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氤氳, 晨霧薄薄。朝陽漸漸升起,喚醒這座沉睡在黑夜中的城市。
連奚下了車,望著眼前憨厚笑著的老人。
十一月微涼的陽光照耀在李大叔身上, 他的身形越來越透明, 他卻仿佛什么都沒察覺, 仍舊以為自己是個活人,笑呵呵地看著連奚。他沒想過為什么一大早天剛亮, 他就扛著蛇皮袋來找連奚;他也看不見, 自己手里握著的老人機(jī), 已經(jīng)摔得四分五裂。
更夫也推開車門, 下了車。他站在連奚身旁, 猶豫道:“天亮了, 他看上去只是個執(zhí)念不是特別深的普通孤魂野鬼。大人,生死有命,他的魂魄已經(jīng)走過陰門八關(guān),是真的死了。等日頭再盛點, 他的魂魄會更加失去意識,應(yīng)該就會自己去投胎了。”
身后傳來一道微弱的關(guān)門聲,連奚轉(zhuǎn)首,看向同樣下了車的黑衣男人。
他目光平靜地看著對方,不動聲響, 但是捩臣卻明白了那眼神中的含義。
薄唇翕動, 片刻后,捩臣靜靜望他, 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生與死,只是一場靈魂的輪回。”
四目相對, 良久,連奚輕輕頷首:“知道了。”
捩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雙手插進(jìn)口袋,沒再回應(yīng)。
李大叔是真的走了嗎?
嗯,真的走了。
更夫說過,李大叔已經(jīng)死了,無法挽救了。可是連奚不信,他還是想再問一問捩臣。沒有任何緣由,他就是想從這個人口中聽到那個答案,如此,他才能死心。
更夫雖然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鬼差,可他放在偌大的地府,也只是最普通的那一類。
捩臣或許是個惡貫滿盈的惡鬼,但他實力強(qiáng)大,或許他就有辦法,他能給李大叔找出一絲生機(jī)。
但是現(xiàn)在,捩臣也告訴他,李大叔是真的不在了。
更夫神色躊躇,無奈道:“生與死這事,是寫在生死簿上的。生死簿雖說由崔判官掌管,可這東西根本不受崔判官管轄,也不受任何一個閻羅王大人掌控。崔判官執(zhí)掌它,只是單純的執(zhí)掌罷了,不能改變?nèi)魏螙|西。生靈宿命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好,寫在生死簿上的。但若是大人愿意,小的可以使用特權(quán),幫這個鬼魂投個好胎。”
連奚一愣,看向他。
這么做是為了討好連奚,但更夫此時此刻,也莫名感到有些悲涼。
他看得出來,眼前這個死掉的老鬼,應(yīng)該是連奚很重要的人。
這樣的場景是如此熟悉,更夫胖胖的臉上滿是諂媚的笑,然而這一次的笑意卻不達(dá)眼底。連奚沉默而愴然地望著他,那張俊秀的臉龐上沒有一絲多余的悲哀,可是卻讓更夫慢慢收斂了笑容。
他的悲涼不是為了連奚,而是他忽然想起一些很遙遠(yuǎn)的事。
九道十八鬼差,都是死后才能成鬼神。其中有的生前是人類,有的生前是動物。
更夫生前是個人類,還是個打更的更夫。
很多年前,得有多久了?他早已忘了。只記得,應(yīng)當(dāng)是很久很久以前吧。
那一日江南道黑無常又娶了一房小妾,在府中大擺宴席,邀請九道鬼差共同赴宴。宴上吃到一半,更夫就覺得無趣,離了席。其余十六個鬼差,有六個也早早走了,還有十個鬼差實力不堪,處于鬼差中的末流,要巴結(jié)江南道黑無常,便留著沒動。
更夫瞧不上這些家伙,離開黑無常的宅邸。他走在漫長蜿蜒的忘川旁,奔騰洶涌的黃泉之水呼嘯而過,嘩啦啦的水聲吵得人耳朵煩躁。
幾個不入流的小嘍啰陰差遠(yuǎn)遠(yuǎn)看到更夫,趕忙過來行禮問好。
更夫擺擺手,準(zhǔn)備離開忘川這么吵的地方。就在他要走時,忽然,他的余光中瞥見一個眼熟的身影。更夫身形一顫,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那個站在排隊隊列中、渾渾噩噩的年輕身影。
從記憶深處,他想起了那個名字,聲音顫抖,喊道:“慧娘!”
慧娘已經(jīng)死了一百多年,更夫也是如此。他們當(dāng)時一同死于倭寇之手,慧娘早早投胎了,更夫卻得了一場造化,當(dāng)了鬼差。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陽間的一百多年過去,這竟然是慧娘投胎三次后,再次死了,來到地府!
這一世,慧娘年方二八就得了急病死去,所以到地府投胎時靈魂才那么年輕,也讓更夫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第一次,更夫產(chǎn)生了給予一個靈魂意識,把她收入房中的念頭。
這事他同事做過不止一次,他為什么不能做?
只要鬼魂還沒真正投胎,就能花費代價,讓其獲得這一世的一部分記憶,同時擁有自我意識。
更夫這么想,也這么做了。
然而,這個年輕的女鬼清醒了,醒來后的她唯唯諾諾,眼神躲閃,一口喊著一句大人,再也不是更夫記憶里那個和他一起不愿被倭寇侮辱,于是攜手跳下海崖的妻子!
那是更夫第一次使用特權(quán),也是唯一一次。他送這個女鬼輪回,許了她下輩子投個好胎。
哪怕是同一個靈魂,只要轉(zhuǎn)了世,投了胎,那她還是之前的那個人嗎?
再也不是了。
這世間從沒有凡人能活得長長久久,因為在轉(zhuǎn)世輪回的那一刻,你丟在輪回路上的那一世記憶,便已經(jīng)真的再也尋不回來了。
……
更夫悄悄地看了捩臣一眼。
相比于捩臣,更夫其實更不像鬼神一點。捩臣認(rèn)為,世間生靈終有一別,死不過是另一場生命的開始。可更夫知道,死就是死了,這一世結(jié)束了,為什么還要眷念?你該去下一世了。
這便是六道輪回。
然而,更夫沒有提醒連奚這一點。他不知道連奚懂不懂什么叫轉(zhuǎn)世了,就不再是那個人。或許連奚心里清楚,也或許他不清楚。但是目送了這么多次的生離死別,更夫也并不覺得,任何人該去強(qiáng)求、阻止一場靈魂的輪回。
慧娘死了這么多年,除了那一次意外的相遇,更夫沒再去找過她一次。他用特權(quán)只給了慧娘一世的好命,接下來慧娘或許會投胎成畜牲、或許會投胎成公主,可那些都和他無關(guān)了。
對更夫而言,他心里的妻子,早就死了。他愛著記憶里那個早已模糊的影子,而他絕不會把這份愛轉(zhuǎn)嫁在另一個人身上。哪怕她們擁有同一個靈魂,但他向來分得清,誰才是他真正愛過的女子。
更夫諂笑道:“大人,小的曾經(jīng)和您說過,九道鬼差是有特權(quán),可以走后門給鬼魂下輩子投一個好胎的。只要這個鬼魂生前沒犯過大奸大惡、天理難容的事。如果您需要,小的可以使用一下這個特權(quán)。”
連奚沒有拒絕,他認(rèn)真地看著更夫:“那謝謝了。”
更夫愣了愣,胖臉上的笑容更真誠了點:“嘿嘿,都是小事。”隨即,更夫打開江南道白無常證,在上面寫寫畫畫。很快,只見一道極其微弱的金光從鬼差證上射出,鉆進(jìn)李大叔的身體里,消失不見。
更夫:“成了。大人,只要這鬼魂生前沒犯過大罪,他去地府輪回時,判官大人必然會給他一個好的結(jié)局。”
“他會投個好胎。”低沉的男聲響起。
連奚抬起頭,看向站在一旁的同事。
捩臣垂目望他,語氣輕淡:“不用擔(dān)心。”
連奚默了默:“謝謝。”
盡可能地幫李大叔做好一切去投胎的準(zhǔn)備,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送李大叔去地府輪回。
連奚望著眼前身形更加透明,明顯已經(jīng)意識漸漸削弱的老人,他壓住心底翻涌上來的情緒,笑了笑,問道:“李大叔,你有什么心愿現(xiàn)在特別想完成的嗎?”
李大叔緩慢地“啊”了一聲,看著連奚,聲音遲鈍:“心……愿?”
連奚:“對,心愿。你有什么想要做還沒做的,都可以告訴我。”我會幫你完成這個執(zhí)念。
李大叔笑著抓了抓衣角:“也沒什么,我本來要回老家去了。就是走之前想來看看你,給你送點東西,看過你就沒其他事啦,我要回鄉(xiāng)下了。”
笑容倏地僵在臉上,良久,連奚伸出手,抱了抱這個已經(jīng)快要完全透明、即將自動去投胎的老人。
“真的謝謝您,這些年看著我長大。”
***
連奚哭了。
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更夫趕忙撇開視線,到處亂瞄。他當(dāng)了幾百年鬼差,當(dāng)然知道上司窘迫的時候你得裝沒看見!就像陸判官每次被崔判官打成豬頭,更夫都裝自己是瞎子聾子,什么都沒看到聽到。
捩總卻不懂這種職場圣經(jīng)。
沒有讓李大叔自己去投胎,連奚使用鬼差證,親自送了他最后一程。
“你為什么哭了。”
連奚擦了擦濕潤的眼角,手里拿著白無常證,回首看自家同事:“為什么?”
不通人情的鬼神微微頷首,又問了一遍:“因為他死了?”
“對,因為他不在了。”
“就……”就因為這個?
后面的話沒說出口,連奚泛紅的眼中沉淀著一種令捩臣難以理解的悲痛,就這么眼也不眨地凝視著他,一聲不吭。
莫名的,這句話就問不出口了,一個答案也浮現(xiàn)在心頭。
為什么哭?
因為難過,所以會哭。
“別哭了。”
修長冰冷的手指撫上青年的臉頰,擦了擦冰涼的水漬。
連奚身體一頓,望著眼前的男人。
捩臣思考道“雖然不是特別能理解,但大概就是,從此以后,你不能再帶我玩游戲了這種感覺?”
連奚:“???”
捩臣想了想:“那你放心,絕對不會有那一天的。”頓了頓,他目光沉靜地看著連奚,“我保證。”
連奚:“……”
你這比喻還不如不說!
破壞氣氛,捩總獨有一套。
被他這么一折騰,連奚的心情也好受了些。人終有一死,生者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對。
不過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在說出“我保證”三個字時,捩臣語氣看似云淡風(fēng)輕,卻鄭重而珍視。當(dāng)這三個字落地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無形的東西籠罩在連奚身上,又化為無形。
沒再搭理自家腦子有問題的同事,連奚翻開無常證,低頭看去,眼神倏地凝住:“等等……李大叔是病死的?”
李國新,1961-2020,病故
手指在無常證上輕輕敲打著,連奚瞇起雙眸,他思索片刻,直接打通了一個電話:“喂,王醫(yī)生,嗯,是我,連奚。是這樣的,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還記不記得,前兩個月我?guī)Я艘粋€得肝癌的親戚去你那看病?”
清晨七點,正是人剛剛睡醒的時候。
然而王子皓并沒有睡覺,今天輪到他值夜班,他在科室里坐了一晚上,現(xiàn)在又得去實驗室處理幾個數(shù)據(jù)。聽著連奚電話里說的話,他皺起眉思索半晌,道:“哦對,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一回事……嗯?你說人已經(jīng)沒了?怎么會,我記得我還稍微關(guān)注了一下后續(xù),這個患者上個月就做了手術(shù),由我們主任親自動刀,手術(shù)非常成功……”
“啊,你說他是病死的?”
電話里,連奚的話令王子皓越發(fā)奇怪起來。
連奚似乎不知道他這個親戚真正的死因,還以為他死于肝癌。可是他又無比確定人是病死的。這是怎么回事?
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可是疲憊的大腦讓王子皓并不能充分思考。他想了想,道:“按理說不應(yīng)該,哪怕手術(shù)不成功,術(shù)后有后遺癥,你這個親戚的病情不嚴(yán)重,怎么說正常也能活好幾年。”
連奚的聲音冷了下去:“那如果說,手術(shù)成功后,子女不給好好贍養(yǎng),不繼續(xù)按時吃藥呢?”
王子皓:“那也不至于。他的病情算是不嚴(yán)重的,再怎么不保養(yǎng),也不至于說這才多久,突然就病死。這樣,你也別急,我?guī)湍闳ツ[瘤科問問……嗯,沒事,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掛了電話后,王子皓把手機(jī)丟進(jìn)口袋,轉(zhuǎn)了頭,走向腫瘤大樓。
園區(qū)醫(yī)院的腫瘤科在江浙滬地區(qū)非常出名,擁有一棟獨屬的大樓。王子皓雙手插袋,還沒走進(jìn)腫瘤大樓,就聽到一陣喧鬧聲。這才清晨,腫瘤大樓的門前就圍了一堵人墻。
王子皓大步走過去,人群中,他看到一個熟悉的小護(hù)士:“怎么回事?”
小護(hù)士回頭看到是王子皓,郁悶地吐槽道:“王醫(yī)生,是你啊。怎么回事,醫(yī)鬧唄!你看看,這家人連橫幅都拉來了,說咱們主任給他做的手術(shù)失敗了,害得他爸在大街上騎車騎得好好的,突發(fā)腦溢血,摔下大橋死了。你說這都什么事,他爸手術(shù)那么成功,出院那么久騎車出門,突然腦溢血,能怪咱們嗎?老年人腦溢血的原因可多了去了……”
后面的話王子皓沒怎么注意,他聽到“肝癌”兩個字,心中一緊,連忙向被人群圍住的那家人看去。
只見幾個披麻戴孝的人坐在地上,不肯起來。一個年紀(jì)大點的男人手里舉著一張黑白遺照,哭不出眼淚,在那兒干嚎道:“怎么不怪你們了,怎么不怪了?就是你們手術(shù)沒做好,我爸才會腦溢血,才會不小心摔下橋的!大家評評理啊,我爸的手術(shù)要是沒問題,可能突然腦溢血,騎車騎得好好的,也沒人撞,就這么直溜溜摔下橋嗎?”
圍觀的病人家屬中有人說道:“那也不一定吧,前年我一個親戚就是走在路上好好的,突然腦溢血走了。這個病有很多原因?qū)е碌摹!?br/>
這話一出口,坐在地上的孝子孝女們立刻對他怒目相視。
“死的不是你爸,你懂個屁,要你插嘴!”
“誒你這人怎么這樣!”
眼見眾人吵鬧不停,一個醫(yī)生滿臉為難道:“那這樣,你們也不要在這里鬧了,我們走正規(guī)程序。我們醫(yī)院是有處理醫(yī)療事故的醫(yī)患辦的,咱們可以法庭上見。到時候尸檢了,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你在這里光說也不行。”
李大叔的大兒子一聽這話,瞪直了眼:“尸檢?把我爸開膛破肚?不行!”
“那你想怎么辦。我們的手術(shù)是很成功的,病人所有的術(shù)后數(shù)據(jù)都能證明這一點。”
“反正不能尸檢!”
“對,不能尸檢!”
“不同意尸檢!”
“就是你們醫(yī)院害死我爸的,就是你們。沒天理了啊嗚嗚,害死人都不用償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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