一處,場面十分混亂。
最后一抹水綠自人群中飛出,直直射入木府的馬車內(nèi),而相國寺的武僧也匆匆趕到,將暴亂的流民扯開,把壓在最底下渾身浴血的少女抬出來。
冬景一看那玉佩,激動得紅了眼眶,不顧外面剛剛發(fā)生的暴亂,撩開簾子,不等下人搬來踏腳凳就下了馬車,抓了人就問,“這玉佩是從哪來的?是誰的?”
一名執(zhí)棍武僧上前執(zhí)禮,“阿彌陀佛,女施主,這塊玉佩是位小施主的,還請歸還。”
順著武僧所指的方向,一名滿臉血污的少女,衣裳凌亂,露出的皮膚上滿是青紫,躺在臺階上,人事不知。
“三丫——”冬景驚呼一聲,撲上前把少女摟入懷中,“三丫!三丫,醒醒,我是你姨母啊,三丫!哪個天殺的干的,我苦命的姐姐,苦命的三丫!”
一旁看護的武僧一愣后,念了句佛號,“女施主且莫激動,先把小施主送往相國寺,請主持診治。”
“好,好,好!”冬景早慌了神,一疊聲叫喚著車夫,讓他背上人趕緊往相國寺去。
而相國寺佛塔上,戴著青銅面具的男人將山腳下的前后看了個全,一雙修長的手死死捏成拳,垂在身側(cè),一絲暗紅逐漸在他的青衣上暈染開來。
“主子?”
“無事,既有圓悟大師出手,應是無礙,走罷。”
直至黃昏,少女才幽幽轉(zhuǎn)醒,坐在床邊的冬景看到,頓時激動地哭了出來,“三丫,三丫你醒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玉。”蒼白的唇瓣抖動,聲若蚊訥。
“三丫?”冬景俯到少女唇邊,才聽清她是在念叨玉佩,“三丫莫急,玉佩在姨母這,莫急!”
“姨母?”少女好似才清醒過來,一雙烏木似的眼,直直盯著冬景看,三分茫然,三分防備,三分謹慎,一分期盼。
冬景撫著少女擦了藥膏的臉龐,含淚道:“三丫,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姨母還來看過你,帶著你和大丫一起去街上買糖葫蘆,還帶你們?nèi)タ催^雜耍,你記得嗎?胸口碎大石,噴火人……”
“還有表演吞劍的,姨母!”三丫一頭扎進冬景懷里痛哭起來,哭得冬景也是悲從中來,兩人抱頭大哭起來。
哭了一場,冬景給侄女拭著淚,此時,陪著來的丫鬟敲門進來提醒,“嬤嬤,天晚了,再不回,木府的門禁就要到了。”
冬景替侄女擦淚的手一僵,木府的門禁可不是擺著好看的,錯過了門禁,回不去事小,一個不好全家都要被趕出府。
現(xiàn)在當家的木家驊是個不好相與的,木夫人又愛慘了木家驊,為了她沒少和林老太爺云老太君對上,這十幾年下來,林家的家產(chǎn)早就姓木了。
三丫聽著,意識到冬景要走,慌忙拉住她,“姨母別走,我怕!”
看著孩子紅彤彤的眼眶,冬景亦是不放心留她一人,一咬牙,“三丫,別怕,姨母帶你回去,別怕!”
“嬤嬤?!”一旁的丫鬟可嚇了一跳,撲通一下跪下,“若是讓老爺知道了,我們……”
“閉上你的嘴,”冬景環(huán)著三丫,瞪了眼跪著的丫鬟,“我又沒說帶回木府去,不過你若敢說給老爺知曉,不用老爺先把我如何,我先動手把你收拾了!”
冬景是府里老人,不少丫鬟都受過她的*,對她都有些懼怕,當下小丫鬟縮了縮脖子,也不敢再多說什么。
而隔壁廂房,聽得冬景決意帶人回去時,之前的青衣男人自言自語道:“第一步到這算是完成了。”
如冬景所說,她并沒有把“三丫”帶回木府,而是轉(zhuǎn)了個彎,暫且托付給住在府外的公婆。
木府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木家驊說了算,一家子也靠著他們夫妻倆在木府的那點體面過活,到底不敢跟木家驊對著干。
冬景公婆也不難相處,聽說是親家孫女,原就因為晚輩不常在身邊,現(xiàn)下送來了個惹人憐的小姑娘,老倆口簡直把人疼心坎里了,短短七八天,干癟的小姑娘就被養(yǎng)得圓潤了一圈。
這一住,就是半個月,期間冬景夫妻倆也不是沒有到主子那試探的提過,最后都無疾而終,不了了之。
直到半個月后,木府那邊傳來要給大小姐,木歸宜選身邊侍候的人,冬景才到家里來提出,趁機把表侄女安排進去,惹得倆老人頗不情愿。
冬景一說出來意,老李家的就把白蘇燕哄到隔壁去午睡,看她睡安穩(wěn)了,才轉(zhuǎn)到外面與媳婦講話。
老李家的皺著眉頭,滿臉不贊成,“那個姓木的,現(xiàn)在是越來越會耍把式了,你把三丫帶回去,違了他的意,萬一惹惱這煞星,我們一家都得吃瓜,再說我們家又不是養(yǎng)不起一個姑娘。”
“婆婆,媳婦又怎會不知這些,雖說當初老太爺老夫人心善,允了姐姐姐夫回鄉(xiāng),但說到底,并沒有撕了賣身契,三丫還是記在木府名下在冊的人,以后婚嫁,有一半要靠主子發(fā)話……”
室內(nèi)一時沉默無話,按律奴籍出身就是天生的下人,子子孫孫也都是下人。
而記在某府名下的下人,除非主子應允,如果主子忘了,拖到三十才可自行嫁娶,否則絕不能私自婚配,冬景憂心的就是這事,養(yǎng)個姑娘對他們家并不難,可是姑娘總是要許人家的。
她與姐姐夏實感情不壞,現(xiàn)在收留了她唯一的女兒,自是要替她安排好所有,至少得親眼看她嫁了人才好放心,才對得起九泉下的姐姐姐夫。
原本木府主子除了木家驊,多是仁善之人,平日里也不會無端為難下人,三丫之事本就不難,難就難在三丫不是在府里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