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
天氣回暖,迎面拂來的風也有了溫度,大日頭底下疾走一遭,身上能起一層薄汗。
小內侍松松衣領,碎著步子依次將東梢間前的金絲竹簾一截截升高。眼見就剩最后一面簾,隔壁忽地一陣“啊啊啊”驚天響,他手一抖,險些將紅線扯下來。
“姑娘,您別激動,當心身子。”云岫慌忙把周圍窗子都關上,跑回來,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什么。
跟在姑娘身邊這么多年,在她心里頭,姑娘一直都是最沉得住氣的,哪怕天塌下來,她也不會皺一下眉。像這樣被逼迫到無計可施,只能跺著腳驚叫發泄,一張臉氣得鼓鼓的,跟河豚一樣,云岫還真是第一次見。
老實說,還怪可愛的。
云岫抬指壓在唇上,忍住笑,扶姜央去床邊坐下。
“姑娘,昨兒到底怎么回事?您不是說和陛下一塊游太液池嗎?怎的就游到這兒來了?董公公領人到銅雀臺讓奴婢收拾東西的時候,奴婢還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還能是怎么回事!”
姜央玉面漲得通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想起畫舫上的事,她兩手捏緊了膝頭,細細咬著牙:“混蛋!就是個混蛋!”
裝得那么道貌岸然,拐著彎兒探她口風,問她愿不愿意搬去養心殿。她還當他是轉了性兒,沒成想,人家壓根沒打算過問她的意思,一杯黃湯下去,就直接給綁過來了。
哪有這么辦事的?傳出去像什么話!
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耳朵都能烤紅薯了,姜央由不得撅嘴,恨恨捶了下錦被,“混蛋!”
這一聲聲“混蛋”罵得云岫心驚肉跳,眼梢緊張地劃向門窗外,唯恐隔墻有耳。
盯著姜央紅里透白的耳尖瞧半天,再去品那幾聲“混蛋”……她不由睜圓了眼,捧袖掩住嘴里的驚訝:“姑娘,您該不會已經和陛下……”
“想什么呢!”姜央移開她的手,瞪道。可想起昨晚偷親之事,她到底心虛,聲量又矮了回去,“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樣。”
云岫這就更糊涂了,“可既然什么也沒有……那陛下怎的直接把您帶養心殿來了。”仰頭四下里瞧,摸著嵌金絲的床帳,兩眼晶亮,“一住還就是這間屋子。”
“哪間屋子?”姜央順勢問,起床后關顧著生氣,倒忘了這茬。
“就是體順堂啊。”云岫忽然興奮起來,拍著她的手,曖昧地朝她飛眼,“您知道的。”
姜央一下噎住,她知道,她可太知道了!
養心殿乃帝王寢宮,前頭用來讀書理事,后殿才是真正的下榻之所。攏共五間格局,天子居中。兩面的耳房,西邊喚燕禧居,供貴妃隨居;東邊便是這間體順堂,唯有皇后才配入住……
腦袋里毫無征兆地架起無數風車,“呼呼”吹得姜央目眩耳鳴,不知該如何是好,只低頭摳著被面上金線云鶴繡紋的羽翅。耳朵上的緋云漫延,一路溜進月白領口,半晌憋出一句:“他、他他……什么意思嘛!”
云岫捂著嘴偷笑,打趣道:“什么意思?還能是什么意思?陛下都已經把對您的意思全部寫臉上了,沒準人這會子就在乾清宮起擬封后的詔書呢!”
“去你的!”姜央拿手肘頂她,“滿嘴跑駱駝,也不怕咬著舌頭。”撅著嘴絞了會兒帕子,她又問,“他人在乾清宮?”
云岫點頭,“可不。天沒亮,人就緊趕慢趕地上朝去了,也沒顧上給您留句話。倒是董公公,把頭先咱們被內廷司搜刮走的寶貝,一樣一樣都還了回來,又額外添了不少衣裳首飾,說是陛下賞的,讓咱們往后就在這兒安心住著,缺什么盡管找他,不必顧慮。”
說著她歪下腦袋,觀察姜央的表情,“話都說這份上了,姑娘打算怎么辦?還要回銅雀臺嗎?現在那里可都是錦衣衛,個頂個都是石大人精挑細選的高手,奴婢可打不過他們。”
這是把她的退路全給堵死了啊。
姜央沉沉哼出一口氣,恨聲道:“怎么辦?還能怎么辦?他這樣算計我,我就不能回敬回敬他?”
云岫心頭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哆哆嗦嗦牽住她袖角,“姑娘,他可是皇帝。”
“我知道。”姜央扭身收拾被衾,心里揣著氣,手上便沒了分寸,和面一樣揉扁搓圓,像是把它當成某人在練手,嘴角陰惻惻勾起來,“放心,死不了人。”
這一笑,笑出了閻王索命的架勢。云岫長長地“咝”了聲,大日頭底下竟生生抖出一身毛栗。
乾清宮議事,到黃昏才將將散場。
事情左不過還是那幾件,太后回宮、梅花宴上的刺客、南縉遞來的通商文牒……都吵了這么多天了,虧得他們還能吵出新的花樣,服了。
心里有了惦記的人,就在養心殿等他,光想想,衛燼便歸心似箭,卻是難得沒讓傳肩輿,只領著人,迎著夕陽余暉一路走回去。
昨夜擅作主張把小丫頭抱回養心殿,也不知人現在怎么樣了?
他承認,自己一開始的確是很得意,甚至藏了點惡劣的小心思,莫名期待她醒來后發現真相,氣急敗壞的模樣。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在畫舫上小憩過了,為這點事,他竟足足亢奮了大半夜。如此少年心性當真是很久沒有過了,像被拘束久了的孩子,乍然聽見明日可以出門遠足一般雀躍。
但很快,這種興奮就被惶恐替代。
萬一她醒來后氣得太過,都不同他商量,直接上長樂宮請旨出宮,怎么辦?她性子烈,這事還真有可能。雖然他不愿承認,但白日她說的那句“出宮”,到底是在他心里落下了陰影。
這一烏云罩頂,后半夜的好覺也算徹底交代進去了。
這種心情太復雜,該怎么說?就像一張浸在墨里的白紙,窗外一點點亮起天光,他卻逐漸被泅得漆黑。最后實在撐不住,不等太陽越過地面,就囫圇起來上朝去了。
又或者說,是落荒而逃,還是從他自己的地盤。
有多狼狽,他都沒好意思細想。
妄圖拿政務搪塞自己,好忘記這茬,可一顆心全叫那一間小小的耳房填滿,再裝不下其他。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報應吧,做了虧心事,一整天都如坐針氈。眼下踩著最后一縷殘陽站在養心殿門前,他心里還七上八下,唯恐邁步進去,等待他的只有空蕩蕩的屋子,連張告別的字條也沒有。
但萬幸,等他鼓起勇氣,跨過門檻繞過影壁,頭一個瞧見的竟然就是她。
暮色昏昏,燈影杳杳。
人餓了,魚也餓了,擠在大荷葉魚缸里躥騰打轉,攪亂一池清波。
姜央站在缸前給它們撒食。
恬淡纖細的一個人,平常慣不愛擦脂抹粉,今日卻盛裝相迎,看樣子還是剛沐完浴,人鮮煥靈動得,像新發的柳條。額間點了花鈿,一朵紅梅迎著天邊濃烈的晚霞綻放。鵝黃的綾子勾出曼妙身段,裊裊浮在漫天橙紅中,也不知是仙從畫中來,還是畫為仙人畫。
回眸婉轉一笑,風都醉倒。
衛燼瞇起眼,不由心馳神往,仿佛也要隨那縷拂過她鬢邊的風去了,可腳卻在地上扎了根,一動不敢妄動。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她會是這么乖順的人?被這樣草率地帶回養心殿,還一點不生氣?
手在背后握了握,借著指甲戳進掌心的痛,他猶自定住神,笑問:“阿寶親自出來喂魚,自己可是吃過了?”
姜央甜甜一笑,“還沒呢。”
聽到自己喚她“阿寶”也沒生氣,好了,這下衛燼可以能百分之百斷定,她的確沒安好心。
可是猜到了又能怎么樣?喊石驚玉過來,把人押進昭獄嚴刑拷打,問她究竟想干什么?那還不如直接把他心肝挖出來,丟砧板上剁巴剁巴喂魚。
傷不得,碰不得,這下可好,自己親手抱回來一個麻雷,知道會炸,卻不知該拿她怎么辦。
這才是乾清宮應該商量的大事啊!
正為難間,衣袖上忽然落下一道溫柔的分量,將他的手從背后拉至面前。
衛燼指尖一顫,明知該反抗,卻本能地任由她牽引,握住那柔軟的小手。指尖輕輕撓著他掌心,力道和緩飄渺,像貓爪撓著心。他想掙開,又不由自主攥緊。
“等你一起呢。”姜央說,櫻桃小口微微上揚,望住他嬌嬌地笑,聲音甜得能掐出蜜,“三哥~”
他心瞬間酥了大半。
有這一句,便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須走一趟了。
腦袋還在理智拒絕,可暗香幽浮中,他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含著笑,毫不猶豫一口應下:“好。”由她牽著,一步步往那只點著兩盞春燈的大門去,像唐僧心甘情愿地被拐進盤絲洞。
刀都架脖子上了,人還美著。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為了她,做一回昏君又何妨?